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著記憶,天色微明時娉蘭終于站在孤坦大叔的院門口,早早起來地孤坦正推門出來,望見是她一愣,隨機感覺不妙,驚問︰「娉蘭,怎麼是你?出什麼事了?你月姨呢?」
娉蘭只向身後指了指道︰「他在那里。快救他。」人便昏了過去。
記憶之中,娉蘭不知道自己昏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死里逃生,這一次昏過去後,她連發了數天高燒,一直處于昏迷狀態,被一串串的噩夢所包圍。
不是母親一次次地倒在血泊之中,就是清月渾身是傷掙扎著呼叫她,然後還會出現一張臉,帶著幾分模糊的男孩的臉,一遍遍堅定地對她說,快跑!快跑!
再次醒來,已是數天後了。
陽光透過窗戶斜了進來,暖暖地落在她的身上,窗子一角是墨綠的樹葉,微風吹過發出嘩嘩的聲響。
窗外有人在說話,語調低沉,聲音溫和,听見這個聲音卻讓她渾身一顫,是清月,這不會是夢吧,竟然是清月在說話。
「月姨?」娉蘭躍下床,長期的高燒和昏迷讓她渾身無力,剛跳下床,人便倒在地上。
窗外的人听見動靜沖了進來,跑在最前面的,素衣烏發的果然是清月。
「蘭兒!」清月俯身將她抱住,緊緊攬在懷里。
「月姨!」娉蘭將頭埋在她懷里,貪婪地聞著她身上那熟悉的淡淡清香。長年的草場生活,早讓她和清月之間建立了一種濃于血水的親情。
清月將她抱到床上,溫柔地整了整她的發辮道︰「乖孩子,月姨在這里,一切都過去了。」
「月姨!」娉蘭想起那晚,如此的驚心動魄,以為溫柔的清月從此後再也不能相見,悲從中來,「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還是這樣愛哭嗎?」門口忽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一個瘦而高的男孩出現在門口,斜著頭打量著她,嘴角噙著笑,狹長的鳳目在她臉上流轉著。
成年後娉蘭清晰地記得第一次看見風慶的模樣的時候,他就那樣微笑地站在房門口,眉眼舒朗,額頭光潔,陽光落在他的嘴角,如他的笑容一樣明亮,整個人不像站在那里,而像空氣中的浮塵,似乎就一直呆在那里,只等著她睜開雙眼,便微笑著呼喚她︰「娉蘭,我在這里。」
在度過了那樣一個夜晚後,孤坦、清月、娉蘭還有帶給他們許多麻煩的風慶,似乎成了一個整體,他們為了躲避那些人的尋找,搬入樹林深處,暫時在那里安居了下來。
娉蘭後來從清月口中得知那晚發生的一切,清月被那群人抓走後不久,因為見實在審不出來什麼,對她的看管就松起來,于是她借著暴雨逃了出來,並很快回到帳篷,在找不到娉蘭和風慶後,她又匆匆趕向孤坦處,等她到孤坦的小木屋時,娉蘭已到了這里。
甭坦又在樹叢邊緣的泥水里找到了風慶,他渾身是血,跌坐在泥水里,已氣息微弱,但猶自強坐著,手里握著一張小杯。
娉蘭對于風慶一無所知,她不知道為什麼孤坦和清月會這樣看重他,待他如同自己一樣重要,那晚風慶給她的東西,她也很快還給了他,那是一個細長的盒子。她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懷里,細心的模樣似乎在放著一件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東西。
「那是什麼?」每當娉蘭好奇地問他時,他的眼神里便會浮現出一抹她也讀不懂的落寞,目光落在她面前的虛空里,陷入自己的沉思,有時常常忘記娉蘭的存在。
娉蘭十五歲時,風慶已十八歲,能獨自出去狩獵了,他雖然長得瘦弱,但力氣卻並不小,曾經獨自打死過一只老虎,孤坦很看重他,常常對他贊不絕口。
風慶會吹笛子,在娉蘭十二歲的用刀子刻了一個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她,從此後娉蘭一直帶在身邊,愛不釋手,當風慶隨孤坦去打獵時,她便一個人坐在屋外的核桃樹下吹笛子,一首接著一首,清麗嫵媚,有時竟能引來鳥雀鳴叫著飛來。
夜晚時,大家便會坐在月光下听她吹笛子,孤坦整理著白日里的獵物,清月收拾著家里的東西,風慶獨自坐在她身邊,時而溫和地注視著她,時而呆呆注視著月亮,每當這個時候,娉蘭就會覺得他很遙遠,遙遠到讓她無法讀懂他臉上的表情。
又是一年春天,再過兩個月,娉蘭就要十六歲了,十六歲呀,就像山間的那棵小桃樹,不再是瘦弱的模樣,而是一片鮮艷的雲霞了。
甭坦常教他們一些武藝,孤坦一向隨和,但在習武的時候卻對他們絲毫不放松,每到這時候,清月總是站在木屋前向三個向森林里走去的人吩咐道︰「孤坦,他們還是孩子,你不要太嚴格。」
甭坦一邊答應著一邊在前面開路,風慶便在身後向娉蘭擠眉弄眼,娉蘭忍不住被他逗得直笑,抬眼看見孤坦正回頭向他們看來,忙收了笑緊走幾步跟上去,風慶同樣緊走幾步跟了上來,小聲地叫她,她就是不回頭。
走了一會兒,他似乎安靜了下來,娉蘭正心里暗暗可笑,忽然眼前一閃,似乎有什麼照到了她的眼上,她眯了眼順著光芒去找,卻是風慶偷偷將腰間的彎刀抽出一截,陽光反射到上面正照在她的臉上,見她回頭有種小孩子般得意地笑,陽光之中他眉目清朗,額頭上有光茫明亮,娉蘭忽然有一種迷失的心跳。
此時正有一只毛色鮮艷的小鳥飛過,她忙仰頭去看,那只鳥兒啾啾地叫著落到對面的樹上,她听見風慶在她耳邊低語道︰「習過武,你去山間那棵核桃樹下等我,我有好玩的讓你看。」轉頭間他已雀躍著追孤坦而去,留她獨自在後面,那只鳥還在枝頭鳴叫,在娉蘭耳中听來充滿無限歡喜。
教了他們幾個姿勢後,孤坦便要到山上去砍些柴,隨手打些獵物,娉蘭眼看著他消失在山間小路上,回頭便再找不到風慶,想著習武時他一直向她擠眉弄眼,示意她一定要到山坡下的那棵核桃樹下來,止不住地笑起來。
生活太寂寞冷清,若不是風慶時常弄些花樣來,還不知有多無聊,娉蘭滿心好奇,看他這一回又弄出什麼新鮮花樣來讓她玩。上一次他就在兩個崖壁之間架了一道青藤秋千,讓她蕩起來飄飄如仙,像長了翅膀飛,為此激動了數月。
遠遠地看見他站在核桃樹下,一身的青衣,衣衫雖是孤坦的舊衣服改的,也難掩他挺拔的身姿。望見她來,他微笑起來,娉蘭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心底的快樂壓也壓不住地浮上來,一直涌到嘴角眉稍。
「又找了什麼新鮮玩意?」娉蘭笑問。
「你來。」風慶伸手握住她的手,向山坡另一面走去。
娉蘭知道這面山坡極陡,可是知道他常弄些小花樣出來討自己歡喜,這回不知弄了什麼,便斜著頭笑問︰「這次又弄了什麼?」
「你來就知道了。」風慶頭也不回道,修長的手指緊緊握住她的,因長年打獵手心里磨出許多老繭,拉得她的手微微刺痛,可是她喜歡這樣被他握住。
到了半山坡道路難走起來,只有一條小徑勉強過人,兩旁樹木有斧切的痕跡,娉蘭見他賣力地弄了這些,心下感動,暗暗將他的手握得緊了緊,他回過頭來沖她溫暖一笑。
前方一片開闊,小徑將到盡頭,頭頂上方露出一角碧藍的天空來,風慶忽然轉過身來。
兩人一路上本來有說有笑,此時猛地靜下來,山林頓時一片沉寂,娉蘭一路攀山有幾分累了,額頭上滲出薄薄的汗來,疑雲滿面地向四處打量著道︰「為什麼停了下來?」
風慶微笑道︰「你相信我嗎?」
娉蘭奇道︰「相信你什麼?」
風慶道︰「什麼都相信我。」
娉蘭仰頭注視著他的眼楮,烏黑不見底,稜角分明的面孔上溫柔一片,五年來的朝夕相處,早就讓她認為自己和風慶是一體的,還有什麼不信任的,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風慶臉上浮出惡作劇般的笑容,伸手拂到她的眼楮上道︰「好!信我就閉上眼楮。」
娉蘭雖然有幾分疑惑,但還是听話地閉上了眼楮,初始還听見一片瑟瑟的聲響,後來便忽地沒了聲音,等了一會兒,正欲問,臉頰上忽然一暖,兩片柔軟的唇落在上面。
娉蘭一驚,張開雙眼,見他如一個偷腥的貓樣跳開,站在遠處得意地笑著,她霎時面紅耳赤,細紅的血線一路紅到耳朵後面去了,她本來皮膚白膩,此時便越發的白中帶紅,嬌艷動人。她緊了臉,帶著三分怒氣望著風慶,作勢要打他。
風慶忙又跳開幾步,笑道︰「誰讓你頭上抹了桂花油來著,剛才有蜜蜂要叮你,我把它趕跑了。」
娉蘭忍不住想笑出來,強忍著說︰「胡說,我哪里有抹桂花油,就算是你趕蜜蜂,怎麼可以用?」這個嘴字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吞了一半的話在嘴里,只是瞪眼望著他。
風慶舉了舉手道︰「我手中有東西,一時急了沒有辦法。」
娉蘭見他手中果然拿了一條長藤,知道自己被他佔了便宜,可是也想不起來該如何說他,便將眼一斜道︰「不用你哄我,我回去告訴月姨他們,讓他們來評評,看看誰做得對。」說完勢要走。
風慶見狀忙上前來拉住她的手笑道︰「別走呀,就是去告狀,也得等看完了這個再走。」說著強將她扯了回來。
娉蘭故意寒著臉道︰「如果沒有什麼好玩的,我這就走。」
風慶賠笑道︰「你再閉上眼楮嘛。」語罷見娉蘭瞪大了眼,忙笑道︰「你放心,這回就是有頭牛站在你臉上,我也不管。」
娉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想了想,依他言再次閉上眼楮。感到他輕輕地扯住她的手道︰「慢慢走,跟我來。」她隨著他的聲音一點點地向前走,越走越覺地腳下虛空,臉上暖暖的,有陽光照在上面。
走了大約有二十步,他們停了下來,風慶緩緩地將她抱在懷里,心中一緊,身體就僵硬起來,心怦怦而跳,慌亂之中听見風慶在她耳邊低語︰「別睜開眼楮,等一會兒就會有好玩的讓你大吃一驚,你一定要相信我。」一條粗粗的繩索從她的腰間環過,她感到自己被緊緊地貼在風慶的身上,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邊,心又怦怦跳了起來。
「現在,睜開眼楮吧。」風慶低聲道,聲音如緩緩的流水般溫和地沖刷著她的耳朵。
「我看看會是什麼?」娉蘭笑道,但她話還未完,就放聲尖叫起來,因為她感到自己此時不是站在山上,而是站在半空中,腳下雲霧繚繞,面前竟是懸崖絕壁。
「呵呵,別怕,向那里看。」風慶緊緊抱住她,笑著指向腳下不遠處。
娉蘭不敢動,轉了眼珠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竟有一汪潭水,雖然不大,但碧藍一片,而此時的他們正站在那片潭水之上,微風吹過,身體輕輕地搖晃,如凌空飛起。
如此美景當前,娉蘭漸漸忘記了害怕,反而感到飄飄然,如入仙境。良久才發現,原來風慶在斷崖處用青藤架了座橋,他們便站在那架橋中間,一根長長的青藤將他們兩人緊緊系在一起。
「現在相信我了?」風慶笑道。
娉蘭點了點頭。
風慶臉上再次浮現出鬼鬼的笑意,低語道︰「那還信我嗎?」
山崖太高,娉蘭心跳不止,聲音微顫道︰「難道你還有什麼花樣?」同樣話未說完便再次尖叫了起來,這一次不是看見了什麼美景,而是她和風慶忽然一起從空中落了下去,直直向山下的潭水里墜落。
就要落入潭水的一瞬間,他們腰上的青藤一緊,兩人一頓便停在半空打了個旋兒,上下來回地蕩了數下才緩緩停下來。
風聲呼嘯,眼前所有的景物在眼前飛快地拉動,娉蘭閉了眼不住地大叫,直到終于停了下來,她還緊緊地閉著眼楮不能呼吸,半天才順過氣來,張開雙眼看見風慶一臉笑意地注視著自己,便道︰「遲早要被你嚇死,現在可好,看你如何上去。」風慶古怪一笑道︰「我才不要回去,就這樣多好。」兩人本來就被緊緊地纏在一起,此時風慶又加重了力氣,將她用力抱在懷中。
如此貼近,隔著衣衫娉蘭可以感到他胸膛撲通作響,早羞紅了臉,可是又不好用力地掙扎,只怕不小心兩人落入水中,只好由他抱著。心里早已如蜜樣甜,嘴里卻道︰「要我以後信你,那是別想。」
風慶卻不再說話,許久,靜靜道︰「如果可以這樣一輩子該有多好。」
娉蘭抬眼向他看去,只見他一改平日里嬉笑的模樣,眼楮里有霧氣樣的迷茫升起,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遠處的山水餃接之處,她只能看見他的側面,清俊而娟秀,這一刻便又讓她感覺如此遙遠,仿佛他們木屋門前的那座山峰,陰晴雲雨各有不同,轉眼間便不能識得它的面目。
她將頭向後仰去,烏黑的長發微微垂到潭面,蕩起一圈圈的漣漪,極目遠眺,山水皆倒,天空一平如洗,藍得只想讓人跳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