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邏的官差不敢驅逐官職在身的人,東方天寶便不急著回去,拎著酒葫蘆在大街上轉了幾圈,指著幾家歌樓妓館問︰「子勛,這些青樓何時開門迎客?」
子勛笑了笑,「您不知道嗎,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青樓這幾日都歇業了,如大人早已發了告示,讓樓里能歌善舞的紅牌姑娘們去了皇城里頭選秀,挑中的舞伎就得入宮,讓宮中樂師奏樂排舞。麻雀攀高枝的機會擺在那里,樓里的姑娘們哪還有心思開門迎客,都擠破了腦袋扎皇城里去了,公子今兒想挑個能舞的,怕是難嘍!」相爺棋高一招,這一局,新主子是輸定了!
東方天寶「哦」了一聲,又指著巷角一棟半掩著門的小樓道︰「這一家不是還開著門嗎,走,咱看看去。」
子勛一愣,抬眼看了看那棟小樓,臉色微變,急忙拉住主子的衣袖,「公子,這是闊老爺玩小倌的地方,去不得!」
「小倌?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咱更要去看看!」新主子沒听懂他話里的暗示,甩開了袖子徑直奔著樓里頭去了。子勛搖搖頭,無奈跟了進去。
一進門,一個滿臉諂媚的龜公就迎了上來,扭捏著嗓子招呼︰「唷,這是哪陣風把相爺府的小主人給吹到這兒來了,快快快,里邊坐。」風塵里打滾的人見多識廣,一眼就認出進門來的素衣公子身後幾個侍從的身份。
相爺府里的那位少主人可是出了名的之徒,龜公也沒多想,只當是如兗那個寶貝兒子來了,趕忙招呼貴客「高升一步」,登上二樓,入了一間雅室,龜公攤開一沓花名冊讓客人點,東方天寶也不細看,推開冊子,只道︰「喚一個能舞的頭牌來。」
標公忙不迭地哈腰點頭,收了花名冊,匆忙出去喚人。
東方天寶候在房里,持起一個小童送來的酒水,自斟自飲,幾杯烈酒下肚,玉頰浮起一片酡紅,他眯了眼,挪步至窗前,開了窗迎著習習涼風,解開兩粒衣扣,漫不經心地往窗外看了看。窗子臨著小樓後院,院子里跪著個緋衣人,頭上頂著個隻果,兩只手撐在膝蓋前,縴瘦的手臂微微顫抖。院子四堵圍牆上各掛了一面銅鑼,緋衣人對面十米開外站著個衣飾華麗、面若敷粉的公子哥兒,趾高氣揚地持弓而立。下樓來的龜公就站在這位公子哥兒的身後,不停作揖苦苦央求著什麼。公子哥兒似是听得不耐煩,掏掏耳朵,轉過身去抬腳就將龜公踹倒在地上,而後兩手叉腰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打骨子里頭透出紈褲子弟的輕浮驕縱習氣。
標公跌在地上,又爬跪起來連連磕頭央求。公子哥兒飛起一腳踹開龜公,上前兩步,嘿嘿壞笑幾聲,猝然拉弓搭箭,箭尖直指斜對面牆上掛的一面銅鑼。他搭在弦上的箭十分奇特,沒有箭羽,前後兩端都削尖了,彈弓時,箭矢離弦激射而出,斜擦過銅鑼,竟向左反射,削過跪在院子中間的緋衣人頭頂那個隻果,「叮」一聲射中左側圍牆上掛的一面銅鑼,借著反彈之力再一次回射,削過緋衣人頭頂的隻果,余勁未減,只在極短的一瞬,兩頭尖的箭矢已在四面圍牆的銅鑼上來回彈射了一次,速度之快,只听得院中銅鑼「叮叮」一陣響,四面八方都有箭影閃射而過,銅鑼之聲驟歇,箭矢已然沒入緋衣人頭頂的隻果中。
鮑子哥兒大步上前,一把握住箭桿舉了起來。
東方天寶在窗子里驚訝地看到舉在他手中的那只隻果已完全削去了皮,「好箭術!」他「啪」地拊掌,沖侍立房中的子勛指了指院子里的公子哥兒,吩咐,「快將這個人綁來,本官的第四個人選就是他了!」
子勛往窗外看了看,又看了看臉泛紅潮的新主子,他十分沉痛地說道︰「公子,您選的這個人是刑部尚書布大人的公子布射,他與秀容公主訂有婚約,是個準駙馬爺!」
東方天寶拍拍他的肩膀,好生寬慰︰「訂有婚約就是還沒成親,那麼這個布射眼下一無官職在身,二無爵位加封,三無軍勛兵籍,還是個民唄!子勛莫怕,快去將他綁來!」
子勛望天無語,硬著頭皮下樓去,剛走到院子里,布大人的寶貝兒子一眼瞧到他就連連招手︰「小勛,今兒是陪你家少主子尋歡來的?快快快,去把你家少主子喚來,本公子教他玩些新花樣。」
「布公子,我今日是奉了新主子的命令,來請你參與七日後宮城校場的競技賽,請你跟我走吧!」子勛是破罐子破摔,低著頭一口氣把話講完嘍,往身後一招手,八個銀衣勁裝的少年沖上前去,拿繩子綁人。
布射起初還當小勛與他開玩笑,看到那八個人沖上來,他絲毫未加防備,反而哈哈大笑︰「如燦這小子又唆使你來玩什麼花樣?」笑到一半可就笑不下去了,十八個人沖上來架起他的雙手雙腳,拿粗繩一綁,官宦子弟哪受過這罪,布射扭著身子掙扎,沖著子勛開罵了。
子勛面無表情地往二樓窗口一指,低聲說了句話。被人擰麻花似的捆綁起來的布射跳了腳沖子勛指的那個窗口破口大罵。
東方天寶倚在窗前,看著布家那寶貝撒著一股子驕橫勁兒,把親爹的名號搬出來,叫得震天響,可惜沒唬著人,反倒遭人拿臭襪子堵了嘴,推推搡搡,硬是給綁了去。
人稱「小霸王」的布家少爺大白天就被人強行擄走,龜公可嚇得不輕,敢情這「如家少主人」比霸王還霸道,咱可得罪不起!他慌忙沖跪在院子里的緋衣人招呼一聲。
緋衣人站了起來,緩緩抬頭,望向二樓小窗,看到小窗里一個眉目如畫的素衣人兒正望著他笑,目光如醉,笑意清淺,眉目間動人的風情,勾人魂魄!緋衣人痴然凝眸,心旌搖蕩,竟在窗中人兒淺淺一笑時,暈紅了臉頰,緩緩低下頭去,略顯無措地擰了擰衣角。龜公在一旁連喚兩聲「雨楓」,緋衣人咬了咬下唇,流雲長袖一揮,遙對小窗里那個人兒盈盈施下禮去。
禮畢,緋衣人足尖微旋,竟在院中翩然起舞,流雲袖展出水波紋,舞若翩鴻,縴盈的身姿靈動,似舞在萬丈紅塵中的一抹孤單清寂之色,旋舞著,掙扎于紅塵中沉沉浮啊,心境悲苦無依,因而舞姿清冷孤寂,時而揮袖掩面,時而振袖拂塵,自尊與自卑糅合著,一舞,既有縴弱無助時挽袖彈淚的柔情綽態,又有不甘墮落時貫虹般躍出風塵的矯健罷勁。一舞,剛柔並濟!
翩翩舞影寓目中,東方天寶心頭微動︰舞者竟是以舞向他傾訴著不堪的處境、不甘的心境、無依的淒苦與孤獨、自卑亦自尊的真性情!
舞畢,緋衣人孑立院中,抬頭望著窗里人,晶瑩瑩的眸子里似有千言萬語欲與人傾訴。
東方天寶目光流轉在緋衣人的身上,這個舞者膚若凝脂、雙眸翦翦、唇紅齒白,端的是清麗無雙,此刻仰起頭來,微露于領口外的白皙頸項卻突著喉結,這緋衣人竟是一個年約十六七歲的縴弱少年!東方天寶恍然了悟子勛言中所指的「小倌」是何種含義了。他眯著眼,醉然一笑,伸手指出窗外,指準了緋衣少年,一字字無比清晰地說道︰「拿你的贖身契來。」
緋衣少年望著窗內人兒,眸子里迸發出晶亮晶亮的光彩。
持價而估,草樓里的小倌比青樓女子廉價許多,頭牌舞伎只需三十兩紋銀就能買下贖身契。
東方天寶出門時所帶的銀兩已悉數給了屠夫豆丁,此刻囊中空空,他卻不慌不忙地吩咐龜公送來文房四寶,磨了墨,持筆就往小樓內最顯眼的一面牆上潑墨揮毫,以左手潑畫一片層層疊疊的松濤。眾人往牆上看,不知不覺間,魂兒已然出了竅,飄飄欲仙地飛入牆上那片松林中,清風入林,謖謖長松濤聲陣陣,徜徉其間,心曠神怡。
標公望著牆上墨寶出神片刻,臉色大變,回頭再看擲筆負手而立的素衣人兒,饒是風塵里打滾的人也斂了諂媚之態,肅然起敬地拱手道︰「東方公子,小的有眼無珠不識泰山,多有冒犯,請公子見諒。」說著,退開幾步,深怕自個身上的俗氣會玷污了這個傳聞中如水鏡般不染一絲塵膩的清廉人兒。
東方世家代代潔身自好、清廉執政的好名聲在京城這塊地方家喻戶曉。京城里,人人都認得這位公子的松濤圖,那是千金難求的名人墨寶,宮城瑯繯閣中珍藏了一幅,京城城牆之上也有一幅,那一幅卻是以血潑畫而成!當年,這位東方公子便立于城牆上,衣袂迎風獵獵飛揚,在京城百姓無數雙眼楮的注視下,他憤然潑血揮毫,手腕上的血如注般噴濺上去,血色染紅半片城牆。看著一腔正烈之氣、悲憤揮毫的人兒,無數人熱淚盈眶。天邊一片火燒雲映紅城樓,血色松濤在落日中悲嘯,京城百姓眼睜睜看著那血人兒從高高的城牆直直墜下,欲乘風羽化而去,那一刻,城樓下的百姓呼啦啦跪了一大片,流著淚祈禱上蒼憐憫,乞求皇上開恩……
當年的情形雖由他人口中轉述,龜公依然能想象出落日下城樓上那血色染紅的悲壯一幕,此刻看著活生生站在面前的素衣人兒,看著他淡然清淺的笑容,龜公不由微紅了眼眶,受過這等磨難,還能再一次站到風口浪尖上,還能衣袂迎風、淡然而笑,這是一個多麼堅強而不屈不撓的人!
一幅松濤圖終于換得一紙贖身契,東方天寶抖開了那薄薄的紙張,在緋衣少年面前將它撕個粉碎,拋出窗外,風卷無蹤。
那一刻,緋衣少年微仰著頭看他,眼楮里有一種很溫情的東西漸漸滋生,一只手悄然牽住了那片素色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