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龍蟠山下
紫竹林雜沓紛亂的腳步聲、十來名追兵的叫囂挑釁,干擾靜謐的一片林子,雙方惡戰,一觸即發。
「追!別讓他跑了!三王爺有令,全力緝拿異教亂黨,誰能取得刀戒天的項上人頭,重重有賞!」為首的追兵大聲呼喝。
近年,老皇帝身子大不如前,後宮妃嬪甚至是皇子們皆蠢蠢欲動,暗自兜攬各界人馬,鞏固己方勢力,而朝臣則各自結黨營私,禍亂朝野。
可四界的神龍島、刀門山莊、南鳳宮、無雙城等邪教,卻屢屢與朝廷做對,多番勸誘下,亦不肯歸降。眼見勸降大計未果,三皇子皇剛天浩惱怒之下,便灑下重金昭告天下,號召武林群起誅之,以除心頭大患。
「他已中了南海五毒世家的金蟾銀針,咱們甭怕他,兄弟們上啊!」
南海五毒世家因擅長制毒而在江湖闖出名聲,據聞,金蟾、蜈蚣、天蠍、壁虎、蛇等五種毒針,只要隨便中一種,輕則皮爛臉毀,重則五髒六腑侵蝕潰爛而亡。
刀戒天這魔頭中了三支金蟾針,那劑量之多,已非常人所能承受!
「對!別讓刀戒天這魔頭給跑了!」
匆匆趕至的先鋒人馬,圍聚紫竹林外,各個手持刀劍,戒慎地盯著手持彎刀、即使負傷仍一臉霸氣的男子。
「哼!」刀戒天嗤笑一聲,不屑的眼神漠然掃過眼前班門弄斧的人馬,「就憑你們幾個也想取我的命?」該死,他的左臂開始麻了。
「我刀戒天又豈是你們幾個朝廷走狗殺得了的?喝——」他躍人阻擋的人群之間,長刀幾個起落,霎時刀光掠影閃動,淒厲的哀號四起。
「啊啊啊——」
「呃啊——」
轉眼,十數明追兵被屠殺個措手不及,徒見彎刀一落,幾乎是刀刀斃命。
眼看後頭又有一批追兵趕上,刀戒天手段狠戾,速戰速決不再戀戰。
他捂著左臂上的毒傷,腳步停歇,轉身竄入紫竹林內,借由錯綜而生的竹干枝葉,掩去逃竄的行蹤。
他在身中暗器的當下,雖已運氣逼出左臂上的三支毒針,但金蟾毒還是滲入骨血,隨著血氣運行,加上方才和朝廷人馬的一番纏斗,只怕毒已蔓延全身。
此行,他本為營救禮部尚書薛良忠一家,豈料進了京城才知,這根本是個餌!
薛尚書一家,早在一日前就被人惡意屠殺,薛氏上下四十余口一個不留。而潛伏在薛家的,是一票等他入甕、欲拿他人頭領賞的江湖走卒。
薛尚書和他爹,一直都是義氣相挺的兄弟,當年刀家遭逢巨變時,薛尚書曾出力助刀家一把。他刀戒天向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恩怨分明,所以一收到薛氏有難的消息時,才會不假他人之手,親自下山走這一趟。
可他太大意了,中計遭伏不說,甚至被暗器所傷,但令他扼腕的是,他連替薛家留下血脈的機會都沒有。
「該死!」啐出一口污血,他低聲咒罵,以他的功力和內力,這點毒傷雖不至死,但仍須調養生息一陣。
他必須設法找個地方排毒療傷,否則以他如今不到五成的功力,怕是連上龍蟠山的本事都沒有,何況,莊里唯一能為他療傷解毒的商蓮,人還在無雙城,尚未回莊。這劫數,也唯有靠他自己撐過了。
刀戒天施展著敏捷輕功飛躍于林間,幾起幾落,已置身林內深處,听聞不到任何人聲,體力將盡之際,他緩緩落地,踩著略微不穩的步伐找尋棲身之所。
前方不遠,一處簡陋破舊的茅頂草屋,讓他精神一振,連忙加快腳步,步履蹣跚的來到茅屋之前,確認此地靜僻,荒廢多時,亦無人居住,他立即推門而入,硬撐著逐漸渙散的意識,來到榻前坐上盤腿,閉眼凝神替自己運氣逼毒。
半個時辰過去,剛毅的面容已布滿濕汗,倏地,粗狂面容一陣青白交錯,霎時血氣攻心,他喉嚨涌起滿口的腥甜,噴出一口黑血,「噗——」
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識的翻落床榻,頎長身軀仰躺在地上,許久沒醒來。
「白白?你在哪里啊?快出來呀!白白——白白——」
紫竹林里,嬌女敕溫婉的女聲,斷斷續續揚起,由遠漸近。一名體態縴瘦的白衣女子,穿梭于紫竹林間,像在找什麼似的東張西望,神情焦急慌亂。
雲若雪抬手,以袖拭去額際沁出的薄汗,臉蛋上因活動衍生的自然紅暈,將她精致柔美的五官襯得更加嬌俏動人。
終于,在偏僻的一隅,她看見了躲在一簇新生女敕竹里的白胖身影,她躡手躡腳地靠近,一看準時機,連忙墩身抓起蹭動的毛躁兔兒。
「呵,原來你在這里呀,我看你往哪兒跑?噯,白白你真是調皮,就愛亂跑亂跳讓我找不到,你都不知我找你找的可辛苦了。」溫柔的語調莫可奈何。
要當這只兔崽子的主兒,還很不容易呢!
被抓抱在女子馨香胸懷里的白兔,安分不到一刻,又開始躁動,肥胖的後腿踢蹬幾下,又一次從女主人的懷里跳開。
「哎呀!白白你還跑?」
瞪一眼越發調皮的白胖兔子,雲若雪無奈地再跟上,繼續你追我跑的累人游戲。
白白是她前些日子在紫竹林內發現的,當時它因誤踩獵戶捕獸的機關,整條後腿被深深咬在機關里,傷口血淋淋的,那毫無生氣的垂死模樣,教她心生不忍。
所以,她救下白白,帶回雲家莊里悉心照顧。好不容易挨到它日漸康復有些精神,想說趁著天氣好,帶它回到紫竹林里活動活動,好助傷口愈合。
也許是在宅子里憋壞了,才放到熟悉的地盤,白兔便活蹦亂跳地東竄西跑起來。
幸好,這里距雲家莊不到半個時辰的腳程,她只要在屋里悶得慌了,就會假借到市集采買繡線的名義。只身來此散心,所以對這里還算熟門熟路。
即便人們總傳言這片竹林,是進入邪教據點龍蟠山的必經之地,形勢雖不若龍蟠山險峻,但因錯綜如迷宮的地形,及邪教之名的阻嚇,所以人跡罕至。
可江湖人的事她女兒家不懂,她只知這片竹林讓她有一個喘息的天地。
眯了眼胖腿撲朔的白兔,她沒好氣的搖搖頭,才徐步跟上好動的兔子。
不知走了多久,她跟著兔子來到如廢墟的茅屋前,兔兒一個蹬躍,跳進微敞的門扉內。
她認得這茅屋,只是從未入內查看,畢竟閑置已久的茅屋,外觀看去蒙著厚厚一層灰,有些角落甚至布滿蜘蛛網,又髒又亂的,還有陣陣惡臭傳出,實在令她卻步。
惴惴不安地探頭望了門內一眼,猶豫半響,還是決定進屋揪回那只月兌兔,她深吸口氣,然後鼓起勇氣的推門而入——
一眼望盡屋內凌亂的擺設,蒙塵的方木桌、橫倒的長椅凳、靠牆的床榻,然後是散亂一地的碎瓦、油燈座……還有……
「赫!」猛地抽口氣,那仰躺在地、動也不動的龐大身軀嚇了她好大一跳。
只見地上那男人的面容,不知怎地長滿惡瘡膿包,甚至有幾處潰爛的瘡包流出令人作嘔的膿血,而那只白兔,竟溫馴地窩靠在男人的肩胛處。
「白白,過來,快點過來。」生怕驚醒男人,雲若雪小聲輕喚。
美目緊瞅著男人合上的眼,一雙小手已悄悄抓緊裙裾,好似對方一有動作,她就會提裙往外跑。
白兔聞聲,長耳微微動了動,似乎是听到熟悉的叫喚,可接著的舉動卻讓雲若雪差點氣結。
「白白!」這只不識好歹的兔兒,竟還敢蹭到人家的臉旁。
依稀靶受到耳邊毛團的騷動,仍昏迷的刀戒天依著本能,低哺開口︰「水……」
「喂,你你你……你怎麼了?」他還活著?!她還以為他斷氣了。
雲若雪嗓音已經盡量克制,可依舊害怕地抖顫,男人潰爛撼心的面目,實在讓她恐懼。
本想一走了之,但男人無依的落魄模樣又教她無端心軟,何況,她也不忍心丟下白白。萬一他死在這茅屋內怎麼辦?若她現在轉身離去,豈非見死不救?
罷了,就當是結善緣做好事,不論這男人是好是壞,她只求心安。
穩下不安的心跳,調整好紊亂緊張的氣息,片刻,她已沒那麼害怕驚恐了。
雲若雪微斂裙擺,走近男人的身畔,蹲,這才放膽將男人看個仔細。那滿臉的惡瘡,幾乎要看不出他原來的模樣,整張臉找不出一絲完膚!
「喂……」怯怯的伸出手,她推了男人的肩頭一下,又飛快收回。
「水……水……」男人仍是呢喃囈語。
「好,你等等,我這就——」雲若雪起身欲斟茶水,驀地看見一地的碎瓦和空無一物的桌案。這屋里既沒杯也沒壺,又哪來的茶水呀?
視線再梭巡過屋內凌亂的陳設,她已悄悄在心里盤算好要怎麼做了。
雲若雪使勁地攙扶起男人躺到床上,接著縴手往地上迅速一探,抓起白胖兔兒,讓它窩在男人的身畔,困在男人的身軀與牆之間。
「白白,你在這兒等著,要乖乖的別亂跑知道嗎?我馬上就回來。」吩咐的語氣雖是對著白兔,卻也像對著男人。
天色尚早,她還有時間到市集里張羅一些日用品。
雲若雪步履翩翩行至門扉,不太放心地又回首眯了眼床榻上的一人、一兔,末了,她微微輕嘆——唉,臭白白,都是你惹的好事!
讓刀戒天恢復知覺的,是淚淚沁人心肺的甘泉。
恍惚間,有個柔膩馨香的身子,小心翼翼的捧著他的頭,喂他喝下涓涓茶水。
他指尖微微動了動,雙眸雖未張開,但听覺已早一步蘇醒,而那皮肉上的灼熱侵蝕感,教他生疼地全身顫抖抽搐。
偶爾,那幾要侵入他骨肉的痛楚,令他不耐地欲伸手拂去一切,然而,一雙更堅定的小手已經覆上,溫柔且有耐性的安撫他躁動不安的靈魂。
「別呀,你臉上還上著藥,我知道這會很疼,但得忍一忍才好得快。」
女人的聲音嬌潤清脆,如好听的催眠曲一次次的安撫了他,繃緊僵直的身軀,因女人的安撫奇異的放松,不久,他又繼續沉沉睡去。
七天了,他還是沒醒。
雲若雪趁著這些天,采買來好多東西,杯壺、布衫、鍋碗瓢盆……怕他冷著,又不願讓他繼續蓋著破舊的髒被子,她甚至還添來新被和軟枕。
扁她這些天往返市集的次數,頻繁到差點讓家里的人起疑,好在繼父和繼兄姐們這陣子忙著商議和朝廷聯盟之事,也就沒多費心思在她身上,她也樂得享受這陣子難得的愜意自在,能夠放寬心的照顧他,並順勢將屋里屋外都整理灑掃一番。
而那只儼然變節的胖白兔,現在也賴在這兒不肯走了,她索性就暫時養在這兒,來照顧男人時也順便喂養白白。
「這樣上藥究竟會不會好呀?」雲若雪徑自問著。她已經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一方面不確定這男人的身份,另一方面又怕驚擾到雲家的人,所以她不敢明目張膽找來大夫,只好私下請來郎中,請對方多開些傷藥給她,好替他上藥。
取下他額上的布巾,打濕,擰吧,再替他擦去傷口的污血。
「不知怎地,現在我好像一點都不怕你了,你可知道,我一開始可是被你的臉給嚇得不輕呢!」說到這,雲若雪有些不好意思。
「對不住呀,可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那景象真的很恐怖,第一眼瞧見任誰都會嚇著……呃……」驚覺自己愈說愈離譜,多說多錯,她連忙止住,「唉,你曉得我的意思不是那樣的。」她絕對不是在嫌棄他的長相。
這些天一直都是這樣,她自顧自的和他說話,而他只是靜靜睡著,知道他不會有任何反應,她索性一古腦兒地對他傾訴,不管好的壞的、大事小事,都和他分享。
雲若雪擦拭的動作忽地一頓,仿佛發現什麼地傾身上前,「咦?這是痂皮嗎?」
她用手指剝除他傷口上凝結的深褐色皮膜,丑陋的皮層被剔去後,竟露出平整的新膚。
難道郎中的那些藥真的有效?
雲若雪眼兒一溜,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繼續剔去其他地方可以剝落的痂皮,從男人的頸子、下巴、臉頰、鼻翼,一路向下——「呀!」雲若雪突然動作一僵,瞪大了眼。
男人的眼,不知何時已睜開,此刻正晶亮有神的瞪著她。
而此際雲若雪整個上身是懸在他身上,就差個幾寸,胸前的圓潤便貼在他的胸膛上,眼下她的指尖猶擱在他臉上,兩人眼觀眼、鼻觀鼻。
氣氛有點凝滯,她僵直了身,怔愣著不知做何反應,一張清靈的臉蛋慢慢的、慢慢的窘迫漲紅。倏地,她回過神的彈起身,不知所措地立在床畔。
「對不起。」她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喔,他何時醒的?她方才還靠他那麼近……雲若雪眼兒怯怯地偷覷他一眼,卻發現男人正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嚇得她趕緊收回窺探的視線,低垂著臉,盯著自己的繡鞋。
刀戒天濃眉一挑,神情似笑非笑,凌厲黑眸不著痕跡的梭巡過屋內整潔的陳設,最後落回那名頭低到不能再低的女子身上。
眼前這女子,就是他夢中那聲音的主人,沒想到她除了有好听的溫柔嗓音,更有著教人傾心的貌美容顏。
看來她不單是照顧他,甚至連原先破舊髒亂的環境都整理過了。
他的毒傷非用外藥即可根治,而是需以內力緩慢調息,讓體內的毒血隨著傷口排出,這期間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更要忍受皮肉反復破爛潰瘍、體無完膚的折騰。
他本打算獨自一人忍痛熬過,豈料這女子無意間出現,更對他悉心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