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一一

「課長，這是昨天的會議記錄，請你過目。」

「謝謝，先放旁邊吧。」

「是。」楊雅娟依言將文件放在一旁，時針正好走到午休時間，將桌上的雜物整理一下就離開辦公室。

「課長，這是各課繳回來的統計資料，請你蓋章。」

「謝謝。我等會看過再拿給你。」尹柏安接過資料，再向其他人說︰「已經是午休時間了，大家先去吃飯吧。」

「課長要跟我們一起吃午餐嗎？」新來的梁紅梅每天都提出同樣邀請，尹柏安也很有耐心地再次婉拒。

「課長真是好男人，每天中午都自己帶便當，未來的課長夫人一定很幸福。」如果是自己，就更幸福了！吧脆明天開始她也帶便當，說不定會增加課長對她的好感。梁紅梅已經開始幻想自己和桃花臉課長的幸福未來。唉呀，好羞唷。

一旁的陳逸文殘忍地打破梁紅梅的幻想——

「你們課長只對工作有興趣，男人、女人他都沒看在眼里，你們還是死心吧。」

幾個仰慕尹柏安的小女生失望地哇哇叫，陳逸文還趁機推薦自己也是鴻升知名的黃金單身漢，結果被鄙夷得很徹底，一行人就這樣打打鬧鬧地搭電梯下樓去。

尹柏安將桌面收拾一下，再到茶水間準備午餐，看見同樣的背影窩在沙發上午睡。

他輕巧地從冰箱中拿出餐盒微波，再倒杯溫開水；不久後餐盒微波好了，他就捧著餐盒坐在她的對面，一黑一白各自佔據沙發的一邊。

拿出隨身攜帶的環保筷開始用餐，團為不敢吃得太大聲怕會吵醒她，長久下來他已經學會細嚼慢咽，連爸媽也說他吃飯的速度變慢了。

眼角余光看到她的手動了一下，他以為自己把她吵醒了，卻發現她睡得很熟，整張臉埋進雙手間，眼鏡則被放在桌上。

進公司這麼多年，當初的青澀已不復見，加上被提拔升職的關系，他反而比其他同齡的人更顯成熟，連他自己都不大相信其實他今年只有二十五歲。

但他看了她三年，她的外貌依然和三年前一樣像個清純高中生，臉上沒有出現任何細紋或松弛，甚至裝扮也不曾變化過——白襯衫、白背心、黑氏褲、黑皮鞋，加上長度從沒變過的馬尾，就是她一貫的風格。

自從那年的歡迎會之後，她如自己所說的照常過日子，那陣騷動不久之後也慢慢平息，只是她的人際關系已經降到冰點，完全被大家當成隱形人；他則是不敢再跟她有所接觸，害怕自己會再度弄巧成拙。偶爾遇到有人刻意的挑釁，就算知道她不會在乎，他還是會忍不住跳出來幫她說話，其他人都說他心腸太軟，卻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內疚。

雖然不敢和她太過接近，他卻在不知不覺中觀察著她的生活，發現她的生活步調非常規律。

每天早上在上班前五分鐘到達公司，中午先到茶水間睡午覺，大約四十分鐘之後會自動醒過來，再慢慢吃著自己做的沙拉；下午的休息時間也一定會到茶水間喝水，五點一到就準時從辦公室離開，總是從十二樓走樓梯下去，再到公車站搭車回家。

即使日子一成不變，她卻像是永遠過不膩。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請母親教他做幾道簡單的菜，中午的時候就和她一起坐在茶水間吃著自己做的便當。他對其他人推說是因為母親怕他不習慣外頭的餐廳，其實他只是想和她多相處，所以才選了一個最蹩腳的方式。

當她第一次發現有人坐在她對面吃飯的時候並沒有太大的反應，照樣吃著自己的沙拉，兩人就這樣共度沉默的午餐時間，算算時間，她差不多要醒了。

她猛然抬頭，滿身殺氣地瞪了他一眼。

「午安。」笑容可掬。

每天看著她醒過來，他早已學會處變不驚。雖然她的長相可愛到不行，眼神卻是充滿殺氣，尤其她有些微的起床氣，每次睡醒時總會先瞪旁人一眼，剛開始他也曾被她的殺氣嚇到，久了也就習慣了，反而還有點喜歡她的小脾氣，不再是凡事都無所謂到氣死人的樣子。

她遲鈍了幾秒一一

「午安。」大大伸了個懶腰，再模來自己的眼鏡，從冰箱拿出沙拉來慢慢吃。

其實她做事很有原則。好比她雖然不會主動和人打交道，但是卻很有禮貌，只要有人跟她講話，她一定會回應，只是她回的話往往超出其他人的預期，所以沒有人願意找她聊天。

他看她慢慢走去倒了杯溫開水，又慢慢窩回沙發上，神情看起來有些疲憊，他忍不住開口道︰「你最好奸像比較累。」

「你最近舌頭變長了。」連看都不看他。

他乖乖閉嘴，專心吃著自己的便當，今天的午餐對談以兩句話宣告終結。

尹柏安吃完飯後就開始準備下午開會的資料。由于鴻升企業每年都會舉辦各部門主管的研討會，並由各個國內外分公司輪流主辦。今年人資處輪到韓國分公司主辦，因此課級以上主管下星期都必須到韓國參加研討會，今天的行前會議主要就是確認研討會上需要的資料，助理們則跟在一旁見習。

會議進行得差不多時，大家興致勃勃地討論起該由哪一課的助理代表隨行，因為這次參加的主管清一色是男性，大部分的人都希望有美女助理陪伴，有幾名女助理更表現得躍躍欲試，反正助理去研討會的實用性又不大，至少找個漂亮一點的才不會丟臉。

最後實在搞不定人選，大家便一致通過用抽簽方式決定——

「招選課！」

頓時滿座倒吸一口氣，卻沒有人敢開口；負責抽簽的職訓課長臉色泛青，只能承受其他人不斷投射過來的怨恨眼神。

坐在尹柏安隔壁的楊雅娟依然面無表情地做著會議記錄，尹柏安猜不出她真正的情緒，只能對她說︰「接下來要辛苦你了。」

「不會。是你們手氣不好。」好客氣的笑容。

散會之後，好幾個課長偷偷跑來找尹柏安哭訴，他也只能盡力安慰大家，順便幫楊雅娟多說幾句好話。

回到座位後，楊雅娟向尹柏安拿了研討會的資料；雖然助理在研討會上沒什麼實質的作用，但她還是必須將資料看過一遍，以備不時之需。

她將資料通通影印一份後，再把正本還給尹柏安，回到座位繼續工作。

「課長，你不覺得楊助理今天很奇怪嗎？」陳逸文突然靠在尹柏安的耳邊說︰「五點十分了耶，她居然還沒回家。」太詭異了。

尹柏安抬頭看到她還在，也感到很詫異。「可能是今天事情比較多吧。」

「不可能。她這個人為了能夠每天準時回家，工作效率好得跟什麼一樣。」陳逸文斬釘截鐵地說。

去年前任課長調職前向經理呈報了接任名單，尹柏安因為工作表現杰出被提報，大家沒話說；但是楊雅娟也在名單上大家就很有意見了，課長的理由是她「從不遲到早退、從不額外請假、工作效率極佳」，這些優點的確令人無法否認，但心中總是希望她趕快被刷掉。想不到她就這樣一路闖到最後一關，听說她在最後面試審核時的表現令經理非常欣賞，好險總分還是比尹柏安低，所以才由尹柏安接任課長，楊雅娟接任助理。

本來還以為楊雅娟升官之後大家就死定了，誰知道她還是跟以前一樣，仍是做自己的事，依然沒把旁人看在眼里，反而更令人火大。

前一陣子為了新人招募，課里都忙翻了，全課從上到下都留下來加班，只有楊雅娟仍然每天準時下班，陳逸文終于忍不住對她發飆︰「大家都忙得要死，連課長都留下來加班，助理這麼早下班說得過去嗎？」

「我份內的工作已經都完成了，下班時間也到了，為什麼不能下班？你們留下來加班是因為你們辦事效率不佳，與助理有什麼關系？」她的表情像是在看笑話。

「課長業務這麼忙，助理不就是應該幫他分攤工作嗎？一個不能輔助主管的助理要來干嘛！」居然還被頂回來，真是超級自大的女人！

「助理的工作都是由課長直接分配不來的，如果課長還是覺得他的事情做不完，那就是他領導能力有問題，不懂得正確分配工作的原則，首要之務是多加強自己的領導能力，才能真正有效提高整體工作效率，而不是整天對一個準時完成工作的助理胡亂發泄私人情緒，企圖掩飾自己羞于啟齒的工作能力。」

然後，她就走了。

那個女人連在非常時期都棄所有人于不顧，今天會留下來加班真是不可思議，看來晚上要去簽樂透了，說不定會中。

「楊助理下禮拜要跟我們一起去參加研討會，臨時多了份工作，難免會吃不消。」她的桌上還擺了一大疊待閱中的資料。

「最好是韓國那邊把她挖角過去，我們就解月兌了。」陳逸文又咕噥了幾聲才走開。

楊雅娟專心看著手上的資料，順便記下重點部分與需要注意的地方，等她再抬頭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半，辦公室里的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己頭上的目光燈還亮著。

她拿下眼鏡，放松雙眼，懶得下樓買晚餐，先喝水充饑好了。

「餓了吧？」尹柏安突然從她背後冒出來，拿出一個大便當放在她桌上。「我剛剛去買便當的時候看到今天買一送一，想說不拿白不拿，但是我一個人又吃不了這麼多，如果你喜歡吃的話，就麻煩幫我解決它吧，拜托了。」

楊雅娟見便當里裝的都是高級菜色，這種便當如果買一送一，老板大概也快跳樓了。

「你討好我是希望我幫你多分擔一點工作，好彌補你差強人意的辦事能力？」

「是啊，還好有你在，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他不以為意，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快吃吧，涼了不好吃。」

很久沒有像這樣真正兩個人獨處，不用小心翼翼地擔心這、擔心那，感覺好輕松。

他看她動了筷，也跟著扒了幾口飯，隨口跟她閑聊︰「其實你不用特地留下來準備資料……」

「因為任用我的經理找了一個沒腦袋的女人來當助理？」沒有溫度的聲音從左側傳來。

「我的意思是不用這麼急著看也沒關系……」開始有些食不知味。

「我想課長們都忘了今天是禮拜五，而研討會就在下禮拜三。雖然是臨時交付的工作，助理還是必須抽出時間準備；既然我不可能將這麼重要的資料擅自帶離公司，也不能耽誤正常工作時間，那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公司加班。」

難得她說話沒有火藥味，表示她對他多少有卸下心防吧？

心情大好，連最討厭的紅蘿卜也覺得格外美味。

「公司每年必須額外支出一大筆員工加班費，你們這群老是臨時抱佛腳的課長們也算是功不可沒。」

哎，是他自作多情了，紅蘿卜還是很難吃……

結果星期五那天尹柏安陪楊雅娟加班到九點，因為她說加班最多不能超過四小時，也很難得地一起搭了電梯，因為她說半夜走樓梯不安全。

等她星期一來上班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到她真的變憔悴了，原本紅潤的臉龐逐漸消瘦，午睡的時候還多睡了十分鐘。她不肯說原因，他也猜不出來，只怕她會體力不支，只好在上班的時候偷偷注意她。

下班後她又跌破大家眼鏡的留下來加班，他也特地買了更有營養的「買一送一便當」幫她補充體力，結果她自已有準備沙拉，還對著他的便當說︰「全世界有幾億人因為沒飯吃而活活餓死，如果你吃不下的話可以考慮快遞到非洲，或許他們會因為感念你的恩情，將來用那個便當盒為你立個墓冢。」

最後，他在她眼神的脅迫下吃完兩個特大便當，肚子撐到差點以為自己沒辦法活著走出公司，導致他隔天早上消化不良，吞了好幾顆胃藥，母親以為他是壓力過大，還擔心了一整晚。

尹柏安在星期三早上起床時胃已經好多了，吃過母親特地熬煮的稀飯之後在家里稍微整理一下，才拖著簡便的行李箱出發到公司集合。

距離集合時間的十一點還有半個小時，尹柏安就和其他的課長討論一些明天會議的重點，另外幾個人也湊在一旁閑聊。

不久後負責接送的小巴士來了，早到的人就先上車等其他人；尹柏安替楊雅娟佔了他隔壁的位子，大家又開始調侃他們兩個搞曖昧。

「畢竟是自己課里的助理，當然要特別照顧。更何況楊助理是個女生，如果在這趟行程發生什麼意外，身為直屬長官的也沒辦法向她的家人交代。」尹柏安保持一貫的禮貌回應大家的起哄。

其他人想想也覺得有道理，更何況楊助理如果不跟尹課長一起坐的話，他們之中就必須有一個人要跟魔女坐在一起，絕對沒有人想犧牲自己。尹課長想得真是周到，既顧到了楊助理的面子，也顧到了他們這幾條老命，有這種助理也真是辛苦他了。

時間越來越逼近十一點，小巴士上只剩下尹柏安旁邊的位子是空的，負責的職訓課長急得跳下車找人。

「搞什麼！都已經幾點了還不來，全部的人就為了等她一個！」

尹柏安打了楊雅娟的手機，沒人接，只好跟著在路邊搜尋她的身影。

幾分鐘後楊雅娟終于出現了，依然是平時的裝扮，只是手上多了一個行李包。

職訓課長看她慢吞吞走過來，劈頭就對她飆了一頓︰「你知不知道現在全車的人都在等你一個？如果因為你害大家錯過班機，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

「請問集合時間是十一點整嗎？」她依然冷靜面對。

「廢話！不然你還想要拖到幾點！」職訓課長還想爆出一連串訓話，但見楊雅娟微笑謝道︰「謝謝你提醒我早到了兩分鐘。」說完，逕自拎著行李包上車。

職訓課長的臉色由紅轉青，尹柏安不停道歉，請他先上車之後自己才跟著上車，向司機交代人都到齊了，車子便直奔桃園機場。

「課長，請問我的位子是哪一邊？」楊雅娟看著唯一空著的雙入座。

「看你喜歡坐哪邊都沒關系，行李我幫你放吧。」尹柏安接過她的行李放到最後一排，再走回座位時看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手上抱著平常帶的包包。

「我剛剛有打你手機，可是你好像都沒接到。」他坐下之後問她。

「為什麼我必須在私人時間接受這種不合理的騷擾？」她看著窗外，沒有回頭。

他知道她不大想理他，只能看著車內電視播出的周星馳電影打發時間，不久之後發現她靠著椅背睡得很熟，車子突然顛簸一下，他趕緊伸手扶住她的頭，怕她撞上玻璃，還好她沒被驚醒。

小心翼翼地讓她再靠回椅背上，自己的心跳好像不小心加速了一點，不敢再看著她，眼楮緊盯著周星馳在電視機里搞笑。

肩膀突然被異物踫觸，他瞬間全身僵硬，只敢用眼角偷瞄她熟睡的臉龐正靠著他的肩。

炳，周星馳真是太好笑了，好笑到他的心髒似乎也跟著狂奔起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