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前走,魯道子便越是緊張。
離她不過半街之隔的青樓內,藏身無數鶯鶯燕燕,便是大清早,也是送往迎來,熱鬧非常。滿面春意的姑娘們揮著手絹兒跟那客人打著嬌滴滴的招呼,提醒他們下次再來。
溫柔鄉,銷金窟。
如果不是為了織錦,她這一生也斷然不會來到這種地方。
但是那人……怎好意思藏身此處?
簡直——
不知羞恥!
或許是她看著那青樓的時間太久,有女子不滿意起來,手絹一甩,「看什麼看?」
便是隔著半條街,那句話也是清晰入耳。
她略一咬牙,視那句話為無物,隨即大步朝那青色小樓走了過去。之前那個甩手帕斥責她的女子有些發呆,等她走到盡頭才有些呆呆地開口︰「我們這兒可不歡迎女客!」
「我來找人。」魯道子咬牙忍住那一口氣,低聲將自己的來意道出。
「喲,我們這兒能有什麼人供你找?難道是……」那女子一眼瞥到她一副姑娘打扮,本來想說的那半句話便咽回口中,隨即她卻又突然掩唇一笑,「莫非姑娘你是準備找我們家金媽媽談事情的?」
魯道子見她笑容曖昧,知道她有所誤會,當即冷下臉來,「我要找那個戴著半張面具的男人!」
「你找他?」那穿紅著綠的女子將她上下來回打量,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莫非是老相好的找上門來砸場子了?
「他現在到底在不在?」魯道子不耐煩起來,冷冷看了她一眼。
多在這里站一時,她心里就愈不舒服一分。
面前那打扮得分外招展的女子眼見著她一副來者不善的模樣,哪敢吐實,所以便漫不經心地開口︰「我怎麼知道?」
魯道子見她如此,索性將她推開,自顧進門尋找。
「來人啊,把她攔住!」身後的女子叫了起來,「金媽媽,金媽媽,你還不快點出來?」
她話音剛落,果然便有人閃身出來,擋住了魯道子的路。
魯道子冷哼一聲,正要開口,卻見一個胖婦人走了過來,眉間一顆豆大的痣,嘴唇上的胭脂紅得過分,正是這里的管事金媽媽。
「大姑娘,你當我這里是什麼地方,說進來便進來?」金媽媽挑著眉將她上下好生打量,心里撥起了小算盤,「小心進得來出不去!」
「我既然能進來,自然便出得去!」魯道子並未看她,視線四下里游移,但是卻不見她想找的人。
一想到他或許此刻正躺在什麼姑娘的臂彎里好好享受,她的心情驟然變得很壞,臉色越發難看。
「好大的口氣!」金媽媽一聲冷笑,暗自示意護院小心招呼。
得到指示的護院們開始活動手腳,預備將魯道子拿下,只是沒想到因為魯道子心下著急,索性大聲喊了起來︰「魯亦人!傍我滾出來!」
「還不上!愣著干什麼?」金媽媽唯恐夜長夢多,恨恨地掐了離她最近的那個護院一把,示意他們趕緊動手。
于是魯道子這邊聲音尚未落下,那邊護院們已經得到了命令,「呼」的一聲撲了上來,找她招呼了過去。
魯道子于拳腳功夫上一向不甚在意,所以眼見有人一拳掃來,居然不知道要如何躲避。圍觀的人看在眼中,即便明知道那一拳並非打向自己,也忍不住為之「哎呀」了一聲。
但是就在此時,卻有一個帶著三分邪氣的聲音飄忽響起︰「金媽媽,連我的人都敢動嗎?」
也沒見有人出手,但是站在後面的金媽媽卻突然痛呼了一聲。眾人的視線轉向她的瞬間,清晰分明地看到她臉上清楚的五個手指印,被打的那一半臉頰就像吹了氣似的瞬間鼓了起來。
魯道子循聲看了過去,就見那二樓之上,站著一個人,一身白衣猶如初雪未化,半張金色面具斜斜擋住了右頰,額邊一縷散發似垂非垂,唇邊噙著三分笑,一雙眸子卻陰寒無比。
她的心忍不住為之一顫。
「爺,干嗎生那麼大氣,金媽媽也不知道是不是?所謂不知者無罪嘛。」就在那一瞬間,卻有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攀在他的頸子上,露出大半張臉的女子艷光四射,一身緋衣張揚明媚。
站在二樓上的白衣男子聞言突然一笑,將那女子驀地攬在胸前,伸手在她尖尖下頜上一勾,慢條斯理開口︰「既然有人求情,看來我要是繼續追究下去,未免也太不解風情了是不是?」
那紅衣女子便吃吃地笑了起來,長袖一揚,遮住了大半張臉。
樓下的金媽媽這才捂著半邊面頰匆匆帶著那些護院離開,而旁邊其他圍觀的人也不再逗留,全部都離開了此處。一時之間,這偌大前廳,居然就只剩下了魯道子一人站在那里。
樓上的白衣男子輕輕拍了拍靠在胸前的緋衣女子,語氣極其溫柔︰「我有事要辦,你先回去,我等會兒來找你。」
「那我等你,你可要快一點兒哦。」拋下一個令人骨軟神酥的媚眼,緋衣女子終于嬌笑著退場。
魯道子站在樓上,眼神毫不遲疑地對上樓上那男子,過了許久終于不屑地開口︰「沒想到你的品味居然如此!」
「怎麼?你有意見?」樓上的男子斜斜扯出一個笑容,長袖拂落,用那張戴著面具的半張臉正對著她,「起碼……風情萬種。」
魯道子氣急,臉都有點微微漲紅,冷哼了一聲︰「下流!」
「你在說我?」男人伸指點向自己,意態輕閑無比,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笑過之後,才淡淡看向她,「我一向如此,你現在才知道?」
他的手指似有意似無意地掠過臉上那半張金色面具。魯道子的心突地一跳,瞬間有種窒息的感覺,讓她沒有辦法再與他唇槍舌劍。
男人的神色變得很冷淡,「今日怎麼大駕光臨?你有事求我?」
求?
魯道子被他一句話頓時激得很想撲上去掐死他,忍了半天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火氣,隨即伸手一揚,將自己畫的那張圖拋給他,「你可曾認得圖中這種武器?」
男人接過那張圖看了兩眼,隨即將那圖紙疊在手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轉運使楊大人的女兒便是被類似這種形狀的武器所殺,所以我才想要問你。」魯道子咄咄逼人,「這東西不會是你做出來的吧?」
他嘲弄地揚起唇角,「轉運使楊大人的女兒被殺,與你有什麼關系?我倒不知道,魯家何時出了像你這樣愛管閑事的子孫。」
魯道子習慣性想反駁他的話,只是一想到這事關系到洛織錦,只好不甘不願地開口︰「現在被誣殺人的人,是織錦的舊友。」
「原來是她?!」男人一臉要笑不笑的表情,臉色卻又突然一冷,目光炯炯看著她,「若非因為這事,你是斷然不會踏足這種地方吧?」
「明知故問!」魯道子一臉嫌惡的表情。
男人慢慢地倚靠住身後的柱子,神色淡淡,目光卻變幻不定,過了片刻,終于從喉嚨間
擠出一聲冷笑,「魯道子!」
「干什麼?」魯道子听他連名帶姓地喊她,頓時如臨大敵一般瞪圓了眼楮。
「我住這里,你早在兩年前就已知道,但是卻從不曾想過來看我一眼,如今為了你的朋友,居然就這麼輕身前來……」男人的聲音變的極輕淡,「原來,在你眼中,我已如此無足輕重?」
他看向魯道子,而魯道子,也正在看著他,掩在袖中的手,卻在神經質地緊緊握著。她略略頓了一頓,才硬著頭皮開口︰「我來……是問你那武器的事,你不要再說不相干的話題!」
男人驀地大笑,笑聲狂妄而淒楚。許久之後,才停了下來,輕輕吐出了三個字︰「不相干?」
在他那種目光的逼視下,魯道子早已建好的心理防線簡直潰不成軍,只能囁嚅開口︰「你只需回答我……是與不是……」
她的話音尚未落下,男人卻驀然從二樓飛身掠下,她下意識地朝大門方向退去,但是他卻根本不容她逃開,長袖一拂,已然攬過她的柳腰。
魯道子瞬間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回過神來,整個人卻已經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
他的臉近在眼前。
近到她幾乎都能看到那半張面具下,那道數年前留下來的舊傷……
她緊張而無措,下意識地開口︰「二叔……」
「閉嘴!」他卻冷淡地哼了一聲,給了她一個嘲弄無比的眼神,「我不是你二叔!」
魯道子頓時噤聲不語。
他說得沒錯。
他怎麼會是她的二叔?
她姓魯,而他,只是冠著魯姓過了二十多年而已。
察覺到他的手愈收愈緊,魯道子終于再次驚恐地開口︰「你要做什麼?」
「你放心,我什麼也不會做。」他揚眉,眼神邪氣而狂妄無比,一只手撫上自己戴著面具的那半張臉,「我還沒有忘記,你當初是怎樣在這張臉上劃上那一劍的!」
她的眼愈睜愈大,仿佛就要掉出來似的,而男人卻一只手勾著她的腰,頗有興致地將她變幻莫測、從緊張到驚懼的眼神一一收入眼中。
許久許久之後,他卻將她狠狠一推,她立腳不穩,頓時重重摔倒在地。他就那樣冷冷看著她,「你以為我會怎樣?再被你劃上一劍?你放心,我沒有那麼蠢,既然你要死守著魯家,你要做對得起魯家列祖列宗的好子孫,我自然要成全你!你現在馬上給我走,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她摔得腿腳生疼,咬著牙站起來,她再次詢問︰「那東西……是你做的嗎?」
「我才沒那個閑心,」他冷哼一聲,長袖一甩,將那張圖紙扔還給她,「你要查的話,別在江湖上白費心機了!」
他說著便快步轉身離開,仿佛多停留在這里一刻便會受到什麼污染似的。
魯道子慢慢站起身,苦笑著揉了一下自己的腿腳,慢慢朝外面走去。
他剛才那一推還真是狠,起碼用了七分氣力。
但是……這是她應得的不是嗎?
是她自作自受,不關他的事……
只是……他已經恨她了嗎?
恨到根本不想再見到她、根本不會在乎她的地步?
明明她該滿意的,因為這正是她以前千方百計想要達到的不是嗎?但是為什麼,就在剛才他將她重重推倒的那個瞬間,她的心上,有某根弦撕裂般地痛了一下?
「姑娘,你還好吧?」腳下突然一軟,就在魯道子以為自己會跌倒的瞬間,身後突然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回頭看過去,就見一個身著布衣的男子正關切地看著她,她感激地對他笑了一笑,「多謝公子出手。」
那人見她站穩便放開手,也對她微微一笑,「姑娘太客氣了。」
魯道子對他略點一點頭,隨即想要盡快趕回去,但是沒想到剛剛邁腳,不但腿腳處的疼痛加劇,連腦袋也有些發昏了。嚇得身後那男子再次出手相助,「姑娘,你怎麼樣?」
「我……」她努力抑制住昏昏沉沉的大腦,感覺腳下的地仿佛在旋轉,「似乎很不好。」
「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好了。」男人左右看了一眼,隨即做了決定。
「有勞公子。」鑒于此刻自己這副德行,確實沒有辦法趕路,她只好低聲道了謝,由那男子攙著她朝自己住的地方趕去。
也不過短短一段青磚路,但是較平日相比卻仿佛長了許多。她微微喘息,直到被這個陌生的男子攙扶進院內才松了口氣,「謝謝。」
他微笑,「不客氣。」
房間內傳來洛織錦的聲音︰「道子,是你回來了嗎?」
「是的。」魯道子應了一聲,回過頭來,卻看到陌生男子一臉興奮莫名的表情,她微微有些狐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是怎麼了。
洛織錦卻從房間內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跟她說話︰「我預備晚上再去看一下杜大哥……舒夜閣?」
吃驚地瞪住那突然出現在魯道子家的布衣男子,洛織錦實在是很奇怪為什麼自己能夠再次遇到他。
「真的是你?」舒夜閣驚喜莫名。
罷才他只听聲音便覺得耳熟,哪里會想到真的是她?
「你來這里做什麼?」洛織錦狐疑地看著他,發現他一身風塵僕僕之色,似是趕了很長一段路的模樣。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舒夜閣最後只好一笑了之,含糊地搪塞過去。
好在洛織錦並沒有在意,見魯道子回來,想到之前那凶器的事,于是便問她︰「你那位叔叔怎麼說?」
魯道子略低了下頭,勉強一笑,「他並沒有說什麼,但是那個凶器,應該不是出自他的手。」
洛織錦微微吁出一口氣,對她微笑,「不要緊,我想,只要我慢慢查的話,我就一定會查到的。」
魯道子將一直捏在手中的圖紙展開,看著那上面的圖樣,也微微嘆了口氣。
雖然不明白她們在說些什麼,但是當舒夜閣看向魯道子手中那張圖紙時,卻微微愣了一愣。
奇怪,這個東西……好生面熟的樣子……
舒夜閣皺眉苦思,他到底是在哪里看過類似的東西?
洛織錦沒有在意到他臉上古怪的神色,回過身繼續跟魯道子說話︰「我晚上會再去看一下杜大哥,順便帶些藥過去,希望可以盡快把杜大哥救出來。」
魯道子點了點頭,「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就說。」
「我知道。」洛織錦點一點頭,對她微微一笑,然後才輕輕嘆了口氣。
舒夜閣一直在目不轉楮地看著她,所以清晰分明地感覺到了洛織錦在說出「杜大哥」那三個字時,語氣中分明的親昵與嬌憨。
杜大哥……是誰?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些忐忑,發現自己並不太想弄明白這個答案,但是心里明明有著些微的預期之中的感覺,但是卻仍在努力地抗拒。
魯道子回過頭來跟他說話︰「不知道舒公子找到落腳的地方沒有?」
舒夜閣回過神後微微搖了搖頭,「我才剛剛到揚州而已。」
「既然如此,如果舒公子不嫌棄,可以暫時居住在我這里。」魯道子對他略略一笑,「舒公子剛才幫了我,也容我略盡地主之誼才是。」
「如此,就多謝姑娘了。」舒夜閣略微有些心不在焉,但是還是循禮對魯道子微微點了點頭,待抬頭看過去,卻發現洛織錦已經轉身回屋。
魯道子便要跟著回屋,舒夜閣卻突然喊住了她︰「姑娘……」
「什麼事?」她回頭,有些疑惑。
「請問,洛姑娘可是遇到了什麼難事?」舒夜閣並不是沒有注意到洛織錦緊皺的眉頭。
魯道子微微嘆了口氣,對他點一點頭,「我們進屋再說吧。」
江湖之遠,廟堂之高,原本便不可混為一談。
只是誰都不會想到,若有一日,牽絲引線一般,將二者拉扯上關系混在一起,該將如何?
包為荒謬的是,或許彼此都沒有意識到,這牽絲引線般的一扯,居然會讓自己原本所設定好的計劃全盤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