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天子的太祖、神龍皇朝的開國皇帝曾在登基之日,給一路追隨他完成霸業、立下汗馬功勞的老將功臣加官進爵。這些人當中,有一人最為特殊︰開國帝君未得此人之前,只在戰馬上闖天下,憑的是武力;得了此人,就如同周文王得姜子牙、劉邦得張良,運籌帷幄,神機妙算,巧奪天下!開闢神龍皇朝首屈一指的功臣就是這位東方軍師。
助君王完成霸業後,殫精竭慮的軍師卻沒來得及享一日清福,便撒手人寰。論功行賞時,開國帝君在皇城以內圈了塊地,建造一座氣魄宏偉的官邸,連同一塊空白的金框門匾賜給東方家的後人,讓世襲人鏡之職的東方世家長子自個提筆為新落成的官邸壁個名,無論是「攝政王府」還是「議政王府」,天子都會欣然應允,這是何等的榮耀!民間甚至有人大膽猜測——沒有東方軍師的計策謀略巧奪天下,就沒有今日這神龍皇朝!因此,這座官邸的門匾中會提上「太子府」這三個昭然若揭的府名封號!
孰料,那塊金色門匾上的紅綢落下,呈現在神龍太祖眼前的竟是四個渾厚堅韌、正大方嚴的字——明鏡清鑒!天子釋懷大笑,「東方世家人才輩出,難得的是這一家子也稟受了軍師忠貞不渝的性情,朕可高枕無憂矣!」自此,再無內亂,天下太平!
斗轉星移,人鏡府歷經歲月滄桑、人事變遷,依舊巋然立于皇城之中,與宮城三重門內的金鑾殿遙遙對望。
夜色下的官邸只見黑壓壓的巨型輪廓,如同潛伏暗處的一頭巨獸,迫人的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東方天寶來此之前,特意洗去了一身酒味,換上一襲干淨的素色長衫,臉色凝重、心事重重地走到半路,忽又入了店家沽一壺酒來拎在手中,踏著沉沉的腳步行至蒼龍門街,隔著街心望向對面那座分外熟悉了的官邸,那是他的家,是他千方百計想逃離的一個家,今夜卻不得不再次面對它。深吸一口氣,他回過頭來望著悄然跟在自己身後的念奴嬌,把手中的酒遞給她,只說了一句︰「倘若今夜我能活著走出人鏡府的門,你幫我開了這壺酒,與我慶祝一番!」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淡笑的語聲入耳卻頗為驚心,這似乎不是一句玩笑話!念奴嬌看他一步步走向那座官邸,低頭又看看接入手中的酒壺,兩彎細眉一挑,她竟也舉步跟了上去。
雙腳如同灌鉛般沉重,每每邁出一步都十分艱辛,離家門越近,他就越發感覺胸口如窒息般的沉悶壓抑,吸氣、吐氣,猛然握拳,豁出去似的加快腳步走到了人鏡府門檐兩盞燈籠照亮的光潔石階下方。他一現身,早已候在門外的數十名銀甲侍衛提起手中的紅纓槍往地上狠擊一聲,森冷的槍尖齊刷刷對準他。
苞上前來的念奴嬌當真被這駭人的陣勢嚇了一跳,足下一頓。
東方天寶卻無視那數十支對準了他的尖銳長槍,沉著氣一步步邁上石階。
銀甲侍衛的眼中竟都露出不忍、擔憂之色,槍尖隨著少主人的步步逼近而不斷往後縮讓,背抵上門板,再無退讓的余地,侍衛們紛紛放倒紅纓槍,砰然跪下,砌成肉盾死死堵住門。其中一名侍衛抬起頭來,帶著懇切央求之色望向少主人,殷殷勸阻︰「太老爺回來了,請少主三思而後行!」
「請少主三思而後行!」眾侍衛齊聲央求。
東方天寶心口一緊︰老頭子果真回來了!究竟是誰走漏風聲,把遠在玉峰山下守先帝皇陵的人鏡府老當家引回了京城?
……無憂,答應朕,不要再重蹈覆轍,若不然,朕真的不知該怎樣去面對你家老頭子……
听來似是關切的話語蕩響于耳畔,當初招他回京,神龍天子早已顧慮到東方弼宏一旦听聞了風聲定會出面干預此事吧?
心頭壓著一塊巨石,他吐了一口氣,緩緩屈膝,竟沖著勸阻他的那些侍衛跪了下去。侍衛們大驚失色,惶惶然挪膝閃避少主人這一跪,急得六神無主。東方天寶趁他們慌了神亂了手腳之時,飛快起身穿過散開的「肉盾」,雙手往門上一推!
吱——咿——
令人牙床發酸的響聲中,兩扇沉重的朱門徐徐敞開,他深吸一口氣,舉步跨入門里頭。
闢邸里面的建築構局十分嚴整,天井庭院、瓦舍廂房井然有序。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熟記在他的腦海,光陰荏苒,人鏡府當家做主的換了四代,景物依舊一成不變。
愛中人丁稀少,周遭氣氛更顯寂寥沉悶,依著腦海中熟記的路線,繞過九曲長廊,片刻也不耽擱,他徑直穿入堂奧,由側門進入供奉了牌位、經年燃有香火的祖宗祠堂,香案上林立的牌位似乎在暗示東方世家人丁凋零、勢力削弱、香火延續十分艱難的現狀。東方家族由一個龐大的世家迅速衰萎,延續的親族血脈似乎都十分短命,有些直系血統則一出生便夭折了。
祠堂里滿目悲涼,白色帷幔隨風而蕩,驚心的涼意蔓延至指尖,冰涼涼的感覺幾乎浸沒了他!這里除了他已沒有一個活人,疾步退出祠堂,夜風迎面吹來,他打一寒戰,刨除心底的寒意,穿過天井,看到對面一間瓦舍透著一點微弱的燭光,房中隱約閃動著一道人影。他咬緊牙根,走向那間瓦舍。
房間的門是虛掩的,輕輕一推,門開了,滿室光焰灑出來,他微微眯了眼,步入房中。
正房頗為寬綽,一桌一椅、床位衣櫃擺放的位置端端正正,陳設簡潔,黑色的書櫃排滿磚厚的舊書籍,透著古舊濃重的書香,一人背著光焰端坐房間正中央一張椅子上,雖坐著椅子,卻沒有舒適地靠向椅背,上半身坐得筆直,脊梁骨硬硬地挺著,兩腳分開,雙手平放于膝上,兩臂撐得筆直。此人只是端坐著,卻有著如山一般壓倒一切的威嚴氣勢。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玄色長衫,頭發已然斑白,灰色的眉似是經年緊皺,眉間有一道深深的褶皺,面容表情十分嚴肅。不難看出,此間主人是個清廉節儉、嚴于律己之人!這種人辦起事來往往一板一眼,十分嚴謹。
東方天寶見了屋中人,竟也規規矩矩地躬身喚︰「爺爺。」
爺孫倆見了面,氣氛卻沉悶得很。東方弼宏表情更加嚴肅,沉聲道︰「你從哪里染得一身酒氣?」
東方天寶低著頭,不吭聲。來此之前,他分明換了干淨的衣衫、洗去了一身酒味,只怕是心懷歹意之人早早地往爺爺耳朵里吹了些歪風,這才受了訓斥。
「怎麼不說話?你在外面放縱了三年,不是學了借酒裝瘋賣傻嗎?何不讓我也看一看你那瘋樣!」
東方天寶微微嘆了口氣,「爺爺心中若有不滿,責罰孫兒便是,何苦綁了那些無辜平民?」
「不綁了,還由著你來興風作浪?」東方弼宏眼神更加嚴厲,「三年前初次入朝為官,你就兩眼一抹黑亂打亂撞,不記祖宗教誨,捅了那麼大的婁子,人鏡府跟著你丟盡顏面,這一次還不吸取教訓,又來京城里與人胡鬧些什麼?趁事態尚未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你趕緊收拾包袱,回不毛山安分守己當個父母官!」
東方天寶抬頭直視爺爺,一字字無比清晰地答︰「孫兒做事從不半途而廢!」
東方弼宏不做聲地盯著他,這個孫兒的目光依舊清澈湛然,心中一面明鏡不染污垢,他知道這個孫兒承受了常人無法承受的苦,骨子里仍不屈不撓,「你想做的事,我一向勸不住!」當爺爺的豈能不知孫兒的稟性作風,「人鏡府代代傳承的清譽,我也不能眼睜睜看你見它毀于一旦!」東方弼宏站了起來,取來倚在牆角的一根木棍,「咚」的一聲拄在地上,「今夜,我罰你三棍,你挺得住就去懸鏡堂領回那六個人選,挺不住就怨自己命薄,東方家的子孫流血不流淚,你不要怨我心狠!」
東方天寶垂攏了眼簾,不去看爺爺手中的木棍,緩緩背過身去。
東方弼宏手持的木棍細若竹筷,長不過半米,抖腕揮棍而下,連呼呼風聲都沒有帶出來,擊在東方天寶背部,無聲無息。垂下木棍時,沉寂的房間里卻猝然發出悶雷般的響聲,如同撕裂般的一股氣旋生生震痛耳膜。
房外一人失聲驚呼,東方弼宏皺眉望去,只見門外站了個金發雪衣的女子,一手拎了酒壺,一手掩住了雙唇,駭然圓睜著眼看著房中發生的一切。
東方天寶挨了一記棍擊,趔趄著往前沖出一步,勉強穩住身子,面色已驟然蒼白,冷汗從額際淌了下來。
盡避有外人在場,東方弼宏仍再次舉起手中木棍,猛力揮下的棍影連成一片光弧,光弧消失後,房中才響起驚雷之聲,細棍似乎劈裂了氣層,一道氣流逆沖相撞,發出悶雷之響。東方天寶再也穩不住身子,雙膝砰然跌跪于地,緊抿的雙唇泛了青紫色,嘴角溢血,蜿蜒淌下一抹殷紅,雙手撐在地上,細細喘了幾下,他用手背擦去唇邊血漬,顫著雙膝一點點艱辛地站起,雙唇抿作一條堅忍的直線,再次挺直了背。
站在門外的念奴嬌心口發緊,掩在唇上的手不自覺地細細顫抖,此刻,她倒是希望那一連失蹤了好幾日的狼女快快現身,咬住房中灰發老者的喉頭,令他揮不下棍子。
心中盼的人仍未及時現身,房中驚心的一幕也不可避免地發生——東方弼宏舉起木棍,隱隱閃過精芒的雙目穿出敞開的房門,盯準了門外的她,而後半側了身子,調整棍擊的方位,這一次,竟將木棍對準了孫兒的後腦!
念奴嬌駭然變色,瞳孔中漸漸放大了那根細棍,心口緊得發痛。當灰發老者的手微微一動時,她腦中緊繃的一根弦終于斷裂,再也顧不得自己的身份以及來此的目的,把聿叱達的話全然拋在了腦後,她沖入房中,伸手奮力擋向空中揮來的棍影,瑩瑩皓腕露出袖外,女敕如一截蓮藕,怎經得起這雷霆一擊!
當她沖進來時,東方天寶也不禁變了顏色,震驚、難以置信,心口還有微微的悸動!不容細想,他拽住了擋舉上去的那只皓腕,扣住她的後腦勺按入懷中,以肩膀擋住她的視線,硬生生挨了第三記棍擊。
擯影在中途變了方向,仍擊在他的後背。
她听得他悶哼一聲,扣在後腦勺的那只手劇烈顫抖,卻執意緊扣不放,是不願讓她看到他此時蒼白駭人的臉色和噴濺而出的一股血箭嗎?她抵穩了腳跟,雙手繞過他的背扶住了他的雙肩,屏息听著他劇烈的喘息聲漸漸緩和,扣在她後腦勺的手也漸漸松開,她終于能仰起頭來,看他拭淨唇邊血漬,漾著粼粼波光的水鏡雙眸第一次真正映入了她的影子,她竟能在他的眸中照見自己緊張得發白的臉,究竟從何時起,自己竟開始在意起這個人,目光追隨著他,心緒被他牽動,此刻看到他失去血色的唇仍泛開了一抹淡笑,她再次心亂地發覺這個人無論在什麼狀態下,只要沖人淺淺一笑,就能讓那人的心丟盔棄甲漸漸淪陷!
咚——
擯子落在了地上,東方弼宏眼神復雜地看著相互扶在一起的兩個人,暗自嘆息一聲,掏出兜內一枚鑰匙遞給孫兒,「這是懸鏡堂的鑰匙,拿去吧!」
東方天寶接了鑰匙,看著面前這位不怒而威的長者,本是相依為命的爺孫呵……「前人種的苦果,為何總讓後人來嘗?」唇邊淡笑依舊,他忍了痛咽了血淚,說著只有東方家的人听得懂的話,「忍,是在心頭夾一把刀!孫兒忍了二十年,已不願再示弱認輸!天若要亡了東方家最後一滴血脈,孫兒也要趁一口氣在時,與老天抗爭一回!」
東方弼宏神情一震,看著孫兒攜同那金發胡姬轉身往門外走,他嚅動雙唇,欲言又止。
必上房門的一剎那,門縫里逸出一聲沉沉嘆息,房中一點光焰被人吹滅,整座人鏡府又籠在黑暗中,沉悶得如一座埋葬活人的墓,墓中的生靈苟延殘喘,孤獨徘徊。
念奴嬌心頭有些發怵,這等龐大宏偉的官邸似乎只余下了一副空架子,府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繞著九曲長廊,穿過幾個圓月門,來到府宅深處,這里有一個靜園,園中一座藏書閣,滿屋子的書籍以汗牛充棟來形容也不為過。藏書閣外植了一樁芭蕉,看得到的是葉子正面的綠意深深,看不到的是葉子背後的斑斑滄桑。
進入藏書閣,書香墨香撲面而來,念奴嬌驚嘆于閣中藏書數量,仿佛搜集了天下名家全書,堆積成山,若想看完這里的書籍,黃口小兒也成白發壽翁!綁中藏書以兵法居多,六韜、三略亦有涉獵。一本手札平放于書案正中,封面上幾個字筆力遒勁,寫的是「山人自有妙計」,著述之人正是輔佐神龍太祖成就大業的東方軍師。她忍不住翻開手札看了看,第一頁第一行字赫然映入眼簾——奇門遁甲、帝王術,帝王兵書!
她倒抽一口涼氣!帝王兵書據說是神龍太祖登泰山封禪時,一位乘鶴而來的仙人所贈,怎會落在人鏡府?著述之人怎就成了東方軍師?她急忙翻閱手札中所著內容——北斗天罡、七星布局;點石成將、灑豆成兵;移花接木、役物大法……她越看越心驚,翻到最後幾頁,竟是幾張九宮格的臨摹字帖,上面寫著對上古兵法的領悟心得,其中「拋磚引玉」、「點石成金」這兩項解釋最為詳盡,但顯然不是出自東方軍師手筆,最後幾頁的文筆豐腴跌宕,筆鋒峭拔剛勁,末尾有幾行朱筆批注——人鏡府第五代傳人,東方軍師玄孫天寶,天賦異秉,得軍師真傳!
啪——
翻開的兵書手札猝然被人合上,念奴嬌猛然抬頭,看到近在咫尺的一雙水鏡般明淨通透的眸子,似有萬點星光泛漾在「水鏡」上,極至的美,奪人魂魄!
東方天寶看到那雙狐眸里浮現的驚駭之色,不禁垂攏了眼簾,輕輕推開她手底下的那本手札,轉身往里走。
念奴嬌站在原地,渾身抑制不住地細微抖震,一只手悄然撫上胸口,異常的悸動由心髒傳達到每一根微細血管,戰栗得幾乎酥麻的感覺蔓延周身,指尖也微微發顫。當他以不再淡然的目光去正視並凝注她時,心口異樣的悸動就越發強烈,從未有過的感覺,令她驚駭懼怕的同時又有些興奮愉悅,還有一種別樣的破蛹蛻變!
強自穩住心神,她轉身緊隨他往里走。從決定留在他身邊的那一刻開始,她一直跟隨著他的腳步往吉凶難卜的前方走著,由潛意識的觀察到不自控的追隨,無可否認,吸引她的不再是他所要做的事,而是他這個人了!
在書籍堆累的一排排書架中兜兜轉轉,在藏書閣最里面的一堵牆壁前,念奴嬌被一抹銀色擊中,突然窒息在那里。牆壁上瓖著偌大一面雲母鏡屏,銀色的鏡面光滑明亮,照得人的衣飾面容十分清晰,連頭上發絲都縴毫畢見!
東方天寶發覺身畔人兒有些異常,看到這面鏡子時,她的目中閃出一片驚懼之芒,顫手指著鏡中一抹影子,突然驚叫一聲︰「念杜薩!」似乎從鏡中看到了異常恐怖的事物,她霍地轉身,惶惶然背對了鏡子。
東方天寶訝然看了看鏡子,由白色雲母打磨平整的鏡面只映出他與她的身影,看到鏡中的自己,她為何如此懼怕?細細回想,他似乎從未見她照過鏡子,梳發時手中也僅僅持了一把木梳。
女子天美,對鏡梳妝是再平常不過的事,這位來自異國的公主,卻悖逆常理,其中緣故他無暇去問,自然也無從知曉。此時此刻,他只想速速進入懸鏡堂,趁天亮之前帶回那六個人選,卻萬萬不曾料到,今夜少問這一句,日後竟會猝生波瀾,他與她險些天人永訣……
當她背過身時,他掏出了那枚鑰匙插入雲母鏡屏中一個極其細微的鎖孔,擰動鑰匙, 嚓!啟鎖之聲入耳,鏡屏中間裂開一道縫隙,將雙手平貼至縫隙兩側鏡面上,使盡往兩側推,縫隙漸漸擴大,鏡屏一分為二,左右半片鏡面均往牆壁兩端推縮進去。推至一半,他的額頭已冷汗涔涔,換一口氣,再次屏息用力一推,裂開的鏡屏終于被完全推入壁中,往里看時,眼前卻陣陣發黑,單手撐在牆上,他彎腰咳了幾聲,竟咳出幾口血痰,喘息聲粗重而急促。
念奴嬌听到旋鎖裂鏡之聲,仍僵著身子不願回頭,直至听到陣陣悶咳,她才忍不住轉身看向他,看到他異常蒼白的臉色,溢在唇邊的血縷,胸口又是一緊,心知方才那灰發老者施家法時已然令他受了內傷,髒腑受震氣血翻騰,如若不趕緊調理修養,怕是會落下痼疾!眸中閃過憐惜不忍之色,她往他身邊靠近一步,忽又僵凝了身子,目注前方,滿面驚懼之色!
裂開了鏡屏的牆壁後方赫然呈現了一個奇妙的空間——懸鏡堂!偌大的大堂中懸掛著一面面一人多高的圓形巨鏡,銅鑄厚圓片磨制的銅鏡由一根根懸索系于房梁上方可移動的連鎖八卦陣圖中,高高懸空,一旦觸動任何一根懸索,就會引發陣勢,旋轉鏡面,牽錯一根懸索,一面面鏡子連環相撞,絞斷了懸索,堂上所有的巨鏡都會砸落下來。
這個空間沒有地面,只用繩索交錯牽引出無數個「井」形方格鋪開一面巨大繩網,欲進入懸鏡堂,雙足需踩穩繩索,若是踩到「井」中央的空隙,一腳踏空,便會落入底下深挖的一片插滿尖刀的坑中。
遭銀甲侍衛綁去的六名神龍奇兵就在這懸鏡堂中,略微仰起頭來,就能看到被綁縛在鏡面的人影,本是六道人影,卻由無數面斜對的鏡子映照折射出無數道影子,真真假假,虛實交錯,混淆視線!
這六人許是看到入口處的鏡屏裂開,有人前來搭救,心喜之下紛紛呼喊,聲浪卻悶在里面嗡嗡作響,仿佛每個角落都有人在呼救,已辨別不出一個清晰具體的方位。
念奴嬌看到懸掛半空的一面面巨鏡時,嬌靨倏白,悄然挪足後退,對懸鏡堂內的呼救聲置若罔聞,獨自退到了角落,再也不去看那些鏡子。
突然襲來的眩暈感漸漸消退,東方天寶緩緩直起身子,拭去唇邊血漬,吐了口濁氣,一腳踏入懸鏡堂!
凝神站在一根繩索上,他不去听堂中嗡嗡回蕩的呼喊聲,只看了看懸在半空的鏡面影像,銅鏡倒影的事物非常模糊,反復折射後,綁縛在上面的人影有些扭曲變形,已辨別不出真偽。他閉上了眼,一字一字無比清晰地說道︰「大家听著,我叫出一個人名,那人只需答應一聲,未點到名的,都不許吭聲!現在,你們都把嘴巴閉上!」
他刻意放低的聲音仍在這個空間回蕩許久,那六人一遍遍听入耳中,似是明白了他的意圖,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等到四周再無半點聲音,他輕喚一聲︰「雨楓。」
少年清亮地答應一聲,空間里嗡然響起一片回音。東方天寶閉目,在雨楓答話初始捕捉到聲源,在極短的一瞬睜目鎖定左上方的三面巨鏡,三個緋衣少年的影子投在鏡面,細細辨別,只從一面鏡子上清晰地看出那少年因自卑養成一種見人時總是微低著頭的姿勢,縴瘦的雙臂被捆,兩肩細細發抖,卻因了心中一分自尊,咬牙強忍,清麗的面容上仍流出些些不甘卻無助的神色——孤獨無依又不甘墮落,自卑而自尊,這是一個真實的雨楓!
不容遲疑,東方天寶踏繩上前牽動了垂在那面鏡子下的一根懸索,懸空的鏡子順懸索滑下,平平倒在鋪在底下的四根「井」繩上,他舉步踏至放倒的鏡面上,那鏡子上果然沒有折射上去的人影,呈現于鏡面的是一個被繩索綁縛了的活生生的人兒。
解開繩索,雨楓站了起來,滿面笑容取代了無助之色,他的身體不再懸空,像樹葉找到了它自己的樹,于是牽住了東方天寶的一片衣袖,晶瑩的眸子里包含溫情,笑著喚一聲︰「天寶哥哥,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從這個素衣人兒在小窗中與他對望,看他一舞,懂了他寓于舞中的真性情後,他便將他認作了可以相伴一生的……親人!
一聲「哥哥」,喚出如兄弟般的情義,東方天寶拍拍他的肩頭,將他送至藏書閣中。
如法炮制,第二個被救下來的是生性膽怯、循規蹈矩的小耗子,瞧他平日里說句話總把聲音壓在喉嚨底下,到了要命的當口,這一位應聲時是嗚哇哇嚎得驚天動地,鏡子一放下來,他竟自個掙月兌了捆綁,沿「井」形繩索嗖地躥到懸鏡堂外安全地帶。隨後救下來的是豆丁,憨厚老實之人獲救後滿面感激之色,卻說不出謝恩的話,喉嚨里似乎被酸硬之物哽咽住了。
把第三個人送入藏書閣,東方天寶踏繩返回時,蒼白的臉色已然泛青,細喘幾聲,咽下涌上喉頭的腥甜味,低喚︰「子勛。」
嚴峻剛直、一身英武之氣的子勛穩穩應聲之後,被救了下來,解了身上的束縛,他默默地站在主子身旁,繃著臉一聲不吭。
救了四個人,東方天寶顧不上歇口氣,凝神閉目,再喚︰「色子!」右上方有人應聲而答,睜眼望去,正巧對上一雙特大特有神的眼楮,那眼神在極度緊張中透著興奮之芒,像極了一個賭徒擲色子押寶後等待輸贏揭曉時的那種眼神!他毫不遲疑地沖那個方位走過去,腳下的繩索擺蕩,每踩一步,都得分外小心,漸漸靠近目標時,他忽然看到折射在其中一面鏡子上的人影浮躁地扭動一子,布射使了大少爺的驕縱脾氣,久久等不到人來救他,撒氣似的用腳跟子狠踹鏡面,懸著這面鏡子的懸索晃蕩著絆住旁邊另一根長長的懸索,晃動的幅度由這面鏡子轉嫁到那面鏡子,「 啷」巨響一聲接一聲地震入耳膜,兩面鏡子相撞卻引發了連鎖陣勢,開始波及整個懸鏡堂中懸掛的巨鏡,懸頂的長索絞動,鏡面互撞,巨大的鏡子一面面往下砸落,由無數根「井」形繩索寬松編織的繩網晃擺抖震的幅度加大,立于繩上穩住身子都難,想邁開腳步再去救人更是難上加難!
懸索絞斷,銅鏡砸落時削斷了此間唯一可落足的一些「井」形繩索,銅鏡落入刀坑,碎成橫七豎八的銅片,銅片稜角尖硬,與坑中刀光交相輝映,閃出一片森寒之芒。
觸發了連鎖陣勢,陣中人性命堪憂,此時若要保命,就得趕緊退出懸鏡堂!
東方天寶猛力拽住了子勛的手往藏書閣內一送,自個卻返身撲向一面搖搖欲墜的銅鏡,快速解開綁縛在鏡面的繩索,救出色子往藏書閣那邊送了一程,耳邊忽有風聲旋至,色子駭然發現半空中一面巨鏡斷開懸索挾著呼呼風聲猛烈地沖他兜頭砸來,若想閃避,只需退一步,但這一退,勢必落入刀坑之中。他驚恐欲絕地瞪大眼,渾身卻動彈不得!千鈞一發之際,他的頭突然被人猛力按下,面前擋來一道身影,巨鏡砸落在那人身上,悶哼聲伴著一股血箭噴出,在他眼前彌漫成一片血色濃霧,滴滴血珠濺在臉上,燙得驚人!透過血霧,看到一張分外蒼白的臉,築在這張臉上的眸子卻依然清澈,眸子主人一雙劇顫的手仍牢牢拽住他,這一刻,他的眼前忽又模糊了,兩行滾燙的液體奪眶而出,「大人……」喉頭酸澀地哽咽著,久久難以出聲,心緒激蕩亦難平復,在失去紅娃之後,他竟又一次落了淚!
「快!沿這條繩索走上去!」東方天寶眼前泛黑,仍咬緊牙關支撐著,拽牢了一根未斷的繩索使勁全身的力將色子往藏書閣那邊推。
鏡屏裂開之處站著的四個人也紛紛伸手,拉住色子,再去拉另一個時,卻萬分吃驚地看到那人居然又顫巍巍沿繩索走了回去,他要去救最後那一個人!
眾人驚心地看著他渾然不顧四周的險情,冒著被片片落下的銅鏡砸中的危險,疼痛得微微彎曲發顫的身子在劇烈晃蕩的繩索間小心艱難地行走,緩慢卻毫不停滯,靠向左前方那面斜落于「井」繩上、搖晃欲墜的銅鏡——布射仍被綁縛在那面鏡子上,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