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時分。
鮑堂的匾額上寫著四個大字「明鏡高懸」,而匾額下端坐的官老爺林游爾則面沉似水,「啪」地重重一拍驚堂木之後便喝問︰「杜幽篁,你可認罪?」
杜幽篁卻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他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上公堂被人當犯人一樣審問,但是今天,居然讓他親歷這麼一遭?!
雖然他跪在堂下,但是腰板依舊挺得很直,微微眨了下睫,他只輕聲回了一個字︰「不!」
「那這玉佩,怎麼會落在楊大人府中?」林游爾冷哼一聲,討好的目光看向一旁坐著的剛剛經歷過喪女之痛的鹽鐵轉運使大人,隨即再次重重拍了一記驚堂木,「還不老實交代?」
「我也不知道,昨天之前,這玉佩還放在我身上,至于它為什麼會落在楊大人府上,我想可能是撿到我這玉佩的人才是真正的殺人凶手。」他依舊慢慢開口,但是視線卻一直放在那塊玉佩上,每一次面前這林游爾拍驚堂木,他都有些心驚肉跳,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把那玉佩給拍碎了。
「狡辯!」一臉悲痛之色的鹽鐵轉運使楊不同憤然起身,「林大人,如今證據確鑿,有什麼好審的?即刻讓他畫押簽字,不殺他,實在難以告慰我女兒在天之靈!」
鮑堂外守著看審的人頓時議論起來。
林游爾額上有些冒汗,低聲開口︰「楊大人,這杜幽篁可是揚州城的名角,要是隨隨便便就結案了,恐怕喜歡他唱戲的人多有不服……」
楊不同冷哼一聲︰「難道你以為他是清白無辜的?昨天那麼多人在場,都能夠證實他確實向我女兒詢問過青蓮蕊、無傷淚的事情,根本就是他起了覬覦之心,所以才會夜半潛入我府,奪取之後起了殺機!」
林游爾再次額上冒汗,只好下意識地用衣袖在額上拂了一下,隨即看向杜幽篁,「大膽刁民,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容不得你狡辯!」
杜幽篁正要說話,卻有一個官差喘著氣捧著一個什麼東西跑了過來,「大人,這是在杜幽篁房間內搜到的!」
杜幽篁的視線朝那官差手中捧著的東西看過去,卻是一個托盤上放著兩個瓷瓶,密封著,也看不出來什麼不同之處。
林游爾示意楊不同,「楊大人,敢問這兩個瓷瓶里面裝的可否就是青蓮蕊、無傷淚?」
有人將那托盤端給楊不同,他認真檢查了片刻之後開口︰「不錯,這上面的蠟封還是我親手封上去的!」
林游爾再次一拍驚堂木,「大膽杜幽篁,還不快從實招來?」
杜幽篁卻只看著那兩個瓷瓶出神。
那里面裝的就是青蓮蕊、無傷淚?
是誰把這兩個東西放進了他的房間?
他自問從不與人結仇,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林大人,還問什麼?不用刑的話,看來他是根本不會招的!」楊不同冷冷開口,怒視著杜幽篁。
杜幽篁卻兀自皺眉沉思。
只是公堂外卻有無數女子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不要啊,不要給小杜上刑!」
「大人,小杜是不會做那種事情的!」
「大人,我們敢保證,小杜絕對跟那事情沒有關系!」
……
無數鶯鶯燕燕的聲音響起,楊不同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一想到女兒生前要不是如此沉迷于這個戲子,又怎麼會惹來這樣的殺身大禍,他就愈加憤怒無比,是以對著林游爾他再度怒喝︰「林大人,還不上刑?」
為了自身前途著想,林游爾可不敢輕易得罪楊不同,尤其據說這楊不同在朝中頗有交游,他可不敢亂拿自身前途開玩笑,是以他只好嘟囔了兩句,對兩旁衙役揮了下手,「來人,打他二十大板!」
鮑堂外看審的人頓時尖叫了起來,個個臉色蒼白,有那膽小的女子已經背轉身去,緊閉雙眼,伸手捂住了耳朵。
杜幽篁被衙役按倒在地,尚未來得及反應,已覺腰背上一陣劇痛,等到 里啪啦二十大板打完,他只覺得從肩至腿,無一處不痛。
鮑堂外的人看著他身上的單衣已破,露出來的皮膚幾乎無一完好之處,更是一顆心緊緊地揪了起來。
林游爾也多有不忍,他平時也看過杜幽篁唱戲,如今他這個樣子,他只有暗自嘆了口氣,隨即一拍驚堂木,「杜幽篁,你可認罪?」
杜幽篁勉強著撐起身子,口角處卻微微有血絲沁出,他用力開口︰「我……不認!」
楊不同憤然,目光冷冷看向他,接著對林游爾凜然開口︰「林大人,不繼續嗎?」
「我、我……」看到外面那些人的目光幾乎像針一樣對他刺來刺去,林游爾很沒用地縮了一下腦袋。
「真是廢物!」楊不同憤然起身,大步走到他跟前,將他一把推了過去,「來人,上拶指!」
包括林游爾在內的所有人幾乎都在瞬間變了顏色。
杜幽篁的身子卻只微微一顫,並他便緊緊地抿住了唇。
拶指很快就被衙役取了出來,隨即將那東西插套上杜幽篁的手指。楊不同的唇角處掠過一絲恨意,冷冷喝道︰「上刑!」
衙役們于是開始朝兩旁用力拉著拶指上的繩子,杜幽篁悶哼一聲,痛得幾乎當場昏過去。
所謂十指連心,世上之痛,也莫過如此了吧?
他痛得神志都有些迷迷糊糊了,隱約听到公堂外傳來無數人的尖叫和驚呼聲,但是那些聲音,卻仿佛突然之間離他很遠,所有的一切似乎突然都不存在了。他只看到一張盈盈笑臉,眉眼之間含著鮮潤的笑意,一聲聲甜甜地喊著「杜大哥」。
織錦,他的織錦,她現在在哪里?
「嘩」地一桶涼水潑過來,他猛地一個激靈,手指上的劇痛再次清晰傳來,周圍的人聲也再次清晰起來。
楊不同滿臉刻骨的恨意,再次冷冷開口︰「繼續!」
手指上的痛仿佛要將他凌遲處死一樣,心上有某根弦在突突直跳,那種痛便越發一浪一浪襲來。
「啪」的一聲,他感覺到自己的手骨仿佛斷掉了,整個人似乎已經不再完整,而是破爛不堪的一團。
他眼前微微發黑,朦朧中,那張燦若春花的笑顏卻再次清晰。
就這樣、就這樣吧……
如果這樣可以讓他見到她的模樣,那就這樣吧……
「大人,他昏過去了!」有人上前探了探他的氣息,隨即大聲稟告。
「把他潑醒!」楊不同滿臉不耐煩的神色。
「大人,你看……」林游爾指了一下公堂外的人。
楊不同朝公堂外看過去,就見所有听審的人都睜著眼楮憤怒地看著他,他冷笑,「一個殺人凶手,便是打死了又有何妨?」
「可是大人,他一直不認罪,即便我們現在給他畫押簽字,這麼多人看著……」林游爾看一眼杜幽篁,連忙收回了目光。
往日見杜幽篁,何等風姿,今天卻居然淪落至此……
楊不同又看一眼,這才終于悻悻收手,冷眼看向林游爾,「那就勞煩林大人將他好生看押,務必盡快完結此案,以慰我女兒在天之靈!」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林游爾頻頻點頭,隨即吩咐下去︰「來人,把杜幽篁打入大牢,好生看押!」
于是便有人拖著杜幽篁下去,公堂外的人漸漸散去,但是臉色卻都很難看。
大四喜的人失魂落魄地像孤魂野鬼一樣往回走,不知道眼下這戲班子還怎麼支持得下去。
台柱都沒了,他們該怎麼辦?
「你們怎麼了?」迎面卻有人一抬臉看到他們,頓時疑惑地開口。
戲班子里的人抬頭看過去,就見對面涼茶鋪門口站著一個女子,青衫布裙,臉上帶著讓人看起來就很舒服的笑容。
眾人微微愣了一下,隨即突然想起來,這個可不就是昨天到戲班子送禮的那個姑娘?
叫什麼名字來著?
一瞬間想到昨天,眾人頓時心里一酸,眼圈兒都紅了。
「出了什麼事?」站在那里的正是魯道子,看了半天卻沒見到杜幽篁,心里更覺得奇怪,怎麼其他人都在,唯獨少了他?
「姑娘,我們家杜先生被官府的人抓走了,說他、說他……殺了人……」有人拖著哭腔開口,「都給他上刑了……」
「你說什麼?」魯道子一張臉頓時「刷」地變色。
怎麼她才半天沒看住,居然就讓杜幽篁出了事。早知道她就不接昨天那單生意了。
「說我們家小杜為了什麼什麼東西殺了鹽鐵轉運使大人的千金,一大早就把他給抓走了……」班主一抹臉,硬把茫然的眼淚給吞了回去,只是腳下頓時沒了力氣,結果索性朝地上一蹲,抱著頭唉聲嘆氣,「戲班子這下該怎麼辦?」
殺人?
絕對不可能!
怎麼說她也看著杜幽篁好幾年,如果他那種性格的人會殺人的話,那麼她做出來的人偶都能生孩子了!
但是、但是怎麼會這樣?
魯道子兩道細眉皺起,片刻後才開口︰「你們先回去,這事交給我來處理。」
她說完轉身就快步離去,飛快地沖回了自己家中,翻出前些日子閑著無事才做出來的一只木造鳥,匆匆寫了一張條子塞進木造鳥的肚子里,然後便將它放飛了。
時值正午,陽光刺眼無比,魯道子忍不住眯了下眼楮。
織錦織錦,你再不來的話,我真怕杜幽篁會出事!
如此星夜,一騎快馬風般掠過,驚起夜鳥無數。
從蜀地奔回揚州城,途中洛織錦換了三匹馬,只用了一天的時間,終于在第二日夜間趕到。此刻城門已閉,她只略一遲疑,便一手按在馬背上微一借力,便已縱身躍上了高高的城牆。微一打量,幾乎不做任何停留,她的身影便已飛快地朝揚州城的衙門大牢掠去,如驚鴻照影,只瞬間,便已遠去。
此刻四下無人,揚州城的衙門大牢從外面看過去,猶如一只盤踞不動的怪獸,黑漆漆地張著嘴巴,仿佛下一刻便可將人吞吃入月復。
偶爾的燈光散落出來,星星點點的搖曳不定。
洛織錦四下里察看一番,隨即翻身入內,腳步輕悄無聲。
到底他被關在哪里?
她的眸子里滿是焦灼之色,第一次感到這樣的無力和緊張。
有人影一晃而過,她閃身避開,發現那是查夜的牢頭。
心下突然一動,她驀地躍上院牆跟緊那牢頭的身影。
燈光微微朝前行去,她伏在那院牆之上,一點一點跟著那牢頭朝前移去。只見他進入某個房間之後並沒有立刻出來,過了片刻後才走出來,一邊朝外走一邊吩咐那送他出門的人︰「滾回去好好看著,萬一出了事,轉運使大人能放過咱們嗎?」
洛織錦藏在一棵枝干寬大的樹後,見他遠去之後,隨即便輕手輕腳來到那個房間的頂上,微微做一下吐納,伸手掀起了一片瓦。
房中的光頓時泄出,她微微眯了一下眼楮朝下看去,頓時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情形如何。
牢內的人昏昏然沒有任何反應,牢外的人隔著略遠的位置正在喝酒賭牌。
機不可失!
洛織錦輕手輕腳再次揭開數片瓦片,約略可以一人通過之時她終于住手,隨即頭下腳上,縱身而入。
牢房內鋪著稻草,她落下的瞬間,沒有任何聲音。
腳步略移,牢房內似乎已然昏迷的人此刻狀況如何,清晰入目。
他半側半趴著身子,身上全是傷,手指更是腫脹充血青紫得不成樣子,臉色發白,有鞭傷掠過面頰,頰邊因此泛出不健康的紅暈,即便是在昏迷中,依然皺著眉,微微地申吟︰「水……」
聲音太小,外面的人完全听不到。
他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但是隨即便發出另一聲痛苦的申吟。
洛織錦心下一痛,手指驀地收緊,如果她不控制自己的話,只怕下一刻,這間牢房便要被她拆了。
魯道子為何沒有告訴她,他居然傷得這麼重?!
不但手指受傷,身上也有板子和鞭子抽打過的傷……
「水……」他再次申吟了一聲,似乎睜一下眼楮都很困難。
他們居然將他傷成這個樣子!
洛織錦俯去,細細察看他身上的傷,並摘下自己腰間的水壺,將水一點一點送入他的口中。
杜幽篁近乎貪婪地吞咽著似乎從天而降的水,神志慢慢地清醒過來,只是身子痛得仿佛被火烤過似的。
上午被帶回牢房後,又有人對他施以鞭刑要他老實交代殺人經過,不過他的回答還是只有那一個「不」字。
不是他做的,他絕對不會承認。
水再次被人送入他的口中,他微微眯起腫起來的眼楮,發現面前似乎蹲了一個朦朧的藍色身影。
獄卒?
會這麼好心?
卻有細細微微的聲音傳來︰「杜大哥,你怎麼樣?」
他幾乎下意識地開口回答,但是就在那個瞬間,他突然醒悟,奮力睜開了眼楮。
隱約的光線下,一個皺著眉含著淚的女孩兒正用一只手小心地托著他的頸子給他喂水喝。
「我……在做夢?」他咳嗽起來,一句話分兩次才說完,聲音更是破碎得幾乎讓人辨識不清。
洛織錦努力忍住眼淚,對著他用力搖了搖頭,伸出手指撫上他的臉,「你閉上眼楮好好休息。」
他順從地閉上眼楮,口中喃喃輕語︰「我是在做夢……」
幽暗的花香襲來,女孩子溫軟的頰如多年前一樣習慣性地貼上了他的面頰,他全身幾乎都僵住了。
這是她……
只有她才會這麼對他……
「小錦兒……」他心滿意足。
是老天可憐他,所以在他死前特地讓他見一次她嗎?
口中突然被塞進一顆丸藥,他下意識便要睜開眼楮,卻听到女孩子低低的聲音︰「杜大哥,咽下去。」
藥丸幾乎在瞬間化掉,微微的熱意自心底緩緩滋生而出。
他覺得自己似乎有了一點點的力氣,于是睜開了眼楮。
洛織錦逼回眼中的淚意,「不是要你閉上眼楮好好休息?」
「我們……四年多沒見……我想要看看你……」他的聲音低得幾乎听不到,她必須要緊緊貼近他的唇才能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洛織錦看著他。
面前的這個人因為被用刑的關系,現在幾乎找不到一處完好無損的地方,但是在她眼中,他卻永遠是她掛念在心的那個人,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她都能將他一眼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