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來,推開窗,情夢一眼就看到街對面的胡同口坐著一人,仍是那酒鬼。
大清早的又看到他,情夢心中難免犯疑︰這人是怎麼啦?老這麼陰魂不散地出現在她的周圍。好好的畫舫不待,偏偏撿個爛胡同坐著打禪,風吹日曬的,他這是念哪門子的苦經?
瞧他一副窩囊相,她就來氣,「砰」地把窗關得震天響,坐到櫛妝台前,束起雲發,系上一條鵝黃絲帶,淺淺的黃,更加襯托著她的婉約氣質。
刀尺妥當,她對著鏡子滿意地一笑,徑直往樓下走。
邁出客棧,她往街對面走了幾步,忽地一愣,想想自個兒大清早就奔著那酒鬼去做什麼?腳後跟忙往回一旋,變了個方向,往「醉八仙」走,走到一半又是一愣,心想昨兒還勸人家別喝酒了,今兒一大早自己反而當著人家的面跑到酒樓里去,不大妥當吧?腳後跟又往側一旋,再次變了個方向,這回是沖著如歸客棧去的,走了幾步又是一愣,她瞪著客棧門口的店小二,店小二同樣也瞪著她,想必他是不明白她一人在街上轉悠來轉悠去的,瞎折騰個啥?
兩人呆愣愣地對視片刻,還是姑娘家眼楮里先冒了火︰這店小二是不是閑得慌,怎麼老是瞅著她不放?
店小二卻只記得看她臉上招牌式的婉約笑容,漏看了人家眼里的熊熊烈火,照樣兒瞅著她發愣。直把她氣得又是一旋足,往「醉八仙」走。
罷走到酒樓門前,腳尖都還沒往門里放,就被四個人搶佔了門檻——一頂藏青色軟轎大大咧咧擋住了酒樓的門,四名轎夫擱下轎子,颯颯颯,一陣風似的「刮」進門去,直奔二樓雅座。
不需片刻,四人架著「醉八仙」的活招牌——萬俟無知從二樓走了下來,把拼命掙扎的無知先生硬是給塞到轎子里,四人忙抬起轎子,健步如飛,「嘿喲嘿喲」地往街道南面奔去。
被這四人強行塞入轎中的萬俟無知掀了轎子一側的小窗簾,伸出那顆大腦袋,扯開了嗓子喊︰「救命——」
模不清狀況的情夢傻眼地愣在酒樓門口,任那四個綁人的轎夫抬了轎,從她眼前飛奔而過。
回過神時,她赫然發現街對面胡同口那個酒鬼慢慢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來。她呼吸一窒,全身的血液齊刷刷地往頭上涌,看他越走越近,她就不自覺地把雙手越握越緊,昨晚剛踢過東西的腳尖又開始發癢。
當她的鼻端聞到一陣酒臭味時,她的兩眼就開始挑起他身上的毛病來︰衣服很爛,頭發很亂,臉很髒,草鞋很破,渾身都是酒臭。
昨晚她「喂」在他身上的酒,今早卻險些將她醺個半死!
他靠得越近,身上的瑕疵就越多,連破爛衣衫上的點點污泥也放大在她眼里。表面上,她那溫婉的笑容不減,暗地里,她卻把兩個拳頭越握越結實。
三步!只差三步這臭酒鬼就能站到她的面前了!
就隔著這三步之遙,酒鬼突然止了步,他也把個腳後跟一旋,轉了個方向,慢慢吞吞地尾隨那頂軟轎往街道南面走。
見他一轉身,當她是個隱形人,視若無睹地擦邊兒晃了過去,腳下一雙破草鞋啪噠、啪噠地緊追著四個抬轎的大男人的後頭走,她的腦子里頓時「嗡」的一聲,婉約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看著他的背影越晃越遠,她張了張口,喊不上名兒,心中一急,索性月兌了右腳一只繡花鞋,瞄準他的後腦勺,把鞋「咻」地擲了過去,「啪」的一聲,正中目標,直打得他的腦袋往前沖了沖。
他停下腳步,扭頭望了望不遠處玉容含霜的她,再瞄了瞄跌在腳跟旁的一只「凶器」,徐徐彎下腰撿起那只以金線織繡了蓮花的三寸弓底小鞋兒,他竟握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然後像丟廢紙似的把鞋丟還給她。
繡花鞋忽悠悠地被他拋在空中轉了三圈,「啪嗒」跌落在他足前一尺處。
他暗暗皺了皺眉,往前踏出一小步,彎下腰,想撿起那只小鞋兒再拋還給她。
這時,情夢已踮著腳一蹦一蹦地奔了過來,伸手就抓向地上那只鞋。結果是他先抓住那只繡花鞋,她則隨即抓住了他的手。
二人同時一愣,又飛快地同時松手。
情夢也不管那只鞋了,赤著一只腳,她扭頭就往如歸客棧里頭跑,一頭扎進客棧,就沒再出來。
酒鬼還愣在那兒,見她躲了起來,沒再露臉,他無奈地撿起地上那只繡花鞋。回想她方才抓著他的手,雙頰飛起兩朵紅雲的樣兒,他心中也犯了疑︰他已不是原來的他了,沒道理還會令姑娘家鬧個大紅臉兒,像他這副邋遢樣,哪個女子見了不避得遠遠的,更何況在她眼里,他還是個無藥可救的酒鬼啊!
想了想,又想了想,直至那頂轎子去遠了,他才回過神,把那只繡花鞋胡亂往袖子里一塞,追著轎子往南轉出了這條街。
唉!女兒家的心,孩兒的臉,時陰時晴,變幻莫測,哪是他能猜透的啊。
其實,連情夢也不知自個兒是出了啥癥狀。潛意識里,總晃著一雙眼楮,一雙勾人心魄的眼楮,還有那種君臨天下般霸氣的眼神。潛意識里,她希望那不是一種錯覺,也暗示著自己試著去接近和了解這個酒鬼。這樣一雙眼楮、這樣一種眼神,哪怕是錯覺,一瞬的震撼,她無法忘懷,忘不了呵!因此,再見到他,她煩了心,還亂了心!
或許,只是錯覺!
他又走了。
胡同口仍是空蕩蕩的。
回到房里頭的她,隔著窗幽幽一嘆。
這惱人的酒鬼走了,她還能靜下心麼?
昨夜那雙眼楮已入她夢里,吹皺了一池春水,她的心,似乎回不到從前那一口波瀾不驚的古井中了。
神情恍惚地站在窗前呆愣片刻,她逐漸靜下心來,走到床側,翻了翻行囊,換上昨晚穿過的那襲淺青色襦衫,把發式一改,束個青色發冠,往腳上套兩只尺碼小些的緞面軟靴,再往耳垂搽了些粉,掩去兩個耳環孔,端著溫文的笑容,出了客棧,直奔街旁的鞋攤兒。
買了雙淺黃色的繡花鞋後,她轉到另一條街上晃悠去了。
這是一條古玩街,兩旁店鋪里全是賣古玩字畫的。一些書生、文士在一家頗大的店鋪門前進進出出,情夢上前一看,原來是一家專賣仕女圖的店鋪。
她也學這些文人雅士進了店里,一手負在背後,一手撫著下巴,仰起頭來欣賞壁上掛的仕女圖。
當她欣賞到第八張仕女圖時,忽地一愣,揉揉眼仔細打量圖上的少女。那少女雲發半挽,笑容清純,穿一襲金燦燦的裙裳,兩幅水雲袖上各繡一鳳一凰。這少女不正是念搖麼?畫上提的名兒怎麼是揚州雁影?
店東家見她在這幅畫前定定地看了許久,他忙上前哈著腰,臉上堆著笑,說道︰「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啊!這幅畫是名家手筆,畫中女子的容貌姿色實屬上乘,而且出身不凡啊!」
「哦?說說看,她是怎麼個出身不凡?」情夢問。
見這「書生」來了興趣,店家忙道︰「這位雁影姑娘本是名門閨秀,因天生麗質,被當時統霸揚州渡口航運的蛟龍幫分舵主看中,幾次上門提親,她非但不從,還屢次奚落他,令他惱羞成怒,便設了圈套令她父親蒙不白之冤被朝廷免了職,還誅連九族。唯獨她被這分舵主強搶了去,才免受一死。
「洞房花燭時,她把分舵主灌個爛醉,用剪子刺死在床上,逃了出去。打那以後,她就遭蛟龍幫四處追殺。公子可知,最後是哪位英雄救了她?」說到這里還賣個關,吊人胃口。
情夢笑著搖搖頭,「小生不知。」
店家一臉神秘地湊到她耳邊,說道︰「救她的人可是武林至尊啊!」當年這樁英雄救美的佳話在揚州城是傳得沸沸揚揚,揚州百姓有哪個不知!
情夢的心「撲咚」急跳一下,「是不是那位令蛟龍幫俯首稱臣的葉飄搖?」
「正是!」
店家剛一點頭,一錠金元寶就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情夢拋出這一錠金子,指著畫,「把它取下來,我買了!」
店家掂著金子往嘴里頭使勁一咬,牙嗑痛了,臉上卻笑開了花。他踮著腳取下這幅畫,卷好,用布包妥了交到這位出手闊綽的書生手里,哈著腰殷勤地把人送到店門外。
情夢拎著畫走出店門,忽又想起什麼,忙問店家︰「這位雁影姑娘可曾在揚子津當過船娘?」
店家回想片刻,答︰「船娘倒是不曾當過,倒是听人提及,她在逃難時,曾藏身于揚子津一艘畫舫里,也就在那里遇上了救她的人。」
情夢頷首道了聲「多謝」,拎著畫卷,也沒多想就直直奔著揚子津去。
到那兒時,就見昨晚那艘金色畫舫仍停靠在渡口。艙口的布簾半掀,情夢遠遠地看到艙內坐著兩個人。她放聲喊︰「念搖姐姐在嗎?」
艙內有人答應︰「是朱雀姑娘嗎?上來吧!」
情夢順著踏板上了船,彎腰進入船艙,見念搖仍穿著一身金燦燦的裙裳坐在茶幾邊,茶幾上擱著兩只茶盅,有一人坐在念搖對面。
情夢一見那人,暗自吃了一驚。坐在念搖對面那人,正是早上遭人綁了去的萬俟無知。這位老兄此刻倒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兒,坐在美人船上品茶呢!
「萬俟先生也在啊!」情夢頗感意外。
萬俟無知也認出了眼前這位書生,正是昨日一大早來听他說書的那位黃衣女子,他沖她點點頭,起身讓位,獨自走到甲板上坐著。
念搖斟上一盞鐵觀音遞到她面前,含笑道︰「妹子今日不來,姐姐也要去找你呢!」
敝哉!她居然與情夢套了近乎,昨夜還喚人家「姑娘」,今兒改口叫一聲「妹子」了。
情夢有些不解,「姐姐要找我?」
念搖點點頭,突然把目光凝注在她的臉上,細細打量一番,問道︰「妹子的真名不該叫朱雀吧?」
情夢心中一驚,臉上依舊笑容不減,「姐姐一向好眼力,這回又看出什麼了?」
念搖不忙著回答,淺淺啜了口茶,從袖子里取出一張告示,展開了放在情夢眼前。「今兒一大早,你那位屬下就把一紙招親狀貼到揚子渡口來了。看到這張告示,我就胡亂猜了猜,妹子應該就是南朱雀——情夢宮主吧?」
情夢呵呵一笑,「姐姐該不是長了一雙如來佛的法眼吧,小妹往後哪還敢唬弄姐姐啊!」
「貧嘴!」念搖眉眼兒掛了笑,一掃昨夜里滿臉哀怨的神情。
見她變了個人似的,眉眼笑彎彎,情夢覺得這個樣子的她像極了畫中那位雁影姑娘。她把畫卷拿了出來,遞到念搖手中。「這是小妹剛買的畫,姐姐看這畫中女子是不是很像一個人?」
念搖展開畫面一看,笑容微斂,伸出手來模模畫中人清澄的眸子,再抬起頭望著情夢問︰「依妹子看,這畫中人像誰?」
情夢笑了,「不是像誰,畫中人不就是姐姐嗎,姐姐不就是畫中人嗎!」
念搖搖了搖頭,幽幽一嘆︰「不錯!畫中人曾經是我,如今,我卻不是那畫中人!」
情夢一愣,「此話怎講?」
念搖望著畫中人,神情有些恍惚,「畫中的少女眼神清澄,笑得無憂無慮,那是十年前的我。時光不能倒流,如今的我已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了。」
十年光陰,石上的流水一樣,悄悄打磨了她的青春爛漫和天真無知。
「但是,姐姐依然穿著這樣一身金色裙裳啊!」情夢指指畫中人的衣裙。有些事物,哪怕過了十年,也是改變不了的。
「裙子?」念搖望了望畫中人的裙裳,再看看自己的,苦澀一笑,「十年前,有個人笑著對我說‘你穿這裙子很是好看,像舞在金色陽光里的鳳凰’,從那以後,我的衣櫥里只留了這種款式、這種顏色、這種綢料的裙子,即使現在想換,也找不出別的衣裙了。」
「姐姐有心想換,怎會找不出別的衣裳?」街上有布莊,怕的是她不願換。穿了十年的裙子,已不是單純的裙子了。
「是啊,該換了……」
念搖的眸子里隱隱閃著淚光,但她在笑,決絕的笑,「十年了,我也累了,是該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