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孫玄斜眼看她笑得前仰後合,唇邊也不由微露笑意。小泵娘一看就知是活潑性子,先前滿口「公子」、「小女子」畏畏縮縮的讓他好不耐煩,瞧現在笑起來眉目彎彎,不就順眼多了?
「我這府上前頭是玉行,後方住人,你若是想四處瞧瞧,一會管事回來我叫他給你帶路。等今晚一枝紅來過了,明日我與你去城里溜溜。」
清瀲止住笑,困惑看他,「為什麼你好像一點都不緊張?一枝紅要盜的可是你的玉行。」
「哼哼,」公孫玄將手中扇子搖得嘩嘩作響,「反正你今晚不要隨便亂跑……不過即使跑了也沒關系,憑你這點妖力,我眨眼就能逮到你。」
「你該不會想養我一輩子吧?」清瀲好奇地問道。
「本少爺像是做這種虧本生意的人嗎?你放心,我留你是因為用得著你,待事情一了,你想走就走,三枚銅錢也不用還了。」
三、三枚銅錢還要掛在嘴上?鄙視你!
「你那是什麼表情?」公孫玄眼一眯。
清瀲立時無辜眨眼,「什麼?沒有哇,小妹只是在想我運氣真好,一來人間就踫到大哥這般的好人。大哥的事小妹定會全力相助……不過,到底是什麼事啊?」
「你只要乖乖待著就行了。」哼,又是一個見風使舵之徒,如今真是「妖」心不古,世風日下啊!
當夜清瀲便在公孫府宿下,可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月光從窗口朗朗灑下,寂靜夜色中蟲鳴的聲音格外清晰,她騰地坐起。
「如此良辰,用來睡覺豈不是太可惜了,反正那只狐狸不怕我跑掉,我干嗎要乖乖待在床上?」
套上繡鞋,她推門走出。月色果然皎好,前院一片沉寂,府中眾人俱已睡下,她獨自在後院溜達。
鮑孫府其實不大,但傍著一片密林而建,就像是多了一個天然後園。清瀲望著幢幢樹影心癢難耐,偏偏在後院轉了一圈愣是沒找到一個出口。
「切,什麼破宅,連個後門都沒有!」她望望兩人高的牆頭,不禁懊惱,「把牆建這麼高干什麼?真正的賊來了擋也擋不住,最好讓一枝紅把這破房子給偷光……話說回來,一枝紅真的會來嗎,選在這種有月的晚上,腦子壞了?」
話音未落,半空突然襲來一陣清風,月影一暗,似乎是被什麼給擋住了。清瀲直覺抬頭,不由「啊」了一聲。
月下飛舞的人聞聲,扭頭朝她這個方向望來,臉上面具給月光映得一片閃亮。只見那面具只在眼楮與嘴部開了三個洞,眼洞彎彎,嘴上那個卻呈弧形上翹,像極了現代馬戲團里的小丑或是……日本漫畫中的變態大叔。
即使听不到,不知為何清瀲就是感覺面具下的人也嗤笑了一聲,然後他足尖在樹梢一點,衣袖袂然,隱進暗影中不見了。
「真的來了……我要不要大喊一聲‘捉一枝紅’呢?」清瀲皺眉苦思。
「叫我嗎?」鬼魅般的嗓音突然在她身後響起,清瀲霍然回身,面具怪人竟不知何時已到了她後頭,慘白的面具正抵著她的臉,相距不足指余。
「啊……」
到嘴邊的尖叫被人捂了回去。面具怪人陰森地逼近,「敢叫我就殺了你?我問你,你是公孫府中何人?」
清瀲大眼楮骨碌碌亂轉,騰出一只手指指嘴巴,意為︰你捂著我的嘴我怎麼回答?
「你可要再叫?」
她把頭搖得波浪鼓似的,面具怪人這才緩緩松了手。清瀲大口地吸氣,想好的說辭如流水般源源不斷背了出來︰「冤枉啊我是被綁來的與公孫府毫無瓜葛英雄要找人帶路應找一個圓滾滾球一樣的胖大叔或是笑起來像狐狸愛穿白衣又臭屁的年輕人……」
好喘,她停下來補充肺部空氣,眼角瞥見面具怪人負手站在一旁,面具上刻出的笑弧怎麼看怎麼高深莫測,還有月光下那襲白色長袍突然很是眼熟?
「我不是叫你夜里別到處亂跑嗎,清瀲小妹妹?」「刷」,一把扇子突然出現在面具怪人手上。
清瀲雙目圓睜,縴縴玉指在面具底下抖了半晌,「啊……」第二聲尖叫又胎死月復中,面具怪人扇子一斂,攔腰抱起清瀲幾個起落就出了牆頭,穩穩落在林子中最高的梢頭上。
清瀲剛坐穩就一把掀開那副面具,公孫玄細長的眼眸立刻暴露在月光下,似笑非笑地睇她。
「你、你竟然裝神弄鬼,還偷東西!」
「那又怎樣?我偷的是自家的東西,犯法了嗎?」公孫玄哼笑,又現出他的寶貝扇子,「倒是你……‘笑起來像狐狸愛穿白衣又臭屁的年輕人’,嗯?」
清瀲氣勢立時矮了三分,「嘿嘿嘿,那是沒辦法的嘛。我又沒有法術,當然只求自保了。再說了,你這麼厲害,若真有歹人,把他引去找你還不是手到擒來?」
「啪!」她頭上被扇子狠狠敲了一下,「滿口狡辯!若我不是妖又沒有法術,你還不是照樣把我賣了!」
「呀!」吃痛抱頭,清瀲不服氣,「賣了就賣了嘛!你又不是我什麼人,不賣你才怪,干嗎打人家的頭,會變笨的不知道嗎?」
鮑孫玄啞口,也是,換了是他也會這麼做,怎麼對這小泵娘竟有被背叛了的感覺?唉,在人世間混久了,突然見到一只單純無知又沒甚法力的小妖,就像他鄉遇故知一般,想當年這城里可是有不少小妖……啐,都是那老妖婆害的!
「行行,別叫了好不好,算我打錯了,給你一個簪子賠罪。」
月光下,公孫玄手中的簪子竟未被奪去本色,溫潤的簪身上隱隱流翠。清瀲猶豫,「這該不會是你放出風聲要偷的東西吧?」
「你說呢?這簪子可是前朝某貴妃的遺物,本應有一對,機緣巧合落在我手上。你我相逢也算有緣,給了你吧。」
「我不要!」地府之人要這俗物做什麼。
鮑孫玄不耐煩地將簪子扔給她,「要不要隨你,反正我要折了它的。」
「好好的簪子,為什麼要折斷?再說你偷了一支,不就不成雙了嗎?」
「本少爺心思豈是你這等小妖可猜得出的?這對簪子本是世間至寶,現在沒了一支,余下那支豈不更為珍貴,你看著吧,沒幾天玉行僅存的簪子必然身價倍增。」
竟用這種手段做生意!清瀲恍然大悟,「所以你假冒了一枝紅來偷簪子,借此還能提升玉行的名氣?」
「孺子可教,」公孫玄滿意點頭,「不僅如此,我放出風聲說一枝紅年輕英俊風流倜儻,乃一代不可多得之劫富濟貧的俠盜,你瞧這段時間女客可不是多了?」
「你怎麼知道一枝紅年輕英俊風流倜儻?」
「刷!」招牌扇子又現,「我不年輕嗎,我不英俊嗎?」
清瀲無言瞪了他半晌,從齒縫中吐出幾個字︰「奸商!又臭屁又奸商!」
「啪!」她頭上立時又挨了個爆栗,公孫玄收起扇子,「我是用得著你才對你推心置月復的,竟敢當面罵我!行了,快滾回去睡覺吧。」
「現在就要回去嗎?」清瀲有些不舍。明月當空,腳下風刮過樹林,濤聲陣陣。公孫玄與她挨得極近,綢綾袍子罩了她半身,又滑膩又溫暖。這樣的情境,她似乎回味了千百回。
「不然你想做甚?」
「再留一會吧,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夜空了,可惜沒有銀河。」
鮑孫玄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卻不多問。
「要銀河是嗎,這有何難。」他結了個手印,大風突起,月下立時聚起一團濃雲,將月輝遮了大半。清瀲睜大眼,漸漸地,終于在天邊看見了那條乳白光河,于夜幕中朦朧閃爍。
「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公孫玄搖搖扇子,「今夜本非可見銀河的日子,擋住月華也只能看見這一點光輝。」
清瀲靜靜地看了一會銀河,問公孫玄︰「你曾說你化人前沒有進過人世間,如何又有錢置宅開玉行,還得了這麼珍貴的玉簪?」
「說來話長,」公孫玄語帶得意,「我本來只有兩百年的修行,一日在山澗中玩耍時不小心跌進山谷,發現了一個山洞,那株靈芝就長在洞前,我自然不客氣一口吞了它,然後跑進洞里轉悠,又不小心被一堆死人骨頭絆了一跤,這玉簪就在死人旁邊的箱里,連帶著一些珠寶玉石,這不就能進城開玉行了?」
「運氣太好了吧?」清瀲瞠目。
「我也覺得。」公孫玄更加得意了。
清瀲不由犯酸,咕噥道︰「你別得意得太早,小心運氣用完了下輩子就走霉運了。」說完那酸意不減反溢,竟涌到了鼻間。她眨眨眼楮,為什麼她要說這種話呢?她不想這樣子咒他的呀,偏偏還是沖口而出。
心突然好痛,身邊的男子絲毫未察她的異樣,兀自說著︰「不過運氣也不盡然全好,因這事我惹了個大麻煩,這就要你幫忙了。」
「怎麼幫?」清瀲強笑。
「你可听說王小姐找媒婆上門向我這個大男人提親的事?」
「知道呀,」清瀲故意取笑他,「我還知道人家王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知書達理、閉月羞花……總之是個大美人,你何不娶了她坐享美人恩,以你的手段,將他爹的玉行順便吞了,可不是一舉兩得?」
鮑孫玄眯眼看她露出沒心沒肺的笑顏,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心下莫名暗惱。雖說自己強留她在身邊是要對付那老妖婆,可也是存了保護之心,怕這小妮子像以前城里那些小妖一樣被妖婆所害,對她夠好了,可這女人怎麼巴不得他趕快娶了別人的樣子?
敝了,我惱什麼?他冷哼一聲,心中惱意卻是不能平息,原本想解釋來龍去脈的也沒了心情。他霍地起身,「罷了,明日再說吧,我送你下去。」
「咦?」清瀲還未反應過來,腰上一緊,便就落了地。耳邊風聲疾響,嘩嘩嘩已上了牆頭從窗口躍進了客房,再一眨眼,公孫玄的白色衣袍在月下閃了幾閃,已然不見影蹤。
「趕投胎嗎,連聲再見都不說。」她嗔道,只覺這妖狐性子捉模不定喜怒無常,好在心地並不壞。
「至少會變銀河給我看。」她喃喃,心中一暖,回身躺上床。
不知電腦修好了沒?雖然這邊一日在地府只是過了翻幾頁書的時間,不過她從B棟出來也有好半天了。鬼差爺爺會不會正巧醒了呢?若被發現她私自上藏書塔,可不像以前在A棟當差時只責怪了事了。她現在是B棟的員工,說不準會連累鬼差爺爺……清瀲越想越不安,騰地翻身下床,就要集中心念返回地府。
最後不舍地望了窗外月光一眼,這次一走,下次不知何時才能過來玩了,公孫玄的忙她還沒幫……罷了罷了,反正這些人這些事都已成定案,跑不了的。
眨眼間清瀲已在寶塔拱門的光芒中現身,她將身上衣物變回原樣,拎起門釘上的眼鏡架回鼻梁上,躡手躡腳地爬下木梯。
門房里仍是鼾聲如雷,鬼差爺爺胡子上白茫茫的蛛網顯示他根本就沒醒過。清瀲放了心,也不打算叫醒鬼差爺爺,徑直出門離去。
地府的鬼原上仍是鬼霧茫茫,閻王殿A棟佔地廣大,一切都保持著幾千年來原始荒涼的樣子。即使調到B棟後,清瀲仍是喜歡往這邊跑,可現在獨自走在這茫茫荒野中,卻突生淒涼之感。
至少又跑回古代玩了一趟,她安慰自己。看到了月光,還看到了銀河,朱管事果然如記憶中那樣「肉」濤洶涌。她一直以為自己把狐妖想得太臭屁了,不過現在看來他確實很臭屁,而且這次她有些懂了他為何情緒突然變化……真笨,何必送她玉簪呢?又帶不回來。
「嗚……」一聲哽咽從唇間逸出。清瀲停步,用力吸氣想把驀然涌上心頭的悲切壓下,可最後還是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幾只死魂鳥從草叢中驚起,撲著翅膀驚異地看這個不知何故在荒野慟哭的小小表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