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白色宮殿屹立在突耶都城圖蘭朵的中央,臨了干涸的聖湖,四周圍繞著幾座神殿,崇樓峻閣,高台寶塔,聳入雲天。
盎麗堂皇的宮殿深處水聲丁冬,岩壁間一處泉眼流水潺潺,假山園林起伏的地勢令清冽的泉水形成一個落差不足三米的小瀑布,瀑布下一彎清淺水潭,潭中矗立著一根宛如石頭匕首的石柱,高約五米,呈尖頭短劍的形狀,石柱尖刃般的基座穩穩插在水潭底下,深入水底岩石之中,石柱周邊翻騰著水泡形成一股股細小而奇異的漩渦。重達數噸的「匕首」刀鋒上雕刻著一個女人的形象,她的面孔奇特,仿佛是人和豹的結合體,頭上沒有頭發,而是盤踞著幾條凶狠的蛇,它非常像神話中蛇發女怪墨杜薩。
水潭對面一座寶塔形的宮殿,圓柱似的寶塔外牆朝南一面一層層地開了扇小窗,頂層小窗里靜靜佇立著一抹人影,隔窗出神地凝望水潭中央石柱上那蛇發女子的塑像。
美人如花,蛇蠍心腸!
一聲輕嘆飄出窗外,窗中一片素色衣袖旋過,人影倏忽不見,似是隱入房中。
寶塔宮殿頂層的這個房間布置華麗,玉床玉桌玉椅,里層牆壁白雲石砌,瑩瑩光澤如冰雪積凝般與房中玉質擺設相映生輝,地面上竟瓖嵌了玉石,白得賽過羊脂,紅得勝過鮮血,黃得像栗子肉,綠得如同鮮潤的樹葉,人間瑰寶鋪滿一地,苛求美感,極盡奢侈!
突耶出玉、多檉柳,礦藏豐富,盛產葡萄美酒,有精致的玻璃器皿。宮殿里四壁彩畫、人物雕塑。這個房間也不例外,白雲石牆上雕刻了精美的婆羅門花,從未見過花瓣疊勻如此繁復的花,艷色灼灼,花睫盤繞,異常妖嬈!房里的人兒倚在床上,手中一盞玻璃酒杯斟滿葡萄佳釀卻是點滴未沾,只是透過玻璃杯里血紅的葡萄酒凝視壁上的婆羅門花雕紋,百雲石上無色的花被血紅的酒色映出一片妖魅之色,怵目驚心!
伴下酒盞,手指輕觸鋪于床上純白色的絲被,入目一片雪色!
喜歡這雪色?
喜歡,它能把一切丑陋骯髒的東西掩蓋起來,讓我看到了純淨!
耳語聲聲,昨日一切如夢似幻!
一陣悶咳,雪白的絲被上勻開點點猩紅,胸口的抑郁日積月累,咳聲不止,捂在唇上的手蜿蜒淌下汩汩血痕,打濕纏于腕骨的一方泛舊絲帕,銀絲纏護的墨玉玉塊內漂浮起大片血霧仍無法吸淨濡染絲帕的血漬,血漬流淌,一點一滴綻放在雪色絲被上。
墨玉貼唇,一點溫潤,咳聲漸止,床上人兒緩緩倒子,昏昏欲睡。佩于腕上的墨玉本有治傷續筋生肌之效,眼下不知是這玉的效果驟減,還是傷情日益加重,他只覺越發的疲憊,眼皮灌鉛般沉重,只想睡,夢里日月長,睡它一萬年!
喇——
牆壁上傳來異響,房中四面牆突然反轉,轉過來的內牆竟是一面面巨大的落地鏡,狹長的鏡面拼湊起來形成一個四面是鏡子的明亮空間,玻璃背面鍍銀的鏡子清晰地反射出物體,投影真實而明晰,但,這無數面鏡子竟沒能照出房間里存在的物體,所有鏡面上只有一個金發女子的影像,匪夷所思!
「使臣睡得可好?」
猝然蕩響在房間里的語聲曼妙如歌,卻如一根尖針刺入耳內直達腦海,昏昏沉沉的神志醒了三分,倒在床上的他又緩緩坐了起來,舉目望去——房間里無數面鏡子中的同一個女子斜身倚坐在精美的鏤銀瓖鑽寶椅上,穿一襲黑色長裙,肘部扎了蕾絲緞帶,蝴蝶袖口灑開,衣裙上竟沒有領子,獨見一串珍珠圈在上半胸,著縴縴頸項、渾圓的雙肩、鎖骨和半片聳起的酥胸,水晶項鏈掛于頸間,裙帶束腰勒得緊緊的,裙擺卻灑得很大,蕾絲滾邊,挑不出一絲瑕疵的精美!鏡中人一頭金發瀑布般傾瀉而下直達足踝,發上一頂金色王冠,金燦奪目!她神態慵懶地斜身半躺在長椅上,手中一把羽扇半展,黑色的裙子更是襯得她膚若凝脂,面若桃李,艷色灼灼!只是,她那額心一點蓮瓣形的朱砂痣卻不見了!
凝眸細看鏡中人,陌生且異樣的感覺涌上心頭,眼底一抹隱痛一閃而逝,他的唇色泛紫。
鏡中人卻驚喜地嘆道︰「真是百看不厭!不過,我更喜歡你笑時的樣子。」
「公主金發依舊,可喜可賀!」他淡淡地道,目光已從鏡面移回雪色絲被,雪色染血,已不是純淨之色。
鏡中人「噫」了一聲,格格發笑,「你喜歡我的發?啊,這是我身上最美的地方,你看我的金發,是不是比窗外的陽光更璀璨耀眼?」
「伊人秀發如穗!」他面若止水,語聲淡淡,心緒卻紛亂無比,剪不斷、理還亂!
鏡中人又「噫」了一聲,似是十分困惑,「穗?那是什麼東西?」
心口細弦突然發出嗡然驚鳴,他霍地抬頭直視鏡中人,良久始答︰「穗為糧,乃稻麥禾本的花、果實!」
「長在土里的東西?那骯髒無比的俗物?」鏡中人突然拔尖了嗓子,如嬌氣的貴族小姐蠻不講理地發橫,「啊,你居然用這麼粗俗的東西來形容我的發,真是可氣!」
水鏡眸子里漾開波紋,一圈圈地擴散消隱,獨留一片清澄,沉澱了紛亂的心緒,他已然發現鏡中人的表情一成不變,說話時嘴唇也沒有動一下,原來,這些鏡子表面竟都貼了栩栩如生的畫像,發聲之人必定藏身在某一面鏡子背後,「公主!」他站起,閉了眼楮,輕聲問︰「你該叫我什麼?」
鏡中人一愣,月兌口答︰「使臣……啊,不對,我該叫你、叫你……東方天寶……啊,這名字好難念……啊,剌剌說我該叫你……夫君?剌剌的話是對的,我該叫你夫君……」
每說一個「啊」時,她都要停頓一下,吐字緩慢語調僵硬,中土語言她說得並不流利!
念奴嬌從不曾連名帶姓地喚過他,他問這一句,她想必會答︰「木頭呆瓜,問的什麼傻話?」惱時,她必來一句︰「混、蛋!」伊人一顰一笑宛然浮于腦海,他唇邊點了笑縷,睜開眼望向左壁一面鏡子,人鏡府里有懸鏡堂,混淆視線的鏡子布成陣勢是給人鏡府少主人開「心眼」的,以心視物,入木三分!開了「心眼」本是在敵軍中洞察薄弱環節,笑點沙場的,此番倒是給他找到了月兌困的門徑。徑直走向左壁第三面鏡子,他醉若春風般沖鏡中人一笑,貼在鏡子表面的畫像竟眨動了一下眼楮,眼中泛開痴迷陶醉之色,走近些,清晰看到鏡子畫像的眼部挖開了兩個供人于鏡後窺視的孔眼,猛力一推,鏡面旋轉,鏡子背後果有一人坐在那里痴然望著他淺淺一笑時,眉宇間流出的動人風情。
「你是誰?」他淺笑看著她的眼楮,那雙琥珀色的眼楮里沒有二分巧媚一分狡黠之色,只有一片迷轉的波光流連在他的臉上,雖然容貌驚人相似,眼神卻是難以偽裝的。
「念杜薩!」
艷唇里吐露的人名,如靈光劃入他的腦海,懸鏡堂里念奴嬌望著鏡子時那異常驚恐的表情、對鏡那一聲驚呼,喊的正是「念杜薩」!「奴嬌是你妹妹?」這個女子如此喜歡藏在鏡子背後與人說話,難怪念奴嬌不願照鏡子,怕看「鏡中人」!
「奴嬌?」念杜薩臉上閃過一絲錯愕,眼中滿是厭惡,「那不祥的奴人才不是我的妹妹,大祭司預言這奴人是亡國妖花,突耶女王的寶座輪不到她來坐!」卷弄一下金發,她笑著在眸中點了一抹媚色,「剌剌說,我的容貌比那奴人美,突耶國境里最美的就是女王,她的光芒如太陽般耀眼!啊,多麼動人的贊美,剌剌的聲音如同豎琴彈出的旋律,多麼美妙!」陶醉般在胸前合攏了雙手,對望房間里鏡面的畫像,顧影自憐,
皇室成員爭奪王位必會在雙生姐妹中犧牲一人!但,為何坐上王位的是這個水仙般自戀的姐姐?如同金絲鳥籠里梳理了羽毛向人炫耀的一只金絲雀,听著主人的贊美發出歡快歌唱般的鳥鳴,享受著添滿在籠子里的水糧,再不管外面的景致!穗為何物皆不知,突耶的女王正是那籠中的金絲雀,但,誰是雀的主人?誰是這王宮里真正的主宰者?「剌剌是誰?」他實在無法將哈剌尖細如黃鼠狼般令人發 的聲音與豎琴彈出的旋律聯想在一起。
痴迷流轉的眼波一凝,念杜薩笑聲飄忽起來,伸出女敕如青蔥的手緩緩往他臉上撫去,從鏡面背後那片黑暗中伸出的手淒然的白,尖尖十指卻涂了艷紅丹蔻,如鬼手染了鮮血,一股妖魅之氣迎面拂來,帶了地獄死亡的氣息輕輕地撫在他臉上,「剌剌說,一旦你問到了他,那麼我的身份一定已被你識破……哎呀,可惜了……這麼一張絕色的笑顏……」
隱在黑暗里的笑臉如同鬼魅,鮮紅的指甲涂滿了毒汁,輕輕觸及他的臉,卻是一僵。
他只是笑著抓住了她的手,彈了一下她的脈門,一股奇異的酥麻感如電流般躥到胸口,心跳猛然一頓,她已軟軟地滑下椅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教會金絲雀施出狡詐狠辣毒手的主人,除了哈剌再無第二人!突耶女王竟是依著國師的計策行事,形同傀儡!
點了女王的穴道,擱倒在地後,他便看到鏡面背後那一扇小門,推門出去,卻是狹長的旋梯,寶塔形的建築使得里面的光線昏暗,旋梯兩側夾壁凹層有神龕,供奉的還是那蛇發女子,似乎是婆羅門的天神。神龕里燃了香燭,借著微弱的燭光繞旋梯而下,中途遇上職守每層梯口的幾個挎刀衛兵,一個被他笑得模不著北後糊里糊涂中招倒地,一個拔了刀卻被他一腳踹下去摔昏了頭,最後一個是被他隨手拎的神龕塑像悶頭一砸魂飛九霄。
從長長盤繞的旋梯里走出來,明媚的陽光灑了滿身,他長長吐了口氣,經過水潭時,「匕首」石柱下細細的漩渦引得他的目光停滯了片刻,而後借著園林草木的掩護走了一程,心口悶痛的感覺越發明顯,唇色泛了紫,搖紅蠱毒在互相牽制,遙遙彼端似乎傳來某種奇妙的呼喚,他加快腳步,穿出園林,前方一座神殿矗立,靠近神殿,胸口陣痛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咬住發紫的唇,他直直地奔著神殿走去,手中撿得一根柔韌細長的樹枝,進了殿,對著迎面沖來的幾撥衛兵施了劍招,雷霆電舞的劍式在他癲狂一笑間施展得淋灕盡致,細長的樹枝竟比那三尺青鋒更顯威力,勢如破竹所向披靡。軍師後人自是從小習武,雖不比大將軍獨闖千軍萬馬奪帥頭顱那般厲害,對付只有一身蠻力動作卻十分笨拙的衛兵委實綽綽有余!
排開阻力,一路暢達,到了神殿深處,他扶著牆壁喘了口氣,唇色已呈暗紫,微顫的手往一扇房門上輕輕一推,門開了,偌大的空間里四壁雪白,地面鋪有白色的薄毯,五個奇裝異服的男子頭腳相抵平躺在地毯上,攏成八卦井口似的一圈,圈子里的地面擺滿白色的蠟燭,根根蠟燭跳動著光焰,蠟燭圈子里盤膝端坐著一個白發白袍的女子,十指捻作蓮花狀,手心上仰于雙膝之上,眉心一點蓮瓣形的朱砂紅如滴血。她闔攏雙眸,冰霜覆臉,痛苦之色凍結,化作了沒有任何表情般的麻木,冷如冰雕,瑩瑩聖潔。
看那白袍女子的滿頭白發,他神情一震,那女子冰凍般冷漠且麻木的臉上竟也起了一絲波動,長長的睫毛微顫卻不肯睜開眼。
「夫人……」
一聲輕喚,坐于燭光瑩瑩中的女子如遭雷擊,渾身震顫,猛然睜開眼,怔怔地看著門外輕悄走來的素衣人兒,眉目如畫,唇邊一點淡笑……她委實不能看這個人的笑,那一笑,笑得她心口無比潮濕,仿佛冰雪消融,融作一泓春水。
插在地上的蠟燭倒了,燭火踫到地毯上竟化作青煙散去,風一般刮入他懷中的念奴嬌渾身冰涼,白袍下擺滴著水,鋪在這房間的地毯卻是浸在淺淺一層清水中的,燭光浸水熄滅,她眼中卻煥發了亮得驚人的光彩,泛紫的唇瓣吐露的軟綿語聲似嗔似噥︰「木頭,看來這輩子你我是注定要糾纏在一起的。」
她渾身發抖,笑得卻分外嫵媚動人,凍得蒼白的臉頰飛紅,唇上的紫色越來越深,卻是情根深扎,再難做到冷傲自持。
擁緊懷中的人兒,似嘆似憐般輕撫白發,他心有愧疚,「那夜,我實不該將你一人留在山上……」
「不!」她搖頭,心有余悸,「國師不會放過我的,躲到哪里都一樣,聖殿之花沒能完成使命協助如兗殺天子分割中原疆土,就會被抓回聖殿受天神懲罰……」
「讓那石頭雕的蛇發女子來懲罰?」他只覺好笑,「依托神鬼,為非作歹!柄民迷信所謂的天神,就由著國師肆意妄為?」
「他總是借著神明的名義來向國民發號施令,狐假虎威!」她眼底滿是戒懼痛恨,「九尾狐狡詐狠辣,我與皇姐二人比較容易被他控制听他指使的是皇姐,他便扶持皇姐做了突耶女王,使計困我于聖殿,向國民宣布我就是祭司預言的亡國妖花,必須禁錮在聖殿受聖光淨化。皇姐受他指使經常在我面前裝神弄鬼嚇唬我,我及笄時收到皇姐送的禮物,一面鏡子,從鏡子里我看到的卻是皇姐……他們口中的妖花,不是我,是哈剌操縱的傀儡女王!此次隨你落腳鎮遠大將軍營中,九尾狐又指使皇姐前來冒充我,營中將士分辨不出真假讓她入了營地,結果……雨楓死了……」
「可兒……也……」心頭隱痛不減反增,悶咳之聲隨之而起,他別過頭去,飛快地抬手拭淨溢出唇外的血漬,目光不經意轉到了地上所躺的五個男子身上,「他們是……」
「他們是六國盟軍中五個鄰邦盟國的國王!」念奴嬌語出驚人,「哈剌唯恐勢單力薄,先把九龍玉佩里隱藏的秘密告訴五個盟國,于是就有了六方使節齊來中原給神龍天子賀壽的場面。玉佩到手返回的途中,哈剌在其余五個使節身上下了蠱毒,由不知情的五人帶回各自國土將毒疫傳染開,等五方盟國的國王親自來到突耶讓女王以婆羅門經典深奧的術數和醫術阻止瘟疫蔓延時,哈剌便指使女王向五位國王下毒,將他們軟禁在此,哈剌獨掌軍權,將六國盟軍統稱為突狼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