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陣子恐怕算得上是武靖宜人生中最為充實而充滿挑戰的一段了。她原本只是藝術中心一個小小的檔案管理員,機緣巧合,一次偶然的人手不足讓她客串了一回場記,她把握住了那僅有的一次機會,成為了專職場記,認識了無數舞台劇領域一流的導演和演員。就在人脈和地位漸漸鞏固的時候,這麼巧的,她跟的這個戲的導演去愛爾蘭參加一個藝術交流活動了。于是手頭這個被藝術中心寄予奪獎厚望的大戲順理成章地落到了她這個場記兼導演助理的人手上。命運對她並不算青睞,美貌、智慧、運氣予她都沒有恩賜多少,但是好在她懂得制造和把握機會,她用腳踏實地的方式在權勢的道路上不斷鑽營。
望著手中那把銀色的鑰匙,薄薄的唇瓣勾出一個自信的笑來。犧牲所有業余時間去結交那些名導、沒日沒夜地工作、面對同事背後冷嘲熱諷的視而不見……這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不是嗎?二十七歲的單身女人,靠著自己的雙手,在最繁華的城市最緊俏的地段擁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房產。而這套房子,只是她征途的起點。她深信,她所擁有的會越來越多,只要她不斷地付出。
打開房門,冷然的眸淡淡掃了遍粉了白色底漆的牆和地上鋪了一半的地磚,眼神最後落在那一堆堆在牆邊尚未來得及鋪徹的地磚上,眸中已然升起不悅。
低頭從挎包中掏出手機,剛找出舅媽的號碼還沒來得及按下,眼角掃到陽台上一抹陌生的背影。
這個男人是誰?武靖宜警惕地由上至下打量了一遍對方,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短發、淺棕色的T恤和洗到已經模糊了本色的牛仔褲。再看他雙手扶著陽台欄桿的悠閑模樣,入室偷盜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了,畢竟沒有一個小偷會笨到偷一家尚在裝修、主人也未入住的房屋。
或許他的身份應該是……料想自己已經猜中答案的武靖宜輕咳了一聲提醒對方自己的存在,「咳。」
陽台上那個人聞聲回過頭來,一雙溫和的瞳仁靜靜地落在武靖宜身上,「你是歲歲吧?」
武靖宜對他那種極其親切與熟稔的口吻莫名地生出反感來,以極其抗拒的口吻道,「我不太習慣外人這樣稱呼我,你還是叫我武小姐吧。」
「好。武小姐。」對方好脾氣的改口,並沒有因為武靖宜的生硬語氣而顯出半點的不悅來。
「我付工錢給你是讓你來幫我裝修而不是在陽台上看風景的。」武靖宜下巴朝向地上撂著的地磚,「如果你真的那麼閑,何不繼續鋪地磚的工作?」
男人看了看那堆磚,眼神回到趾高氣揚的武靖宜身上,「有件事我想武小姐有必要知道……」
「我來這里不是為了听你不能鋪地磚的借口。」她很忙,忙到新房的裝修都全權委托給了自己舅媽代為處理,所以她並不想把寶貴的時間用在和這位裝修工人瞎蘑菇上。他會知道自己的小名想來也是在和舅媽套近乎時打探到的。
「呵。」對方忽然笑出聲來,在喉間回蕩的笑聲低沉而悅耳,笑罷,又認輸地搖了搖頭,「看來我今天是不鋪不行了。」
武靖宜冷冷旁觀著這個男人忽笑忽嘆的模樣,心中的不滿漸漸加劇,舅媽怎麼會替自己找來這樣一個懶散的工人?如果其他工人也像他這樣,她幾乎可以預見自己精心設計的美好家園將永遠不會出現。
厲眸挑剔地望著對方拿磚、抹水泥、貼在地上的流暢動作,心中的不滿稍稍平緩了些許。抹水泥時的小心翼翼和貼磚時仔細對齊花紋的小細節至少還證明了他對工作還抱著認真和細心的態度。
看那套重復的動作看得有些厭倦了,武靖宜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陽台方向,很驚訝正前方的人工湖兩旁被栽上了一排柳樹。都還是極女敕極小的樹苗,小小的枝丫整齊劃一地在風中搖擺著,充滿了勃勃生機。
「陽台這麼大,你可以考慮用玻璃封成一個陽光房,在里面擺張桌子,喝喝下午茶、傍晚看看湖景夕陽。這才不辜負濱水別墅的名號。」
由武靖宜微微向下的唇角來看,提建議的人顯然又被扣了不少印象分,「我沒那麼多時間供我揮霍。」
她買這套房子的原因很簡單,投資。一流的地段一流的開發商一流的價格,這樣的房子簡直比黃金還保值。她已經不是二十出頭的青澀女人了,炫耀實力的方式早就由從頭到腳的名牌晉升到了更具挑戰性的領域。她並不虛榮,只是學不會認輸。
「我剛才看了一下你的廚房,你好像沒預留烤箱的位置。現在的女孩子不是都流行自己烘烤一些西點蛋糕嗎?」
「我如果要吃西點和蛋糕,周圍有的是蛋糕店面包房供我挑選。」武靖宜眼神對上那個正停工打量著自己的家伙,心中盤旋的念頭終于化作言語,「我想你沒有再繼續干下去的必要了。」
「不用繼續了嗎?」對方看了看手中那片已經抹了水泥的地磚,「讓我幫你先貼完這塊吧。」
「我不用你‘幫’。不管是地磚還是我家的布置。」他竟然用「幫」?呵。原來收錢干活也可以當作「助人為樂」來理解。
對方彎腰將手中那塊地磚整齊地貼好,抬頭時,溫和的瞳正對上武靖宜那雙閃著高傲的眸,「或許我今天出現的不是時候……」
「你以後都不用再出現了。」武靖宜截過話題,不想再在這件事上多費口舌,「很抱歉。你被解雇了。」
「解雇?」對方有些意外地重復了一遍,「可是小英阿姨……」
「我知道是我舅媽請你來的。但是這是我的房子,我有權決定自己請誰或者解雇誰。你不用再來了。錢我會結給你的工頭。」竟然還打算拿舅媽來壓自己,還真是幼稚得可笑。
「真遺憾。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對方垂下雙眸,長而直的睫毛蓋住了那雙溫潤的眼,再抬眼時,瞳中已經生出釋然,「雖然有些奇怪,但還是要說,很高興能見到你。」
「走好。」她下著逐客令,伴著極其冷漠的笑容。
「再見。」對方與拉著門把手立在大門旁的她擦肩而過時,猛地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從容地跨出大門消失在了武靖宜的視線內。
冷冷放開手中的門把手,大門呯地一聲緊緊合上。
武靖宜立在原地,陷入了某種沉思中。
真是好笑。剛才她從那個工人的眼中,竟然讀到了憐憫!那個被自己解雇了的家伙走之前竟然用一種極其慈悲而憐憫的眼神望了自己一眼。
明明是很好笑的事,可為什麼她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呢?那眼神,不斷在腦海中閃現著,每閃一次,她那高高在上的自信便毫無理由地被削弱一分。
她,武靖宜,竟然被一個裝修工人憐憫。這還真是奇恥大辱!他會為這一眼付出代價的!
武靖宜掏出包中的電話,熟練地按下了某個常用號碼,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舅媽嗎?歲歲。我剛才解雇了一個工人……什麼?」氣勢洶洶的人忽然語調來了個大轉彎,「所以說,他不是你請的裝修工人?」
武靖宜秀氣的眉尖已經擰成一團,「可是舅媽,你怎麼可以把我家的鑰匙隨便給一個陌生人?」強忍著耐心听完電話那頭的抱怨,才無力道,「可是,他對我來說根本就是陌生人。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有這樣一位熱心過頭的舅媽到底是福是禍?那個家伙竟然是舅媽給自己找來的相親對象!
她承認接听舅媽的電話時,她從來沒像接那些導演領導的電話那般打足十二萬分的精神,可是她怎麼會想到她那個天才的舅媽會想出讓相親對象來自己尚在裝修的家中「守株待歲」這麼離譜的招術。
這一次,她武靖宜前無古人地將自己的相親對象給解雇了。而解雇之前,還使喚別人給自己貼了幾塊地磚。
呼。除了最後那一瞥,她對那個男人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畢竟一天到晚在演員堆里打滾的她對「俊美」早就免疫到麻木的程度了。可是,她卻答應了舅媽再找機會重新約見對方的提議。錯誤她必須更正,那個給了自己憐憫一瞥的家伙必須了解一點,她武靖宜是位得體、知性、獨立、能干的現代女性。這個世界,最不需要被憐憫的人就是她。
眼前的情況算不算是後院起火?
她順路回到檔案室取份文件,儼然發現在自己一心撲在舞台劇的這大半個月間,有位「熱心人」已經替自己決定了所有應該由自己來決定的事情。
「主任,胡姐她已經聯系了大部分的退休導演,禮品也都訂好了,現在正在和國際會議中心方面還進行時間上的溝通。」負責檔案的小王戰戰兢兢將事情陳述完又慌忙補充道,「我和小吳小陳都和胡姐說過應該等你回來再進行的。她說你忙著劇組的事也不知道忙到什麼時候,而且退休導演的茶話會是中心一年一度的大事,萬一耽誤了我們整個藝檔室都要挨批。」
粉色的指尖一下一下落在桌上,恰好敲上那份《退休導演茶話會注意事項若干》的通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