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長姐因貌美為惡少所奪,父不堪其辱吐血身亡。未幾,母自縊于梁。九歲,隱名自願賣身入惡少之府,欲刺之而被擒。惡少喝令鐵鏈鎖之于柴房,勞役半載,其姐冒險救之。復又潛回,姐妹二人與惡少爭斗途中不慎翻燭,當夜風疾,府邸俱毀,其姐與惡少俱葬身火中。獨存,為善心人送至黃畫師門下,其時神志不清,行如猛獸,人不能近之。黃兄費數載醒之,復數載消其執念。」
細長的眼不帶感情地停在這幾行墨跡上,半晌,帷幔外的腳步聲引他抬眸。一個家僕端著熱茶走上這湖心小亭,漫不經心的眼掃過半透的帷幔,口中兀自喃喃道︰「奇怪,少莊主人呢,方才還在這的呀。」
他默然,片刻出聲道︰「放那吧。」
家僕嚇了一跳,目光復回到帷幔上來,結結巴巴道︰「少……少莊主,您一直在這嗎?」奇怪,他明明看見帷幔後沒人的啊。
無人應答,莊中眾人都知少莊主少言的個性,他不敢多說,連忙將熱茶放在帷幔外的圓桌上。正欲離開,忽听少莊主問道︰「月前管事帶回的那位姑娘現在何處?」
「本來照管事的吩咐將她安置在雲小姐所住的西園中的,但那位姑娘與莊中丫鬟相處甚歡,沒幾日就要求搬到後山丫鬟住的別院去了,少莊主可是要喚她?」
等了半晌仍不見回答,家僕忍不住出聲︰「少莊主?」
「……不用,你去吧。」帷幔後的人淡道。
「是。」他依言退下,走過長廊方敢回首望去,那薄薄帷幔隨湖心的風微微翻動,卷起的幔角間或露出端坐其後之人同色的素袍。翻飛之間,那淡淡的人影竟似消失了。家僕定晴再看,少莊主明明好端端坐在那里。
「我還沒老呀,怎麼會眼花?」他擦擦額前嚇出來的冷汗。唉,始終不能習慣少莊主給人的神出鬼沒的感覺。
亭中之人坐姿未變,掌心的信箋忽然無聲無息地碎裂,黃蝶般隨風紛飛入湖中。他的眼跟著碎紙望向後山郁郁蔥蔥的樹影,淡漠的黑眸讀不出情緒。
「……即使報了仇人也不能復生……不,我不報仇……」
難怪……
楓晚山莊雖說是位于滁陽城中,其實離熱鬧的市鎮尚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外人想由滁陽城進入山莊,須得經過一段人跡罕至的山路。又因莊中丫鬟多來自滁陽城的平常人家,她們的住處也安排在離進城道路最近的後山,方便她們余暇時回家探親。
午後小憩時分,距主人居住的正院尚有一段距離的廊內,一反常態的歡聲笑語。
「煙波,一會給小玉畫完像,替我畫張蘭草樣吧,上次我將你畫的牡丹繡在鞋面上,我爹娘見了都贊不絕口呢。」
「去去去,怕是你那個王秀才贊不絕口吧!別擾了煙波給我畫像!」小玉一瞪眼,連忙又回眸端坐,朝原煙波露出自以為最端麗的笑靨。
「你央著煙波畫這粉畫兒還不是為了你的大牛哥!」
兩個丫鬟一相互揭底,引得回廊內做女紅的丫鬟們都笑起來。小玉飛紅了臉,再也不顧什麼端不端莊,跳下石凳便去追打那丫鬟。
原煙波眼疾手快,沾了朱紅便要去暈小玉面上那瑰麗的紅霞——
「煙波,沾錯啦!」身後幫忙監督的秋紅連忙擋住她手中那黛青的筆尖。小玉聞言回頭,連忙沖回來坐好︰「煙波,慢點慢點,我不再亂跑了,你瞧仔細了再畫。」
「差一點又要變成女鬼圖了!」
「這已經是第四張了吧?」
眾丫鬟又是紛紛取笑。月前隨少莊主和莫管事回莊的這個畫師徒兒,花草人物描得惟妙惟肖,偏生就是有這不識顏色的毛病,鬧了幾回「綠葉紅花」的笑話。畫人若是墨畫還好,粉畫一不小心就變成青面獠牙,要不便像猴兒的。前段日子她把以前分類的「鐘馗捉鬼圖」和「仙翁醉酒圖」翻出來給眾姐妹看,把大家樂得都笑翻了過去。她又喜男裝,頭發似男子般簡單束起,明眸圓唇偏又難掩女貌,好生古怪。原本將她當貴客對待不好取笑,混熟後又喜愛她爽朗的性情,也不覺得她那身裝扮空兀了。
「大功告成!」原煙波突然擲筆笑道。
眾丫鬟都圍上來細瞧,嘖嘖贊嘆。
她瞧見秋紅靜靜杵在身後不做聲,便彎眼湊近問︰「秋紅,給你畫個像或是繡樣可好?」
秋紅搖搖頭,「我爹娘又不在滁陽城,做了這些玩意也無人瞧。」
「那……」煙波一拍手,「可以托人送信給他們呀,以前我在鄉下的時候,隔壁的大嫂收到她兒子的家書總是眉開眼笑的。」
「真的嗎?」秋紅眼一亮,「煙波你能替我寫嗎?」
「那有何難。」
小玉听到這邊的談話,語帶欽羨道︰「會寫字真好。」
「我可以教你們呀。」她隨手寫下一個「玉」字。
其他丫鬟也被引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報上自己的名字。正嬉鬧間,一群勁裝男子行色匆匆地從回廊邊經過,眾丫鬟都靜了下來,待到他們消失在月形拱門後,小玉才出聲︰「少莊主與大管事回來了,這些人又要多起來。」
「他們回來了嗎?」原煙波漫不經心道,一個月前那兩人將她帶回楓晚山莊後,听說便出莊去了。去做什麼她倒不關心,反正就是那些江湖勾當。
「你不知道?幾天前就回來了。煙波你真該仍住在西園的,不然真是什麼事情都不知。」
她吐吐舌頭,「好勞駕莊主和夫人隔三岔五地前來探望?免了免了。」
她入山莊,只為找個地方等那少莊主實踐半年之約,並非做客來著。誰知剛入山莊便受到听聞早已隱居的莊主夫婦的頻頻「關愛」,叫她大吃不消。
見過煙波在莊主和夫人面前唯唯訥訥模樣的丫鬟都掩了嘴吃吃地笑,「大家都敬莊主德高望眾,倒沒有人像你這樣怕他們如老鼠見貓的。雲小姐算同輩人了吧,你為何也不愛與她作伴,偏來找我們這些下人扎堆兒?」
「你們雲小姐太美了,又文武雙全,偏生個性還一本正經,我不好與她嬉笑,哪像同你們在一起這般自由自在呀。」原煙波隨口道,一邊為秋紅擬家書,忽听靜性子的秋紅小聲問——
「那少莊主和莫管事呢,你覺得他們如何?」
她聞言抬眸,瞧見這小泵娘飛紅了臉,心下便有了計較,故意慢吞吞地說︰「莫管事人嘛……」
半數丫鬟都屏住了氣。
師傅總說她不曉事,要她看呀,這里的丫鬟比她更沒心機。
「……自然是玉樹臨風,武功高強又貴氣逼人了。」露齒一笑,毫不慳吝地將眾位姐妹的夢中人大大稱贊了一番,「倒是你們少莊主好生奇怪。」
「我剛進莊時,還把少莊主與莫管事弄混了呢。」一個丫鬟插嘴。
「對呢,我也是。」
「我到現在連少莊主長什麼樣兒都沒瞧清楚。」
「少莊主總是神出鬼沒的,明明方才沒見到他,一轉身才發現他原來一直待在那兒。」
「听老劉叔說,少莊主幼時就如莫管事一般招人喜歡,越大反而越靜了。」
原煙波興味地听著丫鬟們的議論,望著回廊外略顯陰霾的天色,吟道︰「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游俠兒……」
「煙波,你說什麼呢?」
「沒什麼。」江湖第一世家的繼承人,也該如詩中的少年那般意氣風發、銳氣逼人才對吧?那日見到的素袍男子卻刻意隱去自己的氣息,甚至不喜他人覷見自己的面目,非奸即盜呀。師傅,江湖確如你所說有許多不可解之事,煙兒卻失卻了興致,只願能像從前那樣與你相伴于鄉野,師傅……
午憩時間已過,丫鬟們都回正院做事去了,她抱起畫具沿著野外小路回後山別院。
夏末的芒草萋萋,與她身上的男袍邊角相依相撓,煞有野趣。只是片刻之後,落在懷中畫帛上的水滴卻令唇畔淺笑變成了苦笑,這時候便嫌楓晚山莊佔地太過廣褒了。她將畫紙護在懷里,瞧見前方有個小亭,連忙加快腳步,恰在大雨落下之前閃進亭中。
「原來山莊建成三步一亭、五步一榭便是這個道理啊。」逃過一次水劫,原煙波不由眉開眼笑。眼角不經意覷見素袍閃動,冷不防吸了口氣——赫!
「你……原來就在這呀……」
楓晚山莊的少莊主如一個月之前的素袍長發,聞言微微頷首,仍負手瞧著亭子外的雨。
「神出鬼沒,果真神出鬼沒……」她低喃,向旁斜開了幾步。倏忽亭外一陣風起,懷中一張習字帖不察翻落,直沖素袍男子飄去,她眼看著他伸出兩根細長手指拈住了那張紙,連忙笑道︰「多謝,那是我掉的。」
他卻沒有還她的意思,額前長發閃了閃,垂眸凝視紙上字跡半晌,他徐緩道︰「在下夏晚清。」
原煙波下意識瞧了瞧左右,無人,方才確定出聲的是眼前之人。師傅說過,欲知他人之名,應先報上己方名字,他是在問她的名字嗎?
「我叫原煙波。」
「原姑娘,你在教丫鬟識字嗎?」
「吶。」她隨口應道,一徑盯著他遮掩了容顏的半散長發,指尖不由癢了起來。
好想把那礙事的長發撥開啊,她跟著師傅學畫山水鳥獸,但最喜揣摩人的相貌,最見不得有人在她面前遮掩容貌,況且她好奇這位少莊主是何模樣已有一段時日了。
「……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請原姑娘教授時適可而止。」
夏晚清的聲音就如他的人般平平淡淡,卻足以拉回她的遐思。一愣之下,原煙波不怒反笑道︰「莫非少莊主也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
可恨呀可恨,她自小著男裝,又跟隨師傅學字作畫,自不受那些世俗偏見束縛,但也不喜別人以這些迂腐之辭做文章。
「我只知無知者幸。」
什麼意思?些許的不滿被疑惑取代,原煙波張口欲問,卻瞧見夏晚清衣影飄動,竟閃身入了雨簾之中。她瞠目呆了半晌,喃喃道︰「師傅,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奇怪嗎?」莫遠、雲小姐等人明明就很正常呀。
「無知者幸、無知者幸……突然覺得很耳熟耶。」是誰說過了?師傅嗎?他總是敲著煙桿指著她嘆息︰「你呀你,往後真不知誰敢娶你,這一點倒是不如哪些無知婦孺。」
她識字,卻從不覺得嫁人好,只覺得能與師傅這麼相依為命下去倒也不錯。來到楓晚山莊才知同齡的女子大都有了意中人,小玉有大牛哥,還有什麼王秀才的,可若她們都像她這般能吟四書五經了,意中人還會是意中人嗎?
女子無才便是德呀,凡夫俗子始終是這般信奉的。如此說來,還不如小玉她們單單純純地喜歡一個人來得歡喜……
「原姑娘。」
低低沉沉的嗓音驀又響起,她霍然轉身,那素袍身影不知何時竟又回到了亭中,仍是那般側身而立,像是從未離開過。
這人……好生鬼魅。她瞪大雙眼,覷見他只手遞來一把油傘,泛白的指節在黃桐色的傘鼻上分外刺目。
「多謝。」原煙波兩頰微燒。他冒雨出亭是為她取傘嗎?實在看不出來呵,驚人的是正院離這半余里,這人的袍上竟滴水不沾。
嗚,師傅,煙兒知錯了,江湖真如你所說的盡是高來高去的恐怖人物。
「原姑娘,今晚能否前來寒霜院一敘,在下有事相商。」
咦?她啞聲望去,卻只來得及捉住雨中一抹剪影。等等……她還未答應啊!
驀地,以前背著師傅偷看的艷情小說中詞句躍進腦中︰月上牆頭無人時,張生夜半會鶯鶯。眼珠四處瞄瞄,無人,容她偷偷胡思亂想一會應該沒關系吧?瞄見手中的竹傘,心頭又像螞蟻爬般癢了起來。
怎麼辦怎麼辦?她好想瞧清楚這個晦暗的少莊主是何模樣啊!
當晚——
寒霜院到底在哪呀?繞了大半天後,原煙波終于停步,好煩惱好煩惱地蹙起眉頭。進山莊月余,前半月用于養傷,後半月便搬到丫鬟住的別院,僅是休憩時間與她們聚在一快取樂,根本沒想過要熟悉正院的地形,這幾重回廊繞得她頭好暈……
幾個提著風燈的家僕迎面走來,見了這個愛笑討喜的小畫師,只當她又來找丫鬟們耍樂了,皆友善地朝她笑笑。
原煙波胡亂地笑回去,待他們走過了才下定決心地擊掌,「不成,這次定要鼓起勇氣問路!」她果然是太女敕了,被年輕男子一邀約,平日爽朗的性子都畏縮起來,連向家僕問路都猶猶豫豫的。
主意一定,便要回身追方才那些家僕,眼角閃過一絲淡影,令她硬生生煞住了腳步。
夏晚清?有這麼巧嗎?
她使出在鄉野練就的靈活身手翻出矮欄,輕便的男子衣裳免去了被絆跤摔個狗吃屎的下場。
「少莊主。」置身于花間的淡色身影果真是夏晚清,她出聲輕喚。
那人聞言抬頭,額前的長發在月光下搖出如雲絲影,害她心一跳,以為這回終于能瞧清他的真面目了,他卻很快又低下了頭。並未如女鬼般夸張地披頭散發,偏生絲絲縷縷地飄就是能模糊了別人的眼,看不清他的樣兒。
「這兒不像是寒霜院呀,你怎會在這?」原煙波笑道,毫無忸怩之色地直直瞧著那生在女子身上篤定很美的長發,心上閃過方才驚鴻一瞥捕捉到的細長眼角。
瞧那眼楮的形狀,這位少莊主不會丑到哪去呀,為何總要刻意遮掩容貌?
「……我在寒霜院候不到姑娘,猜想姑娘可能不熟地形……」
「我明白了。」她識趣打斷他的委婉之辭,暗地吐吐舌頭。師傅,托您的福,煙兒得以知曉與男子夜半相會的心情了,這樣該夠了吧,您在天之靈也可不用為煙兒發愁了。
默念完畢,她深吸一口氣,展顏笑道︰「少莊主,此處雖然不是寒霜院,但也不妨把話說白了吧。我知你與莫管事這一個月來都在江湖上追查剎血門之事,今日找我也必為此事。我原先已經說過了,師傅並不會強求我替他報仇,只是那日他說過必要誅殺挾持他的惡人,相信以楓晚山莊合江湖正派之力鏟滅剎血門是遲早的事,因此我樂見其成。但我對過程並不感興趣,半年內,我會留在山莊靜候佳音。如果半年後此事仍不成,我也不會強求,自會回到師傅與我之前居住之地,只希望少莊主鏟滅剎血門那日派人告知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