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怎麼想都不大對勁啊!
綺南雁惴惴不安地由著她拉著,一路七拐八繞,逐漸遠離金織坊正門的大街,往另一條街道穿出。京城繁華,無處不是人聲鼎沸,頃刻間,他倆已混入鬧哄哄的人群中。
「你該不會想逃吧?」綺南雁蹙起濃眉,沉聲道。
「我早說過不逃啦,憑我這點能耐,還能逃到哪兒?」
史璇瑩說著,忽然哀怨地偏頭一眯,滿月復怨氣皆是因他而起——若不是他,她也不會淪落至此,偏她又無法認真氣惱他,畢竟他只是遵從姐姐之命罷了。況且,況且……她還、還……
她咬咬牙,黯然道︰「反正忙半天還不是一下子就被抓回來,我懶得浪費工夫啦!」
敝了,既然如此,何必打扮成這模樣?一身烏漆抹黑的男孩裝束,頭發事起來扎著,活像個不起眼的小僮。
綺南雁默默打量她,視線最後落在她攫住他臂膀不放的玉手上。
「好了,可以放手了吧?」他以眼示意。
「才不要,每次我一不留神,你馬上出賣我——」史璇瑩皺皺鼻子,一哼。
「你以為我吃飽撐著?」
不提還好,被他這一說,史璇瑩反而欺身過來,雙手並用牢牢抓緊他臂膀不放,綺南雁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快放手!」
「不放——」
她固執地搖頭,又氣又苦,緊瞅著他。
「你呀,根本就不是我朋友,只是我姐姐、姐夫的奴才罷了,你……你這壞胚,這輩子永遠都不會站在我這邊!」
喔喔,說得真好。綺南雁聳聳肩,仿佛不痛不癢,只伸手掏了掏耳朵,掀唇一撇。「既然如此,你干嘛還抓著我?」
「不然呢?又讓你去通風報信嗎?」她噘起粉唇,不自覺地提高音量說道︰「我已經吃過太多虧啦!」
不等綺南雁有機會開口,她話鋒一轉,忽又放緩了語調,可憐兮兮地嚷︰「我再過幾天就真的要嫁人了,你就不能對我好些?」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說服女乃娘和丫頭放行,才能跑出來,再過幾天,她嫁了人,以後……以後的事誰曉得?也許老死不相見了呢……
史璇瑩眼巴巴地瞅住他不放,水靈的眼眸布滿了霧氣,眼看就要凝成淚珠滴落。「我只想透透氣而已,真的,這是最後一次了。」
啊,這丫頭真是……不得不服了她!
綺南雁被她搞得心煩意亂,欲言又止,才開口說道︰「我憑什麼——」
「走啦——我快餓扁啦,陪我吃飯,嗯?」璇瑩又拉又扯地拖著他走,那張既能哭又能笑,風流婉轉的俏臉,只怕閻王老子也抵抗不了。
「快來,我請你吃好吃的。」
實在拿她沒轍,綺南雁長嘆一聲,還是心軟了。「那也得先放手啊,男女授受不親,你——」
「哎呀,不要嘛!」璇瑩近乎耍賴般,嬌滴滴地回眸燦笑。「我穿了這樣,誰知道我是女的?」
綺南雁垂眸看了下她勾住他不放的手臂。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是兩個大男人,這樣也不好看吧!
「拿著。」他把挾在腋下的帖子交給她。
「這什麼?」璇瑩騰出一只手接過,看見上頭的字樣,垮下臉——是她的喜帖啊!
綺南雁突然伸出一只大掌靠近她耳朵,璇瑩愣了愣,屏住氣息,只覺他食指踫了她耳垂一下,接著是拇指……莫名的騷動霎時熱烘烘地傳遍四肢百骸,由耳垂擴散到全臉——接近那只耳垂的半邊臉全麻了——再蕩漾到狂跳的心口上,然後,連她的指尖都刺痛了,包覆在靴子里的足趾也緊張地蜷曲著。
他從她耳垂取下一只珍珠耳環,遞到她眼前。
「你還戴著這個。」穿了男裝,卻漏了這個,教人怎麼看怎麼怪。
「呃喔……」璇瑩腦中一片空白,胡亂點頭,只覺耳朵好燙,想必紅透了吧?
「你、你先幫我拿著吧!」她支吾說著,羞到幾乎窒息。
「嘎?」綺南雁皺眉,捻著手里的耳環,沉吟後,將它揣入懷中。
這樣也好,她沒什麼東西能送出手,這個就留在他身邊罷……璇瑩心里亂得慌,趕緊扯住他手臂往前走,不敢多看他一眼。熱啊熱啊,要等什麼時候,迎面而來的風,才能吹散她臉上的熱氣呢?
綺南雁也任她拖著。
見她步伐走得又快又急,生怕她在人群里絆著了,想叫她慢點,但見她粉頰上的紅潮如醉如醺,明艷不可方物,不知怎麼,便開不了口。
此刻他最怕的,就是兩人停下腳步,安安靜靜看著對方說話。他沒把握自己的心思藏得夠深,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最後,兩人來到一間臨河而設的茶樓。她突然喊餓,便強拉著他進去,跟著小二的指引來到二樓窗畔的位子,簡單點了碗面,等面上來了,她便拿起筷子呼嚕嚕地吃了起來。
綺南雁也向小二要了壺酒。右手手腕仍被史璇瑩的左手牢牢緊握著,他沒辦法,只得用左手舉杯。
「丞相府都沒東西吃嗎?」他打趣說道。瞧她低頭大啖的模樣,不知情的外人還以為她親爹娘虐了她。
「你什麼都不知道……」璇瑩忽然抬頭,拋給他一記白眼,「被抓進籠里的鳥兒,哪還吃得下飼料?」
「是嗎?」他聞言又失笑。
杯里的酒液搖晃著,他有一口沒一口地仰頭喝酒,右手手腕不期然傳來絲絲疼痛——她力氣挺大的,抓他的力道越來越緊。
他仰頭,抑住一陣嘆息。他若想跑,早就跑了,單憑她這點能耐,真以為能困住他嗎?可……自己為什麼不跑呢?和這丫頭廝混在一塊兒,對彼此百害而無一利啊!
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麼,怎麼老做些沒用的事……他無奈思索,酒一杯接著一杯,不一會兒,便把整壺喝個精光。
「吃完了,待會兒還想做什麼?」他搖搖壺,確定沒有了,只得抬頭問。
「陪我到處走走吧,然後再送我回金織紡……」
璇瑩忽然低垂著秀臉,仿佛梗了什麼在喉嚨里,頓了一會兒,才擱下筷子,抬頭道︰「我家女乃娘和丫環都在里頭等我呢!」見綺南雁詫異地瞪著她,好像以為自己听錯了,頰畔不禁漾起苦笑。
「瞧什麼?就說我沒要逃,只是出來透透氣罷了。我爹下令要我哪里都別去,還派人整天守著我,都快悶死啦!」
傍了錢,她拖著綺南雁再往街上走。街道兩側俱是各樣的攤商裨販,兩人默默走了一陣,璇瑩忽然在飾品鋪前停下,右挑右揀選了兩條發帶,一條是白色的,光滑緞面滾了一圈粉色的繡線;一條是鵝黃色的,布面上繡著幾朵碎花。
「喂,你買東西給我吧!」她忽然回眸,手肘頂了綺南雁一下。
「為什麼?」他挑眉。
「我就要嫁人啦,你不送賀禮嗎?」她輕笑。
「關我屁事!」他嗤道。
「哪一個好看?白的?黃的?」璇瑩仍然興沖沖把玩著手里的發帶,這種小玩意兒,值不了幾個錢的,她只是……只是懊惱把那包糖給丟了,再說糖也不能久放,所以……至少她可以留一件他送的東西吧?對他是無足輕重,可她這輩子卻只能擁有這些了。
「這個要多少錢?」綺南雁突然揀起一把翡翠的圓梳,向店家詢問。小販連忙報上價錢,他想也不想便從懷里掏出銀兩。「喏。」
璇瑩抿唇看著他和小販交易。只見小販笑得合不攏嘴,忙不迭從別處拿出一只繡花錦囊,細心地把玉梳妥善收好,再畢恭畢敬地奉上。
他身邊已有可以送梳子的姑娘了嗎?璇瑩臉色一變,心里頓時沉甸甸的。
「到底……覺得哪條好看?」
「這兩條發帶呢?」綺南雁瞧了瞧她,便翻了個白眼,又向店家問道。
「客倌,您看得上就送您吧!當作您買這把玉梳幫我開市,我也還您個好價錢。」
小販眉開眼笑的,通常買這樣高價的物品,從沒見過不討價的,難得遇上爽快的客倌,他也樂得給點小甜頭。
「那就多謝了。」綺南雁手臂一振,便把璇瑩扯走。
她暫時放開他,將發帶仔細收進荷包里,頭垂得低低的。這會兒,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她的心,真的好奇怪呀!
原本只想選一條,結果,兩條都在她手上。明明……她想要的都要到了,那為什麼……還覺得難過呢?喉間老覺得梗著什麼,明明什麼也沒有,為什麼那麼不舒服?
早知道就不買了!史璇瑩很是懊惱,覺得又干又渴。他買了梳子,想送給誰呢?滿腦子胡思亂想,她都快煩死了——
「怎麼?不是都給你了,還不滿意?」綺南雁側頭打量她半晌,忽從懷里模出那把包裹好的梳子,遞到她眼前。「喏,給你。」
璇瑩腳步一頓,不解地抬頭凝睇。
「這個……要給我?」她按著胸口,臉上盡是疑惑。他是真心的嗎?原本就是要買給她的?還是見她不開心,只好轉送給她呢?
「堂堂丞相府的二小姐開口向我要賀禮,怎能只買條發帶打發?」
綺南雁淡淡扯了扯嘴,注視她的眼神,難得地透露些許溫柔,教她看得目不轉楮。
他寵溺地模模她頭發,她臉頰逐漸赧紅。可是,現在她不在乎了,不再在乎被看穿,她不想躲藏,只想緊緊盯著他雙眼。
綺南雁把玉梳送到她手里,合上她的指尖,要她緊握。
「這個,就當我送你最後一個禮物,往後你的幸福……跟我再也沒有關系了。」這番話其實說得不太恰當,仿佛情人間依依訣別。他有什麼資格這樣說呢?
綺南雁暗自苦笑,他說得曖昧不清,听的人也糊里糊涂。史璇瑩瞧上去失魂落魄的,好像還真听得懂似的,她……
他心弦一震,連忙把目光投向遠處,不願再深究下去。
「嗯。」璇瑩低下頭,說不出心里是什麼滋味,翻騰著一陣苦澀、一陣甜蜜。
這柄梳子,就是她唯一能得到的一切了,是嗎?
說的沒錯,以後他們……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是吧?
「走太遠了,該回頭了吧?」綺南雁放手,退開一步。
璇瑩愣住了。
這句話,他以前也對她說過——那時他們還有秀川,她每天沿著山路小徑漫步,而他總是遠遠地、靜靜地守在她身邊,無論何時轉身,他也不曾離開。
他呼喚她回頭,說是怕她走太遠了,不安全。
那時她有多傻呀!傻傻地以為綺南雁會站在她這邊,傻傻地以為他只是單純守護,然後傻傻地掏心掏肺,連心也……
早知道要傷心,當初就不該走太遠呀……
「不要,我自己知道怎麼回去,你想走就走吧!」
她故意回他一模一樣的話。在小園林里,那麼短暫的一個月,他們交談過的每一句,她都深烙在腦海。
「那我走嘍?」綺南雁神色一變,也憶起了在小園林里一同散步,一塊兒說笑的種種。她那明艷的笑容和清脆的笑語,如今仍像蠱毒般侵蝕他的心……
他猛然一震。他女乃女乃的,今兒怎麼又干了傻事?到底要學幾次乖,才能徹底拋開她,離她遠一點。
「你走啊……」她細如蚊蚋地低聲回應。
而這回,他真的走了。
不再留連于她身畔,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
回到金織紡,已經接近黃昏。女乃娘和丫環們都急死了,好不容易盼到她回來,便趕緊替她換回原本的裝扮,帶著選好的布料回丞相府。
璇瑩累壞了,回房鞋襪一月兌,便睡倒在寢室里。
女乃娘跟過來,見她身邊連條被子也沒有,坐到床沿上,殷殷勤勤地為她覆上薄被,溫柔地拍撫她的背,順順她長發。
「有見到想見的人嗎?」遲疑了會兒,女乃娘終究還是問起。
自逃婚回來後,二小姐整日哭哭啼啼,說自己有個非見不可的人。好不容易找了借口去金織坊選布料,其實是想溜出去找人——說真格的,這樣莽莽撞撞、不顧一切地飛奔出去,真能找得到人嗎?她也勸了,二小姐卻說不管,總要溜出家去才有機會試試。可讓人擔心、讓人煩惱還不夠似的,一個人孤單單地回來,卻又三魂不見七魄,仿佛搞丟了半條命。
「當然見著了,我運氣一向很好。」璇瑩又捏了捏喉嚨,明明沒東西卻梗得很,鬧得她整天不舒服。她轉頭把臉埋入枕頭,不欲多說。
「那就好,那就好……該說的都說完,就不會有遺憾了。」女乃娘喃喃吁嘆,挪動老邁的身軀,吹熄桌案的燭火,好留她獨自安靜。
房門咿呀地合上,璇瑩終于得以放心地轉身平躺,雙手規矩地交疊在月復部,感覺自己就像一具冰冷的尸。她睜著大大的眼楮,微偏頭,窗外月光蒙蒙,淒涼地灑在她臉上,豆大的淚珠忽然一顆接一顆滾落,仿佛永遠止境。
那樣千辛萬苦地跑出去,好不容易見了他……結果,到底都跟他說些什麼?
明明有滿肚子的話,為什麼不說出口?她怎麼笨得連句話都說不好呢!
「我……」萬般艱澀,她才吐出一個字,停下來咳了幾回,又模糊不清地低喃︰「我……喜歡……你……」要她怎麼說呢?過幾天就要出閣了,再怎麼心儀一個男人,自己終究是個閨閣姑娘啊!
「我……愛上……你了……」這話只能說給自己听吧!她只能在空蕩蕩的房里,獨自傾訴。「你……可以……不可以……也對我……對我……帶我走吧……」
轉眼間,淚便滿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