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時天色陰沉,濃重的霧氣籠罩下來,灰蒙蒙的一片。
潛龜院,正房內宅。
帷簾里的人兒一夢醒來,轉頭看看枕邊,枕邊空空的,昨夜竟是她獨自做了一場虛幻的夢,夢醒時心頭漫上些惆悵與失落。她擁上一層薄被依在床頭,回想著,竭力捕捉殘留在腦海的碎碎的片段,心中患得患失,時而皺眉時而傻笑……終于下床走至窗前,推開窗,濃濃的霧氣浮動在眼前,斜對面的書房籠在霧色中,變得模糊不清。她極目眺望,仍看不到書房里那個人兒,這惱人的霧氣!
「死書呆!夜里也不曉得回房來睡!」口中嘟嘟囔囔,「砰」的一聲關上窗,她坐到梳妝台前,一手持起梳子,一手挽攏長發,一梳,發上糾著一個發結,扯痛了頭皮,她模索著去解這個發結,卻意外地從發中解下一根青草,草根是被人刻意纏繞至她頭發上的,看著手中這根青草,回想昨夜夢里那一片草野,莫非……
篤篤篤——
猝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她的思緒,房門一開,鵲兒從門外沖了進來,顧不上給小姐梳發,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跑。
「哎?出什麼事了?」
「小姐,侯爺有急事找您!」
鵲兒拉著小姐直奔臥龍院。
武天驕吃驚地看到曲廊上、院牆下十步一崗,五步一哨,侯府所有護院、侍衛通宵達旦地值勤站崗,一個個神情嚴肅,目光警覺,右手皆已搭在腰側刀柄上,一有風吹草動,刀光即現!
見此情形,她心知府內是出大事了!
慌慌張張地奔至臥龍院,一入四全齋,武天驕卻看到表哥與相公也在書房中,二人眉端緊鎖,一言不發。武侯爺端坐于書案後,目光陰沉地盯著這二人。
房中氣氛異常凝重!
「爹!」武天驕走至爹爹身邊,「出什麼事了?」
武侯爺伸手指著左側壁面,她扭頭一看,牆壁上掛的幾幅仕女圖當中有一幅已掀開,壁面露出一只暗匣,匣內空空的,原本藏于暗匣中的兩件寶物已不翼而飛!
「府中鬧賊了嗎?」她問。
武侯爺搖頭,「昨夜府內守衛森嚴,不曾發現有賊入府,寶物失竊,為父懷疑是府里頭出了內賊!」說著,他向肅手而立的那兩個人瞟了一眼。
喜來寶低著頭,一直盯著自己的足尖,一聲不吭。
上官庭軒目光微閃,大聲道︰「但、但昨夜戌時,我明明听到府內的侍衛、護院在敲鑼大喊捉賊……」
「表哥,你難道忘了本府的規矩?」武天驕出言提醒,「以前你來府中玩時,不也曾夜夜听聞侍衛與護院們敲鑼喊捉賊的嗎?」
「是、是嗎?」上官庭軒先是一愣,眼神略顯慌亂地閃爍一下,又飛快地以笑容掩飾,「你看我這記性,真的全給忘了!」
「本府夜間守衛會換一次崗,每次換崗都得亮起火把,敲鑼大喊,喊的口號便是‘捉賊’,萬一府中果真有賊藏匿于暗處,他們雖未發覺,但這一喊也可震懾到賊人,令賊人心生畏怯,不敢胡作非為!只不過,前幾日我與書呆剛成了親,夜里喊捉賊的口號也暫停了幾天。」武天驕一面解釋,一面偷偷瞄了瞄相公,恰巧相公也正抬頭望向她,目光交匯,他沖她笑了笑,她則鼓起腮幫子嗔怪地瞪他一眼︰死書呆,昨夜躲在書房里看他的顏如玉哪?居然冷落自家娘子整整一宿!
「驕兒!」武侯爺緩緩說道,「管家方才來匯報過昨夜府內僕役丫鬟的行蹤、動向,排除了他們的嫌疑,唯獨軒兒與二子昨夜待在哪里,做了些什麼,為父一概不知!為父只想問你,昨夜你是與表哥在一起捉螢火蟲,還是與你相公在房中歇息?」「我、我……」
武天驕看了看表哥,他正以滿含期盼的眼神急切地望著她。她又看了看相公,相公卻轉過頭不願與她對視。她咬咬下唇,大聲道︰「昨夜,我與相公在房里歇息!」
喜來寶霍然抬頭望向娘子,她卻避開他的視線,把臉偏向另一側。
武侯爺眼中露出一絲擔憂,看看女兒,似乎還想問些什麼,話到了嘴邊卻化作一聲嘆息︰「罷了!二子,你先帶驕兒回房,這幾日沒什麼要緊的事,你們就待在潛龜院內,不要隨處亂逛,更不要給我添亂子!」
喜來寶應了聲「是」,與娘子一同走了出去。
仍留在房中的上官庭軒面對姑父陰沉的臉色,暗自握緊汗濕的手心,「姑父,軒兒昨夜去找過表妹,見表妹已在房中睡下了,就獨自回了房,再也沒踏出房門半步!」
不知為何,他刻意隱瞞了昨夜遭黑衣人突襲、被綁入麻袋丟至吟風院一事。
武侯爺沉著臉,一聲不吭地盯著他,盯了片刻始道︰「罷了,你也下去吧!」
上官庭軒暗自松了口氣,欠身告退。
書房中獨留武侯爺一人。他一手支額,略顯疲乏地閉上眼楮,喃喃自語︰「素月,你都听到了嗎?咱們的寶貝長大了,有些事寧可瞞著、掖著,也不願告訴親爹了!」
昨日他去宮中,從太監口中證實聖上身染重疾,臥于病榻,無心處理朝政,朝堂上的龍椅怕是要易主了!若是李家宗室復位,一向被他們當作眼中釘的武家人怕是要……唉!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府里又鬧了賊,他心里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看了看那只空匣子,失竊的寶物里頭有一只雕刻九條龍的金盆,那是前幾日他吩咐丁燭拿了金子去讓人精心鑄造的。看得出,炅二子對九龍紋隱金盆覬覦已久,仿造的這只金盆于昨日剛剛被他收入暗匣,夜里就遭人盜了去,難免會令他懷疑到女婿頭上!但此時此刻,他也希望這事兒不是二子所為,希望他萬萬不要做出令娘子傷心、令他們痛心的事來!
武侯爺在書齋琢磨著「炅二子」這個人時,上官庭軒則獨自回了房。
他坐在房中,持起桌上一只琉璃杯,以手指轉動著,晶瑩剔透的杯子上映出他的面容,他不笑的時候臉色相當駭人,眼楮如兩潭冰冷烏濁的死水,眉宇間多了一分戾氣。
他看著這盞琉璃杯,心中想的卻是那個看似弱弱無奇的「炅二子」,指尖一用力,「咯!」一聲脆響,通透漂亮的琉璃杯裂成了兩半,被他握入手心一揉,再緩緩松開拳頭,碎杯子已變成一堆粉末,紛紛從指縫灑落。
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出房門,直奔潛龜院!
潛龜院,正房內宅。
武天驕坐于梳妝台前,持著梳子正在梳發,兩眼卻望著鏡子里的另一道身影。
一只手悄悄移過來,而後她手中的木梳被人接了去,輕輕地梳著她的發。
她仍看著鏡子,看到相公站在身後,梳子在他手里輕得像風,拂過發絲,帶來清涼舒爽的感覺,她舒服地眯了眼。
他梳攏她的發,撿起梳妝台上一根火紅的綢帶往發上系了個雙心結,沒有繁瑣的高髻發式,只這麼簡簡單單的一束,他再掬起那一束長發,放在唇上,貼吻如絲般清涼柔滑的發,汲取發上的幽香。
不知為何,他越來越多地發覺娘子的可愛之處,越來越多地戀上她的一顰一笑,甚至連她淺淺的呼吸都能撩動他的心弦。
不知何時,她已悄然霸佔了他的心!
「娘子!」他持起她的手,五指交握,在她耳邊輕輕道,「我昨夜做了個夢……」
「嗯!」她眯著眼,像貓兒那樣慵懶的、撒嬌般地倚入他懷里。
抬起與她緊緊交握的那只手,他隱隱听得一陣失速的心跳,不知是她的心已開始悸動,還是他自己的心亂得無法再去掌控,被那雙大大的眼眸凝望住,他竟有些緊張,屏了呼吸,正欲說出那個「夢」,猝然,篤篤一陣敲門聲打破了一室旖旎。
他擰緊眉端,不知門外是哪個莽撞之徒,來得真不是時候!
她也皺了眉,氣惱地嘟著嘴,「一定是鵲兒這死丫頭,我這就去打發了她!」起身,一開門,看清門外站著的人,原本皺起的眉毛忽又往上一挑,她微訝地喚了聲,「表哥?」
上官庭軒腰佩長劍,臉泛桃色,沖表妹獻上「春」意盎然的一笑,「表妹,小兄有一套精妙的劍法想練給你瞧瞧!」
一言奏效!
武天驕興沖沖地取了把劍,迫不及待地拉起表哥的手往院子里跑,「走!咱們到院子里練劍去!」
喜來寶黑著一張臉,蝸牛似的一點點蹭出房外,到院子里一站,紅眼楮綠眉毛的,手里只差沒拎把菜刀,好讓人一瞧便知這位是專做人肉包子的黑廚!他瞪著桃花表哥那一身女敕肉,恨只恨自己的目光不能化作了綿里藏刀的利器,把這個專門誘拐他人之妻的騷包給一頓痛宰亂剝,以解心頭之氣!
瞧那表兄妹擺好了架勢,預備、開始——
得!又是一套眉來眼去劍法!
那朵爛桃花所謂的精妙劍法,原來是扭腰擺臀,長袖一揮,端的是花枝招展,盡顯風騷!
偏偏小辣椒一臉花痴狀,被桃花表哥那幾招賣狗皮膏藥似的爛把式唬得連她相公姓啥都不知道了,淨在那里追星似的繞著表哥打轉轉,害得自家相公在一旁狂飲酸醋不嫌夠,兩根眉毛全給豎成了菜刀狀!
花圃邊紫影一閃,鵲兒慌慌張張地奔了過來,拽住泵爺的袖子往後拖開幾步,「姑爺,您怎麼站在這里,萬一小姐或表少爺不小心把劍揮了出來,可不得傷著您?」
小丫頭可不是瞎操心,這不,話剛講完,眼前已驚現劍芒,原本握在上官庭軒手中的長劍突然月兌手飛出,直直射向喜來寶!
鵲兒驚呼出聲。
喜來寶似乎嚇得腿軟,往地上一坐,恰恰躲過這飛來橫禍!
上官庭軒跑過來撿劍,也不道歉,甚至連看都沒去看跌坐在地上的人兒一眼,撿起故意拋飛的劍,他撫著劍身自言自語︰「果真是真人不露相!」
蚊鳴似的自語聲,喜來寶並未听到,只听得娘子在那邊催促表哥快快過去陪她再練一遍。
上官庭軒飛快回到佳人身邊。
喜來寶卻幾乎氣破肚子,自個相公險些入了枉死城,當娘子的連問都不問一聲,只急著把表哥招回身邊去,真個恨得人牙癢癢!他站起來,從兩排牙齒里磨出一句話︰「鵲兒,快去書房給本姑爺取文房四寶來,本姑爺今兒個心情好得不得了,想給娘子畫張像!」
鵲兒取來了文房四寶。
把紙往花圃中間的石桌上一鋪,喜來寶卷起袖子,手一伸,拎菜刀似的把支毛筆拎在手中,刷刷刷,一氣呵成一幅曠世佳作。
鵲兒往紙上一看,目瞪口呆!泵爺畫的這個是小姐嗎?她橫看豎看,畫里頭的東西咋就不像個人?
小丫頭一會兒瞧著這畫,一會兒望一望院子里的小姐。小姐像是累了,表少爺正掏出一條雪白的帕子幫她擦汗,兩人靠得很近,親昵的舉動,曖昧的眼神,連她看了也直皺眉,再看看姑爺的畫,突然明白︰小姐與姑爺之間夾著個居心叵測的表少爺,就如同畫中之物,忽如一夜春風來般的綻開了斑斑危情!
見表妹累了,上官庭軒體貼地幫她收好劍,兩人手牽手走到石桌旁,表哥又細心地掏出帕子擦擦石凳,讓表妹坐著歇會兒。
武天驕坐到石凳上,看了看桌面鋪著的那幅畫,問︰「書呆子,這是你畫的嗎?」
喜來寶哼哼道︰「當然是我畫的!我已將你剛才的模樣都畫了進去,你仔細看看,是不是很像你?」
「我?」武天驕瞪大了眼仔細瞧瞧這幅畫,畫面上只有一株長在高牆邊的樹,伸出牆外的一截樹枝上開滿了粉紅花蕾,除此之外,畫上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喜來寶不慌不忙地持筆往畫上寫了四個字︰紅杏出牆!
武天驕一看,可算明白了︰畫中出牆的紅杏就是她?!
「死、書、呆!」
驚天動地的一聲河東獅吼,平靜了數日的火山又開始噴發,雷聲陣陣,地動山搖!
愛內的人又看到似已久違了的一幕情形︰姑爺撒開腳丫子繞著曲廊亡命似的奔逃,小姐潑辣地揮起長鞭窮追不舍。唉!這對冤家又出了什麼狀況?
武天驕恨不得揪住相公,扒了他的嘴,把「紅杏出牆」這四個字給塞進去!但追著追著,她又把相公給追丟了。奇怪,剛才明明還在前面狂奔的大活人,怎麼會憑空消失了?
「死——書——呆——你給我出來!」
獅吼聲漸去漸遠,躲到長廊頂部的喜來寶擦擦腦門上的汗,吁了口氣,忽听底下一人笑道︰「好潑辣的娘子!賊小子,你還吃得消嗎?」
這、這熟悉的聲音,難不成是……喜來寶往底下一瞄︰喝!好大一顆光溜溜的腦袋,還有那身破爛袈裟,正是那神出鬼沒的賊和尚!
「師、師、師父?你怎麼到這里來啦?」
愛里的侍衛、護院都到哪里去了?大白天的,竟讓個和尚大搖大擺進了門,真是邪門了!
不戒和尚半眯著眼,呵呵地笑道︰「賊小子,那位武侯爺放在你書房里的寶貝蠻多的嘛!」
啥?听他這麼說,難道已……
喜來寶瞄瞄師父的衣兜,果然是鼓鼓的。
「賊和尚,你又拿了什麼?」
「來寶啊,這串珠子,為師先替你保管著吧!」
不戒和尚掏出一串瑪瑙佛珠,拎在手中沖徒兒晃了晃。
得!魚又進了貓嘴里,說是保管,不出三天,鐵定連魚骨頭都不剩丁點!
喜來寶急忙躥上前來,欲搶回佛珠。
不戒和尚拎著佛珠撒腿就跑,一面跑,一面回頭調侃︰「徒兒啊,你嫁出去沒幾天,怎麼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這玩世不恭的老頑童!喜來寶一肚子的不爽,施展輕功急追而上。
二人一追一逃,卻看不到人影,只見兩道勁風刷一下刮了過去。
不戒和尚來去自如,逃出門外還不忘得意地拎高那串佛珠,沖門里頭的徒兒連連勾著小指頭,煽動他跑出來再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