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噠、咯噠——
馬蹄聲清脆地敲響在靜謐的林上。
馬背上載著兩個人兒,緊靠在一起的兩個身影落在地上卻幻作了一個。
透著份迷惘的細語在風中響起——
「你是誰?」
漫天的星光吸引不了情夢的目光,她的眼中只有那雙比星子更誘人的眼眸。
他在笑,眸光變得幽深,仿佛有許多秘密隱藏在里面,她看不透,讀不懂,只是一顆心跳得厲害。
當他策馬從一團烈焰中沖出來時,她的心已是第二次被震撼了!
難以置信,馬上的人就是那個平日里耷拉著腦袋縮在角落、窩窩囊囊沒啥出息的酒鬼嗎?
他居然單槍匹馬地闖入招賢莊,在那麼多人的眼皮底下救走她,這份勇氣與魄力,常人也難以做到!
「你究竟是誰?」
她微眯了雙眼,迷惑地看著他。
「忘了。」
他依舊如此回答。
「忘了麼……」
如果能忘卻曾經歷過的傷痛,未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啊!她輕嘆,眉梢挑起了許多心事。
今夜,她已很累、很累!實在不願去想太多,偎在他懷中,她靜靜閉上眼楮。
馬兒最終停在了林陰深處一間草廬前,他低頭看看她,她卻已睡著了。
睡夢中的人兒鎖緊了雙眉,喃喃囈語,他湊上耳朵,才听得擾在她夢里的人竟是,「忘了」……
心,在听到這聲囈語時,顫了顫,他抬頭望向夜空。
一彎銀月中模糊地飄過一個縞衣女子的身影。
他皺眉,奇怪,原本深刻在心底的那張容顏,怎會變得模糊了?
懷中的人兒仍在喃喃囈語,他跳下馬背,抱著她進入草廬……
情夢做了一個荒唐的夢。
她夢到自己穿著那襲艷紅的新嫁衣,靜靜地躺在一具棺材里。
弊材四周圍著許多人,他們正指著她大笑。其中,笑得最開心的竟是忘了!他幫著廣英杰抬起棺蓋蓋了上去。
她什麼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了,只感覺到整具棺材在往下沉,往地底深處不斷下沉……
困鎖在棺材里的她用手使勁拍打棺蓋,拼命吶喊。
突然,地底深處傳來呼喚聲︰
……宮主……
誰?誰在呼喚她?
弊材底部裂開了,她看到一輪圓月!
暈染著橘焰,妖異的圓月!
月光落在一條血河中,河中有尸骸!
遍地骸鼻,血流成河!
呼喚聲從尸堆中傳出,是這些怨靈的申吟!申吟聲越來越響,聲聲似錘,重重砸在她心坎上。
弊材劇烈搖晃,她抬頭,看到棺蓋突然變成了一塊門匾,被血染紅的門匾!
匾上刻著三個大字——朱雀宮!
整塊門匾顫巍巍地懸在她的頭頂上,匾上落下一顆顆豆大的血滴。它在哭!
血淚滴到她身上,像被燒紅的鐵烙了一下,痛!痛徹心扉!
它不停地落淚,她听不到它的哭聲,卻听到一陣詭異的笑聲!
門匾里頭突然鑽出一個鬼臉羅剎,青面獠牙,怒目圓睜的羅剎,猙獰的臉上半邊是黑,半邊是白。
它喋喋怪笑著,拖著巨大的門匾沖她當頭砸下!
「不——」
她駭然驚呼,整個人彈坐起來,從夢魘中掙扎著蘇醒!
睜開眼,情夢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打量四周,發現這是一間陌生的草廬。
狹小的空間里,只有簡陋的爐灶、缺了一角的方桌、兩張長板凳,以及她正躺著的這張石磚搭砌的床鋪。
爐灶內正冒著煙,忘了坐在爐灶後面,正往灶肚內添柴。嗆鼻的濃煙噴出來,他咳了幾聲,持起一把破舊的蒲扇,扇了扇灶內的火。
火旺了,鍋爐上咕嘟嘟往外冒熱氣,一個個煮沸的水泡頂得鍋蓋乒乓亂響。
他掀開鍋蓋,隨著一股升騰而起的霧氣,小米粥的香味兒已彌漫開。
情夢肚子里咕嚕嚕唱起了空城計,她試著下床,雙腳落在地上,往前走了幾步,腳步略有虛浮,卻比昨夜好了許多。
她悄然走到忘了背後,突然出聲︰「早啊!」
「早!」他轉身望著她,神情有些疲憊,許是一夜未眠,被煙燻紅的眼都快睜不開了。
這傻人兒昨夜里照顧了她整整一宿嗎?
「餓了嗎?」他用勺子滿上一碗粥,端至方桌上,遞了個湯匙給她,「來!嘗嘗我煮的粥!」
小米粥里有香菇丁、魚肉片,含到嘴里香軟香軟的,情夢突然間覺得這樣一碗小米粥是最最好吃的,溫暖的味道,透著寧靜的芳香……淡淡的幸福……
「真香,真好吃!」她把空碗捧到他面前,「再來一碗!」
「好!」他接過碗,再去盛上滿滿一碗小米粥,端了來。
看她一匙一匙吃得香,他的唇邊不自覺地逸出一絲笑意。
「吃慢些!」盛上第三碗時,他幫她吹涼些,再遞給她。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眉眼笑彎彎的,「真好吃啊!真想每天都吃到這麼香的小米粥!」
他看著她那雙笑眯眯的眼,恍惚看到點點閃爍的異彩,一種期盼,一類異樣的情感包含在里面,他稍一猶豫,抽出手來,目光避向旁側。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情夢柔柔一笑,知道自己的確太孤單,竟想留住這一絲溫暖。
「不!」他抬眼看她,眼神有些復雜。
「你……」她看看他的手,又瞅瞅他的臉,手很干淨,臉卻髒兮兮地沾滿泥巴。她噗嗤一笑,「你真像個泥人!」半傾著身子,拉長衣袖欲擦拭他臉上的泥。
他略顯慌張地避開她的手,突然站起,一聲不吭地往門口走。
擦過她身邊時,他忽又停下腳步,她的手輕輕牽住了他的衣角。
她的指尖微顫,他竟不忍掙月兌這輕顫的牽絆。
她徐徐仰起臉,看到他眼中的無奈與困擾,還有一絲畏縮,她的喉嚨突然發緊,想要說的話咽回去大半,只問了一句︰「我只在這兒住三天,三天……行嗎?」
城里頭必定已布滿了招賢莊的眼線,沒有解藥、使不出武功的她真正成了柔弱女流,怎能輕易離開揚州?
「三天?」他蹙眉,「三天後你要去哪里?」
「問這個做什麼?」三天後,她與他不又是陌路人了麼?她松開手,緩緩站起,道,「你若不答應,我走就是了!」
松開的手又一緊,是他反牽了她的手。
她詫異地看著他︰如果覺得困擾又為何牽住她不放?
「情夢!」他直直望著她,「你到哪里,我都會跟著你!」
「為什麼要跟著我呢?」她困惑地問,試圖在那雙幽深的眸子里尋找答案。
他再次避開她探究的目光,半垂著頭悶聲不響。
看不透呵!她眼中的困惑更深更濃。看著再次避開她的視線半垂著頭的人,再瞅瞅緊緊牽在一起的手,兩彎秀眉皺了起來︰真是個矛盾又奇怪的人!
「想跟著我也行!」溫溫綿綿的語聲含著些算計人的意味,「不過呢,我有一個條件!」
「是!」他抬頭,眼神是無奈的,柔雅的語聲卻含了些許笑意,「我每天都會為你煮上一大鍋又香又好吃的小米粥!」
咦?他居然猜到了她要提出的條件!
「你答應了?」她瞪大眼看著他,眼中有愉悅的光彩飛閃。
「是!不過呢,」他禮尚往來,也開出個條件,「我想知道,三天後,你要去哪里?」
「三天後嗎?」如果能活著走出揚州城,那麼,「就去天下第一樓!」
她笑微微地答。
如能順利地離開揚州,她便要直奔天下第一樓,從玉宇清澄手中奪取那本紅皮小冊,以免朱雀宮遭他人惡意掌控,再當面質問金半開,向武林同道揭露招賢莊的齷齪行徑,為斗勺之死討還一個公道!
心中有了明確的目標,再大的困難擺在眼前,她仍笑微微地說︰「就去天下第一樓!」
當時,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天下第一樓?那里……不太好走……」
「路是人開出來的,我就不信,上不了天下第一樓!」柔柔含笑的語音透著份堅韌不屈!
他的眸子霎時綻放異彩,手指輕輕擦過她的臉頰,突兀地說︰「這樣的笑容,真美!」
美嗎?當時她的魂魄已有大半掉進他的眸子里,暈乎乎的,只記得被他踫觸過的臉頰滾燙滾燙,像發了燒。
坐在草廬外溪邊一塊干淨的石頭上,情夢半傾著身子,出神地看著水中倒映出的一張臉。
三月桃花灼灼的艷紅暈染雙頰,一向溫潤的眸子透出了晶亮的光彩,粉唇兒上揚,她對著水中的人兒噗嗤一笑︰「哪有那麼美?」忽又挑了眉,伸手攪亂水面倒影,薄嗔道,「這臭酒鬼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擾人心煩!」
水面恢復平靜,她試著往水面擺出張笑臉來,越笑越覺古怪,臉上也越發臊紅,忙伸手掬起清涼的溪水往滾燙的臉頰上猛潑,呼了口氣,凝眸遠望。
夕陽余輝懶懶地灑在水面上,漫平的水面綴著碎碎的金芒,他就站在緩緩流淌的溪水中,撿了漂流在水面的一片樹葉,湊在唇上,吹出縷縷嘹亮清虛的音色。
情夢緩緩站起,彈出袖中劍,隨著他吹的曲調徐徐舞劍。
靜立水中的他目不交睫地看著岸上清揚婉兮的人兒,吹出的音色漸轉柔和繾綣。
柔曼旋舞的身形一頓,情夢雙手捧劍,笑吟吟地看著他,卻不說話。
這個姿勢、這種表情……太像了、太像了!他怔怔地看著她,目光迷離,似乎透過她看到了另一個人,樹葉自指間悄然飄落,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抬手,微涼的手心貼至她的臉頰,啟唇,語聲微顫︰「……縭……」
縭?情夢皺眉,拍開他的手,微惱,「你在叫誰?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誰!」
迷離的目光倏轉清明,看清了眼前的她,他的表情略顯復雜,睫簾半掩,再度避開她的視線。
情夢氣結,這個人哪,透過窩囊畏縮的表象,她分明感覺到他的憂傷落寞!
她突然用劍指著他,「抬起頭,看著我!」
鋒利的劍刃架在頸側,他依舊半垂著頭,無語。
「你……真是不可救藥!」情夢嘆了口氣,收劍,轉身就走。
他抬頭,默然看著她一步步與他拉開距離,他的手漸漸緊握成拳,忽又松開,心中矛盾、掙扎著。
情夢走了幾步,忽然停下,回過身挑著眉梢瞪他,笑容不減的臉上含有些些挑釁。
他暗自握緊了拳頭。
她只瞧見他淡然的表情,冷靜佇立的身影——好大一塊朽木啊!她無奈地笑笑,往草廬里走。
突然,一陣風猛烈卷來,情夢被人自身後猛一把抱住,擰轉,她愕然舉目,看到一具劇烈起伏的胸膛,粗重的呼吸聲落在耳邊,稍稍仰頭,兩片熾熱的唇落下,覆住了她的唇,霸道地掠奪了她的呼吸,天旋地轉中,她嘗到濃烈的酒味,心在這一刻狂亂顫動!
良久——
提摟著腰側的力道消失,她雙足發軟,跌坐于地,仰頭,看到他眼中的震驚,他似乎直到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他怔怔地看著她,一步步往後退,一轉身,大步奔逃而去。
她依舊呆呆坐在地上,雙手緩緩撫上唇瓣,眼波朦朧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亂了呼吸的頻率。
天色漸漸變暗,他沒有回來,她拋開紛亂的心緒,獨自回到草廬。
一夜無語。
清早醒來,情夢睜眼看著屋頂,屋頂上結了好大一張蛛網,一只蜘蛛在網中靜靜地守著,多像啊!招賢莊的人一定也結起了蛛網,靜靜地等候她自投羅網。
躺在床上,閉目,她試著一運氣,丹田陣陣刺痛,內力如泥牛入海。
三天的時限,已過了一天,有多大的機會活著走出揚州城呢?
機會渺茫!
她掀開薄被,坐了起來,昨夜睡得很香很沉,許久沒有睡得這麼塌實,體力恢復了許多,雙腳比昨日更有力,該去城門口看一看,機會總需她自己去尋找、把握!
她伸手去取枕邊的包袱,卻意外地看到一束香草,拾起來湊到鼻端一嗅,縷縷清淡寧神的香氣,聞著好舒服!難怪昨夜睡得這麼香!
這束香草是什麼時候放在枕邊的?
她抬眼望向門口。
門口坐著一人,斜偎在門柱上,似乎睡著了。
她心中微微一動︰原來是他!
抱起那條薄被,她踮著腳悄然走到熟睡的人兒身邊,把被子輕輕蓋到他身上,半蹲在他面前,她一手支著下巴,默默地凝視著他。
「忘了……終有一天,你也會將我忘卻……對不對?」
她伸出手指順著他的臉部輪廓輕輕描過他的眉眼、鼻梁,在唇上停頓一會兒,像被燙著了似的猛然縮回指尖。
「我是不會忘記的……」
一身邋遢、嗜酒如命,沉默寡言的酒鬼,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霸氣的眼神、以及些些憂傷落寞的表情。他會回避她的目光,卻緊握了她的手不放,還有……昨日那個激狂的吻……淡然卻又執著、冷靜卻有瞬間的爆發力!
他的矛盾,令她困惑。
縱然她想忘卻,怕也難了。
幽幽一嘆,她起身走出門外。
似蘭非蘭的幽香飄遠,靠在門柱上的人兒緩緩睜開眼,伸手撫上了唇瓣,那里仍殘留著溫熱的觸感,他的目光變得迷惘。
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