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溫報晴有股想哭的沖動。
看到他的圖居然變成現在這副德行,跟以前相比,簡直是面目全非;她看著,不由得鼻酸,心坎冒出了一股悶痛,覺得好可惜、好難過啊!
圖畫能反映出一個人當下的心緒,畫者的喜怒哀樂都能從中詮釋出來;但她發現,他越畫越無力,到最後,竟然變得不剩一絲情感了。
當一個人的心不見了,畫筆下的圖,也會跟著空洞虛乏起來,她寧願他把所有不快發泄在畫里,也不願他把所有情緒關起來。凝望他內斂無溫的眸子,她想,這個男人一定很寂寞,寂寞得厲害。
「你最近有在看新聞嗎?」按捺下難受的心情,她強逼自己微笑,其實她想問的是︰你的心跑去哪里了?你還好嗎?
沈書行沉默了下,半晌才道︰「沒有。」
前年年底南亞地區發生了海嘯,很多地方都還沒復原過來,最近有記者去做采訪,你知道嗎?救災工作到今天仍在持續著,那些災民仍活在水深火熱當中。」
「唔。」他還是沒啥表情,心里納悶她怎地給他報導起新聞來了?
「想想看,我們真的很幸福呢。看看那些災民是怎麼過日子的?有時候,想說悲傷,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資格呢,都幸福成這樣了,怎麼還敢不滿足……」她輕輕淺笑,期望他能體會個中深意。
「你想說什麼?」他皺眉,狀似不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扉正被她的每字每句震懾住,可他不想示弱,便拿臭臉來掩飾心中的悸動,感覺到他的反彈,她噤聲。縱然明白熱心要有個限度,也了解沒人喜歡被挖瘡疤,換作是別人,她早就閉嘴走開了,可是面對沈書行,她卻不想放棄。
握拳,她眼底迸出肅殺的火花,「你等等我!不要走開!」
她倏然向他大喊,這回真的嚇了他一大跳;在他驚魂未定時,她霍地起身,一副要殺出去干架之姿,但才站起一秒鐘,她就哎呀大叫,眼看她就要失衡摔下,他立刻上前扶住了她,「你搞什麼?」難抑責備的火氣,他剛才還差點絆到腳,X的!真的會被她嚇死!
「腿好麻……」安全著陸,她攤軟在地,低頭揉著已經毫無知覺的小腿,她扁著唇,渾身知覺只剩下好糗好糗好糗……「那就別跪在地上。」他嘆口氣,整個無奈到不行。給她找來了椅子,又彎身攙起了她,不再讓她跪在地上。
「你想出去干嘛?」這叫……幫人幫到底,送佛差到西?他什麼時候學會了她的待人之道?真瞎,「我想拿筆和紙。」看他一副不甘不願的樣子,她還有膽跟他不客氣,「鉛筆還是原子筆?」他問得詳細。
「隨便。」看著他眼底的認真,她忍不住笑了。
這個男人,面惡心善呢!貌似不耐煩,其實是願意幫她的。
很快的,沈書行為她拿來了鉛筆和A4紙;她取來,馬上在白紙中央處畫了個圓點,然後問他︰「你看到什麼?」
「黑點。」他回答,不禁皺了下眉,不懂她的用意。
「嗯,是個黑點設錯。」她點點頭,指尖撫過黑點以外的那片白色,「但是,為什麼不說看到這大片大片的白呢?黑點是很突出沒錯啦,但也不能忽略它旁邊的白呀。再看清楚一點,就會覺得黑點根本不算什麼,你說對不對?」她看進他靜默的黑眸,一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觸踫她所不知曉的傷痛;她說的每個字,都是用心良苦。
她的話,字字撼動了他。凝視她透澈如水的眼,他心悸,有種靈魂被看透的感覺;這一切,教他手足無措,簡直不敢相信……她正在安慰他藏在心底的痛。
避開她柔亮得過分的澄眸,沈書行拿過她手上的紙,垂眼注視那個黑點,忽然覺得既詭異又荒謬,他居然被個小女生說教了,這位溫小姐,看她憨憨的,當以為她單純的時候,卻發現她的想法很有一套,居然說出了這樣饒富哲理的話來。
「你以前除了在補習班教書以外,還有做別的工作嗎?」抬眸覷向她,他眼底升起一抹笑意。
「沒有呀,就只是教書而已。」
「你比較像心理輔導員。」這麼喜歡幫人,又這麼懂得安慰人,她哈哈笑。「好多人都說我有這個潛質咧。」
她開朗的笑聲牽引出他上揚的嘴角,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他的心肺頓感暖和起來,長久以來的死結,竟于這一刻解了開來。
本以為揭露瘡疤只會讓他惱羞成怒,怎知,在她徐徐引領下,他非但不覺疼痛,當細細品味她的話,反而連根拔起了存在已久的芥蒂。
這時候,外頭響起了手機鈴聲,她出去接電話,在說說笑笑間,抓起包包,並向他揮了揮手,離開了公司。
他關燈,鎖門,走回自己的總監室,落地玻璃窗倒映出他頎長的身影,他低頭看著樓下人群稀落的街道,未幾,便尋到了溫報晴的身影。
她還在講電話,頃刻間,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陣率真爽朗的笑語;他勾起薄唇,目光溫煦,難以自禁地,讓她的影子鑽進沉寂已久的心房。
「鬼斧神工。」
听著徐天灝認真不已的贊嘆,沈書行皺眉。「你確定?」
不然就……「巧奪天工。」唔,別再考他了啦,快擠不出詞匯啦!
交疊起雙掌,沈書行托著下顎,深沉的眼眸盯著徐天灝面前的LOGO,陷入了沉思。
這些年來,捫心自問,他何曾真正用心畫過一張圖?所謂的美圖,不過是他隨便勾勒的線條,繼而靠電腦修出來的圖樣罷了。
他根本沒在畫圖,他只是在修圖而已。
「一堆沒心沒肺的爛圖。」他吐出劣評,不得不認同溫報晴所說的。
「什麼?」徐天灝以為自己听錯了。
他不作回應,再丟一張圖過去,「這張呢?覺得怎樣?」
徐天灝狐疑地望向他。「我沒記錯的話,這是弘風的第一張廣告圖。」
沈書行頷首,問︰「覺得怎樣?」
「不是被退了嗎?你在這我說它爛?」他到底想干嘛?一大早把他召來就為了評圖?奇怪了。
「你覺得爛?」他挑起眉,徐天灝手上的圖可是讓溫報晴聞到花香的那張。
「都被退了,難道要我昧著良心說巧奪天工、鬼斧神工?」他很實際,只要被客戶接納,就是成功的好圖;被退的,基本上是可以立即拿去焚化了。
「你就只會這兩句成語?」叫他有空多讀點書不讀,瞧,詞窮了吧。
「好啦好啦,大總監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他直覺沈總監肯定有啥不得了的大事即將發生。
沈書行沉默起來。這幾天,他想了很多,腦海繚繞不去的盡是溫報晴的話,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近年所繪制的圖,為他帶來了成功的事業,卻也暴露出他過的是行尸走肉的日子;沒人察覺到他的異樣,連死黨都沒發現,然而……卻被她看出來了。
她是如何辦到的?
「怎麼了?」徐天灝向他揮揮手,拉回他飄走的思緒。
「沒。」他干咳了聲,居然想溫報晴想到失神了。他拿起咖啡輕啜,掩飾尷尬。「最近沒什麼心情畫圖,可以的話,我想拿以前的退稿交差。」
「也好,力氣能省則省,但客戶要是不滿還是得修。」用舊圖他不反對,也無所謂,重點是要以客為先,他只怕沈書行跟客戶鬧脾氣。
「那當然。」沈書行淡哂。他早就過了反過來罵客戶沒水準又缺乏氣質的年紀了。「我出去煮咖啡。」說著,站起了身。
「這種事叫秘書做不就得了?」徐天灝面露困惑,察覺他最近經常往外走動,同事們私下都在調侃他這個陶淵明終于放棄穩居啦!
「最近學會了新的調配方法。」隨口解釋,他表情淡漠,卻好心虛。
不理會徐天顯充滿疑惑的目光,他逕自步出辦公室,直往茶水間走去,刻意放緩腳步,沈書行一路細心觀察B區繁忙的人事,當步履拖到了目的地,從吊櫃上取出咖啡豆,有氣無力地操作起咖啡機。
今天還是沒看到她,他難掩失望。這幾天他特地跑出來煮咖啡,就是為了跟溫報晴踫頭,但畢竟她的位置在A區,想踫見她就得靠運氣,有回他才走進來,她就捧起托盤趕著出去,只來得及對他禮貌一笑,要不就是她正忙著跟別人說話,他與她擦肩而過,只能听見她活潑輕快的嗓音……那晚意外的偶遇,給他帶來了始料未及的心動。
她不是特別美的那個,在弘風,長相比她出色的女人隨手可以抓來一大把,然而,他卻被她吸引住了,縱然只是單純看她一眼,或者只是听到她的笑聲,都能讓他本來懸得老高的心馬上踏實下來。
才兩天不見她,他心焦,坐立不安,心浮氣躁;跟前女友分手後,他感情空窗了四年,已太久沒這麼想念一個人了。
昨天午休時經過她的位子,發現她的桌面收拾得整整齊齊,看起來應該是沒上班。她請病假了嗎?到今天還沒辦法上班7?
是病很嚴重了?
他攏緊眉,胡思亂想著,擔心她出事,急欲知道她的情況,又想不出理由去問人事部她干嘛不來上班……嘖,煩!以前老是鄙視搞辦公室戀情的同事,總認為那是降低工作效率的蠢事。唉,做人果然不能太鐵齒,看不見溫報晴他現在做什麼都沒勁兒。
「是喔,小晴這麼好啊?換作是我,就不听你的電話了。」
「我也不想煩她啊,但我急著要用嘛……喔,沈總監好。」
兩位女同事沖著沈書行微笑,他略一頷首,回頭,馬上決定重新再煮一壺咖啡,「整整十天年假耶,她出國了嗎?」拿出茶葉罐,女同事繼續話題。
「沒有。她去墾丁了,好巧喔,她住進「月眠」了耶。」
「呀,就是去年我們一起去的那家民宿?有沒有叫她早上千萬別睡過頭,那里的早餐不等人?」十分豐盛的美味早餐,附加極度機車的老板,她畢生難忘。
「不用說了啦,她第一天應該就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