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河邊一直逗留到學生參觀完出來,事先打過招呼,午飯便在工業園的食堂里解決。酒足飯飽的近百號人又散落各處耍鬧了一會,快到三點時才心滿意足地搭上前來迎接的班車。
那幾個老教師死活不肯再坐易語戈的車子,說是跟學生擠一塊才開心,他勸說無效,便由他們去了。
正獨自發動車子開出停車場時,有人在外頭敲車窗,玻璃降下,露出安允蕙賠著笑的女圭女圭臉。
「座位不夠,我被馬老師他們趕下來了。」她說,討好地加上一句︰「我今天似乎與學長特別有緣呢。」
是啊,老是撞一塊。
易語戈想著,眯眼回了一個凶險笑容。
一過湖心島的橋就是高速公路,在上去之前他先折到加油站,順便在附設的便利店買點東西。讓安允蕙在車上等著,她不听,非要跟在他身後東張西望。那樣子,與她初時見了他便畏畏縮縮的模樣簡直天差地別。
出便利店時與一個穿著加油站制服的人擦肩而過,那人愣了一下,月兌口喊出︰「銘路?」
易語戈的腳步頓住了。
腦袋空白兩秒,他才慢慢轉身,目光對上那個有些年紀的男人。
對方的眼光中混織著驚愕與迷惑,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對不起,認錯人了,銘路明明已經……」男人停下後半截自言自語的話,搖搖頭,「真是老糊涂了。」
「沒關系。」易語戈頓了頓,「銘路是我的父親。」
男人的眼中現下是真真切切的驚訝,「是嗎?難怪你長得同他一模一樣。」
「長輩們都這麼說,」易語戈很冷靜地道,「請問,你認識我父親?」
「是的,他逃家的時候——啊,他自己是這麼說的,那時他在我這里工作過一段時間,因為是個很有個性的年輕人,我對他印象比較深刻,加之他後來發生車禍也是在這條路上——」男人停了一下,似乎猶疑要不要說下去。
易語戈也不做聲,敏感地察覺到身邊女子驀地投來的驚訝視線。
不願在外人面前多談,他簡短地道︰「這些事我也略有耳聞,只是記不清了。」
「是啊,你那時大概還很小,其實就連銘路,當時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男人有些感慨地說,又打量他幾眼,「你給人的感覺,與他不大一樣。」
「別人也是這麼說。」易語戈不再多說,朝男人點點頭,轉身喚似乎呆怔了的安允蕙,「走吧。」
她如夢驚醒地急急跟上。
車上,她突然坐得很規矩起來,只是眼角時不時溜來一眼,那樣明顯的很好奇又不敢發問的神情,叫易語戈想忽視都難。
「你不是很愛說話嗎,怎麼變安靜了?」他出聲。
「呃?哈哈,沒有啦,我只是突然想起今早以為自己遲到時還真狼狽,最後還是由爸爸送來……」安允蕙胡亂答道,說到「爸爸」二字時突然噤聲,惴惴不安地又看了他一眼。
真是夠了。
易語戈閉了閉眼,一打方向盤,將車子開到下頭不知是堤岸還是荒郊的地方停下來,這才轉過身子,「我說你呀……」
「是!」女子立即應聲,像小學生那樣陡然坐直身子。
「……」看到她這樣子,叫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以為自己在演喜劇片嗎?」不禁扶了頭低喃,對方投來不解的眼神,他則報以一記狠瞪。
第一次發現,自己對于單純的人,似乎有些沒轍。
「你方才不是還在教訓我不會做表面功夫嗎?怎麼輪到你自己就不行了?想表現得禮貌就要徹底些,不要一副要問不問的樣子!」叫人看了不爽。
「那麼學長,我可以問嗎?」猶豫了半晌,安允蕙才小心翼翼地征詢。
「……」老實說,他真的覺得這女人很沒神經。
「想問什麼就問吧!」沒好氣地道,他開了車窗,沒問她意見便點了一支煙,自己也搞不清這樣的舉動里有沒有惡意的成分。
「……學長,你父親……」
「像你听到的那樣,酒後車禍死的,載著我媽媽。」易語戈沒什麼感情地道。
事實上,由親戚口中听到的父親,確實是會做出那種事情的人。在男性無一例外都會成為商人、講師或是其他體面職位的幾代家族中,生他的男人似乎是個不折不扣的異類。
從小便彰顯出反叛的個性,沒有在學校好好待過,未成年時便離了家。因為家長早逝,上代又沒有例子,幾個兄長都不知道該拿這個最小的弟弟怎麼辦,所以雖然知道他在哪里,也只好不聞不問,心想大概叛逆期過了便沒事了。
一直到幾年後逃家的弟弟用機車載著女友在高速路上 車,發生意外身亡,接到通知的親戚才在兩人租住的小屋里發現幾歲大的孩子,還有一只貓。
這件事情一直是家里人難以啟齒的丑聞,易語戈由大伯父收養,懂事後才慢慢弄清自己父母的情形。
老實說,相較起傷心或是憤恨之類的激烈情緒,他有的更多是頭上生出黑線的荒繆感以及終于弄明白長輩們為什麼會對他這一代小輩明顯異于常理的管教,一種「原來如此」的恍悟之感。
對父母沒什麼印象,所以也談不上有何感情,反而有些同情受了牽連被保護得嚴嚴實實不得自由的堂妹們,雖然同時也受不了她們的性格。
再大些,對只見過照片的父親感觀變得有些微妙。因為如果生在普通家庭,這樣肆意生活未婚生子無需家里支援卻竟沒把小孩養死甚至多養了一只貓的男人,大概會被認為很有個性吧。
青春期的時候,易語戈經常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看著父親的照片,偶爾錯覺照片里的男人其實是個不錯的家伙。
只要不是生為他的孩子。
身為他的孩子倒也沒有多大壞處,大伯一家對他很好,其他長輩也多懷有教導不周的愧疚感而非厭憎,只是因為長得太像父親了,易語戈不得不做到各方面都有出色表現,才能打消他們的不安。
所以厭煩的時候常常會很陰暗地想,那個生他的張揚男人簡直是把他叛逆的權利也給透支了。
那兩人肯定不是很盡責的父母,陪他的時間興許還不如貓咪陪他的時間多,因為他記得他們的養的貓叫掃帚,卻對那兩人沒有什麼印象。
對于安允蕙期期艾艾提出的問題,易語戈都用三言兩語作答,卻不由憶起了好幾年都沒再回想的事情,包括由親戚口中得知的點點滴滴,包括他對那兩人有些復雜的感覺。
一根煙抽完了,他下意識地再取出一根,同時听到安允蕙沉默了許久後再度開口︰「難道學長你的大伯開辦補習中心,也是因為這件事嗎?」
易語戈點煙的動作頓住了,半晌他才轉頭睇她,眯起眼,「你怎會這麼想?」
「咦?只、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對不起,我是不是不該問……」她有點慌亂無措。
他看她半晌,撇開目光,不大高興地道︰「那好,我也有權利不回答,你應該問夠了吧。」
皺著眉將未點著的煙捏扁扔進煙灰缸里,系上安全帶準備離開。之所以願意滿足這女人的好奇心是因為他不覺得有什麼好隱瞞的,如果她今後留在補習中心,肯定會從其他地方听到一些傳言,還不如由他這里知道真實情況,總比他自己听過流傳的那幾個版本好些。
不過現在看來,這女人早已听到那些八卦了嘛,還是他不大願意談起的部分。
在發動車子之前,易語戈掃了一眼副座,下一秒便睜大了眼眸,「喂,你做什麼?好好的哭什麼哭?」
罷剛的那一陣沉默,原來是女子在咬著下唇無聲地哭泣。雖然低了頭,垂發遮了側臉,但那微微聳動的肩膀,放在膝上扭絞得死白的十指,分明是哭得很慘烈沒錯!
般什麼……
他額上滿是黑線,也很想捂頭申吟,「我方才口氣不大好,但不是在罵你!」他語氣有那麼差嗎?差到把人弄哭了?他還以為自從第一次沖突之後,這女人已經很習慣他向來很直接的說話方式了呢!
「人家……人家……」安允蕙咬著下唇抽抽噎噎地說了幾個字,突然掩住眼惱叫︰「人家不是在哭這個啦!」
叫完,大概是因為被發現了,干脆便不加掩飾地出聲嗚咽起來,頭幾乎彎到了膝上。
易語戈直覺去模口袋,這才記起自己並不用手帕,而身上唯一的一條上次也是借給這女人擦眼淚,至今仍未歸還。
紙巾、紙巾……
他轉身去撈被老教師們丟在後座的紙巾盒,回頭時發現安允蕙已自行拿了一條手帕,按在臉上狠狠地擤了下鼻子。
那手帕的顏色……好面熟。
易語戈不確定自己還想不想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