他們有事瞞她。
雲若雪這種感覺是自中秋節開始,而那陣子大伙兒也特別忙,門主和四大護衛不時內外奔波,甚至好些時日不見人影。至今,中秋都過了兩個月,即使現在他們不再那麼忙了,但那種大家都知道什麼事,唯有她被蒙在鼓里的感受依舊存在。
大伙兒嘴里未說,可每次見著她只是閃爍回避,顧左右而言他。
女乃娘是、大狼他們是——連與她最親密的丈夫也是。
一早,熱烘烘的灶房里。
雲若雪怔睇著滾水里載浮載沉的細白面條,心思飄得好遠,手里雖拿著長箸,卻是無意識的胡亂攪動,直到身旁看不下去的丫環伸手在她眼前揮動制止。
「夫人,夫人!」
「呃,怎麼了?香菱。」急促的呼喚和眼前晃動的五指,讓雲若雪回過神來。
香菱暗自翻鄱白眼,有些好笑的指指大鍋里煮得過爛的面條。
「夫人,你又分神了,瞧,面煮得太久都糊啦!」
「啊!」意識到自己煮壞了面,雲若雪忙拿來大勺將面糊撈起。審視救不回的糊爛面條,她羞惱的嬌斥著丫鬟,「香菱,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冤枉啊夫人,香菱可是喚你很多次的,是夫人自顧自的神游去了,理都不理人家。」香菱噘起嘴,嘟嘟囔囔解釋,一臉委屈。
「香菱!」雲若雪輕跺了一下腳,「好啊,你這丫頭就是嘴硬,還敢頂撞主子,信不信我跟女乃娘說去,罰扣你這個月薪餉。」
「夫人不要啦,香菱最怕莫大娘了,好嘛,都是香菱不對,不該說夫人不是,就請夫人大人大量,別和香菱計較。好不好嘛,夫人?」听聞主子要上告到莫冬梅那去,她焦急地討好求饒,她實在怕極莫大娘的肅冷表情,嚇都嚇死了。
雲若雪本想板著臉惡整天真的丫頭,卻反被諂媚的嘴臉給惹笑。無奈地睞了一眼香菱,瞠道︰「古靈精怪,就知道賣乖,我是逗你的,瞧你緊張得跟什麼似的。」
「夫人!」小丫頭氣得跳腳。夫人明知她就怕莫大娘,還調侃她,真壞心!
「好了,不鬧你了,我們趕快再下團面,等會兒連藥和其他小菜一起送去給北苑給無歡吧!」迅速下過一鍋新面,雲若雪嘴邊則繼續吩咐︰「香菱,你順便瞧瞧藥煎好了沒?」
「是,夫人。」香菱領命看著爐火上的藥壺,見壺內藥汁開始沸騰,滋滋作響,解開盅蓋,濃濃藥草味兒撲鼻而來,「夫人,藥煎得差不多了。」
她們此趟是要送湯藥去北苑給前兩日受傷的二爺,因北苑很少開伙,細心體貼的夫人擔心二爺沒用膳就飲藥,容易傷胃,才想著多備一些面和小菜,順道帶去探視。
「好,我這邊也差不多了。」雲若雪撈起面和佐料倒進碗里,撒上些許蔥花提味,再連幾道小菜一起依序放入竹籃內,最後才是香菱端來的藥壺。
一切收拾完畢,廚房也打點妥當,主僕倆便一同前往北苑。
「夫人,實在是麻煩你了,還讓你跑這一趟。」
北苑正廳之外,無歡和雲若雪主僕的身影相對而立。
半個時辰前,雲若雪才和香菱帶來藥膳探視因傷在苑內療養的無歡,雙方于殿廳內相談甚歡,轉眼,日頭已近正午,是時候該恭送嬌客。
「哪里,無歡別跟我客氣,咱們是自家人,互相關心也是應當的,何況你現在有傷在身,理應多加照應,還盼無歡別介意我的多事才好。」
四大護衛里除了武大狼,和她比較常攀談的,就屬個性拘謹客氣的無歡。
因他不愛別人在名字後面冠上「護衛」的稱謂,她索性就直接喚他無歡了。
雲若雪不甚放心的瞅著無歡,見他英氣凜凜的俊雅面容雖帶著病態的蒼白,可一雙炯亮有神的烏黑大眼,讓整個人神采奕奕。可能是趕著出來應門,只隨意套著一件寬大的藍色罩衫,意外將他的身形襯得更加瘦弱單薄。
無歡有一雙似鹿眸的烏黑大眼、直挺的鼻梁,和型如菱角的雙唇,膚色雖是黑了些,卻十分細致,倘若他生作女人,應該也挺好看的,就像塞外那些五官立體鮮明、身型高瘦的姑娘們一樣——「夫人?」形狀好看的菱唇掀起,微啞嗓音輕喚著出神的女人。
「呃,中午了,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雲若雪猛地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粉臉倏地赧紅,「好了,無歡你送到這兒就行,趕緊回屋里休息吧,我讓香菱陪著就好。香菱,我們走。」
「是,夫人。」
「那恕無歡不送了,夫人和香菱姑娘請慢走。」
確定雲若雪主僕已走遠,抬眼望著二人的背影,菱唇勾扯出輕淺的弧度,無歡不禁感到好笑的搖搖頭。
他喜歡雲若雪這樣單純又沒心眼的當家主母,門主能娶到像她這樣的女人,也是種福分吧,只可惜她尷尬的身份……斂回若有所思的目光,他臉色一正,轉身回房,會見那個等候他許久的人。
另一方,相偕走著的主僕出了北苑幾步,雲若雪便被不慎踩著的硬物給絆住。
彎身拾起巴掌大小的物體,她好奇的反覆把玩。
這不是無歡的嗎?
這璽玉,她常看著無歡佩掛在腰間,幾乎是從不離身的。尤其這琉璃玉似虎形,玉質剔透晶瑩,隱隱透出琥珀光澤,中原極為少見,她更不可能錯認。
「奇怪,怎麼會掉在這兒了?」她喃喃自問,暗忖一會兒,決定還是親自送還原主,「香菱,你先回中苑等著,我拿個東西給無歡,隨後就到。」
「是。」
香菱離去後,雲若雪又依原路走回無歡的宅院,進大廳時已不見他的人影,轉而走向廂房的方向,走沒幾步,主房里隱約傳出的交談聲驅使她好奇的靠近。
而廂房內,兩人的交談聲依舊——「目前大局已定,天陽他們已經在京師待命,就等一切就緒,另拱新帝登基,至于皇剛天浩在逃亡之中受重傷,大概命不久矣。」
「那雲家莊現在情勢如何?」問出聲的,是商蓮笙。
蓮笙?她怎麼會在無歡的房里?雲若雪認出了房內女聲的身份。
「早散了。」無歡停頓了會,又繼續說著︰「他們的人馬也是死傷無數,雲正海見大勢已去,雲家為了金援皇剛天浩散盡家財不說,自己幾個兒子都戰死,加上反雲家的群眾趁隙暴動作亂,噩耗連連打擊下,他不堪四界人馬環伺的壓力,三日前,已在家宅自縊身亡,一夜之間,雲家死傷無數,而雲家大宅也讓人一把火給燒了,現在就連他最倚重的女兒雲碧瑤也下落不明。」
「沒想到,一切發生得如此快,不過多久時間,雲家就這麼完了。」
「這場戰役本就無可避免,雲家既已淌入這渾水,就該有所覺悟,被滅是遲早之事,只可惜夫人她——」
話聲,被闖入的女聲給打斷。
「你們說什麼?什麼叫雲家被滅?」推門而入的雲若雪,厲聲質問房內二人。
房內二人訝然地起身,彼此意會的對看一眼,卻心照不宣,緘口不語。
「為何都不說話了?快回答我呀,你們剛才說的是不是真的?」
「夫人,你先冷靜下來。」無歡先出聲安撫。
「不會的,不該是這樣的……」雲若雪置若罔聞,兀自呢喃,繼而想到什麼,忙不迭的急聲道︰「我要找天哥,我這就去找天哥問清楚!」隨即轉身跑出了房門。
「夫人!」
糟!商蓮笙和無歡對視一眼,忙跟著追出房門。
兩人一路追著雲若雪至中苑,正好踫見刀戒天和莫冬梅在另一頭相偕而行。
雲若雪止住步,撫著胸口用力的喘息,試圖壓下胸月復間陣陣涌上的反胃感。
她斂了斂眼皮,眨去眼前的迷蒙霧光,步履蹣跚的強迫自己跨出一步,但強烈的暈眩感只是讓她更加不適,搖搖欲墜。
「天哥……」勉強擠出的聲音極其虛弱。不行,她的頭好暈。
倏地,鋪天蓋地的暈眩襲來,她合上眼身子一軟,任由黑幕籠罩,失去意識。
莫冬梅和刀戒天聞聲回頭,只能詫異的看著她在眾人面前暈厥倒地——「雪丫頭!」
「若雪……」
中苑主廂,刀戒天沉著臉,靜坐桌邊,憂心忡忡地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妻子,和正在切脈診斷的商蓮笙。
稍早,雲若雪在中庭昏倒,把大伙兒都嚇壞了。他當時什麼也沒多想,只知抱起她便往房里沖,其他人見狀也跟上,將他們夫妻二人的主廂擠得人滿為患。
還是商蓮笙說了,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才能放心診脈,患者也能好好休養,所以他便請女乃娘和其他人現在大廳候著。
內室暖炕上,商蓮笙坐倚床畔,素手按壓著雲若雪皓腕上寸脈,靜聲探診。
指下異常躍動的少陰脈,是喜脈征兆。她微挑柳眉,了然的收回手,起身迎向桌邊坐立難安的男子,「夫人有孕了,已經兩個多月。」
「你說什麼?她有孕了!?」語調高揚,喜出望外的表情是藏不住的興奮,可沒維持多久,濃眉又蹙起,被憂心取代,「她為何會無故昏倒?」
見她昏倒的那一刻,他只感到渾身血液仿佛被抽干,連呼吸都困難。對她已依賴得太深,甚至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視,他無法想像沒有她的日子。
「情緒太激動罷了,不礙事。」
「那她什麼時候會醒?」刀戒天來到榻邊,就著床沿而坐,執起雲若雪的如玉小手,緩緩摩挲著,恍若這麼做可以給她多一絲溫暖。
她細致姣好的臉蛋上,幾乎沒什麼血色,近乎透明,連唇瓣也帶著死白,與平日生氣勃勃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差不多了。」商蓮笙走至左邊,攬袖研墨,振筆飛快落下處方,「我開副安胎寧神的藥給她,喝幾帖就沒事了。」
寫好藥方,拿給門邊等候差遣的丫鬟香菱,接著又輕聲交代幾句,待香菱離去,商蓮笙轉過身,冷然看向床邊守著妻子的男人。
「門主,這邊已沒什麼事,我先去廳里跟莫大娘他們回報一聲。」床邊的男人沒應聲,只點了一下頭,她見狀轉回房門,才拉開門扇一角,隨即想起一事,「還有,夫人已經知道雲家的事,有必要提醒門主一聲。」說完便揭門離去。
始終沒轉過身的商蓮笙,沒注意到身後刀戒天听完後,身軀微僵的反應。
她知道了……他一直想告訴她的,卻總是找不到適當的時機開口,他明了這是借口,事實上,他甚至自私的想著只要她不出山莊,只要他的口風夠緊,就能永遠守住這個秘密。
刀戒天兀自想得出神,而躺在床上的人兒口里含糊的低喃囈語,輾轉反側,睡得不甚安穩。
「不要——」雲若雪猛坐起身,急喘著氣,額邊沁出的冷汗濡濕了發。
難道是夢嗎?她仿佛看見天哥手握著彎刀,發狂似的屠殺雲家莊的人……雲若雪睜大雙眼,驚恐的直蹬前方,直到慌亂的水眸逐現清明,認出自己是在寢房,而非夢中雲家莊那可怕的血腥戰場,然後才看見坐在床畔的刀戒天。
「天哥,我怎麼會在房里?」
「你昏倒了,記得嗎?怎麼,是不是做惡夢了?」他摟過她的身子,按在他的膝上,再伸手拂過她額際汗濕的劉海,一並將幾根散亂的發絲順到她的耳後。
嫁做人婦後,她已將一頭青絲盤起,他學不來挽發的功夫,只能這麼替她順發。
雲若雪想起昏倒前要問的事,直起身,揪住刀戒天的衣領,緊張的問道︰「雲家莊!對,就是雲家莊!天哥,我听見無歡他們說、說雲家莊別滅了,這是真的嗎?」
鷹眸閃過一絲陰郁復雜,忖度半晌,他才微微點頭。
「是。」她既已知曉,就沒隱瞞的必要,差別只在于他可以再透露多少。
「所以雲家莊還是毀了,真的、真的什麼都沒了……」身子像泄了氣似的軟下,她松開手,垂下臉,垮下肩。
她說不來這復雜的感觸是什麼,究竟是該慶幸她解月兌雲家了,還是該難過自責她沒能好好守住對娘親的承諾?該悲該喜?還是該怨該恨?她真的好矛盾。
「若雪……」
「為什麼是這樣的呢?你答應過我不再找雲家麻煩的,怎可以不算數?」再抬起臉,已掛上兩行淚,她舉起拳,氣憤且用力的撾打他寬闊的肩。「為什麼要騙我?你這個騙子,你是大騙子、騙子!嗚。」
「別這樣,冷靜點,你听我解釋。」刀戒天收緊雙臂,鉗制住她的舉動。
「我不要听!」無論怎麼解釋都改變不了欺騙她的事實,她奮力的推拒抵抗,企圖掙月兌恍若枷鎖的懷抱。「你放手!听見了嗎?快放開我呀!」
懷里的掙扎愈來愈激烈,連雙腿也一並踢蹬著,刀戒天就快掌控不住,怕她傷了自己,更傷了月復中胎兒,他索性一把將她壓在床上,用自己挺拔的身軀密密實實地壓住她,雙掌則分別抓握住她兩只手腕。
四肢被壓制住,她倔強的更加使力,也不管是否會弄痛或扭斷自己的手,掙扎幾次未果,她改以放聲嘶喊︰「你放手啊!放手——」
終于,換他對著她失控的咆哮出聲,「不要鬧了!你知不知道你懷孕了!」
身下的反抗倏止,連哭喊聲一並隱去。
「什麼?」雲若雪僵住身,愕然的瞪著眼,明眸猶噙著淚。
「對不起。」松開牢握她的雙掌,看見她雙腕上被他用力握出的刺眼紅痕,黑眸里的愧疚更深。刀戒天撐身坐起,粗指小心的拭去她臉頰上未干的淚,他放軟神情,溫柔的叮囑︰「你有身孕了,蓮笙說已經兩個多月了,所以往後要更注意自己的身子,別再輕舉妄動。」
「我、我有孩子了?」
「對,有孩子了,我們就要當爹娘了。」大掌牽起她一只手,一同疊放在她肚月復的位置,他唇角揚起愉悅的笑紋,語氣更加肯定,「這里,有我們倆的孩子。」
他開始期待這未出世的孩兒了,不管是男娃、女娃他都愛,因為這是他們第一個孩子,是他們夫妻倆恩愛的延續和證明。
雲若雪終于理解到這個事實,粉唇微張的的抖了抖,喉一哽,鼻一酸,眼淚就撲簌簌的滑墜而出。「嗚——」她有他的孩子了!
「別哭,都要當娘了,怎麼還這麼愛哭!」
拭去她臉上滑落的淚水,刀戒天卻無奈的發現僅是徒勞。最後他干脆躺在她身後,一把攬她入懷,大手則圈在她腰月復正孕育著他骨肉的位置。
這是夫妻倆時常依偎談心的姿勢,也是讓她感到彼此最交心的時候,然則今日卻似有一道隔閡橫在二人之間,仿佛一層霧幕,看得著卻模不透。
懷有身孕固然令她開心,但盤在心頭的問題如同揮之不去的陰影,讓她無法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