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穹剜幾個家庭已然生變,局勢扭轉。
她的安王爺,舒服地躺在她腿上,正很闊氣地抬起手,嘴里低沉吟念著︰
「青硯,把太陽給我趕下去。」眼皮甚至張也沒張。
「你別總是為難小硯。」她軟軟地道。
「唔……」他半醒地抬眼,看是她,彎身爬起來,慵懶地扶著她頸子索吻,嘶啞道︰「你回來,沒人告訴我……」
她溫笑,拂過他額面。「我們還在穹剜。」
永霖頓了頓,眼眸從渾濁轉為清明,醒了。「我被迷昏了?」
「對,昨晚你睡著時,禁衛軍幫著庫洛什把穹剜人里被喀喀買通的都關起來了,他已經答應聯盟各支族扳倒喀喀。」
永霖用力眨眨眼,甩甩頭。怎麼一晚上下問事,大局都有根底了?
「那家伙跟你說的?」
「嗯。」點頭,卻見永霖一徑盯住自己,又擔心又懊惱的模樣。
「等會兒把昨晚的事都告訴我,每、一、句、話。」
邵庭微笑,她的安王爺還是醒著好。要睡,她跟他一起睡。夢醒一同,喜怨一同,死活一同。「知道了,都告訴你,但不要找庫洛什麻煩,他不得已的。」
永霖嚇到變臉。「不得已?他不得已做了什麼?我改主意了,現在就要听!禁衛領導去哪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听得見,本王分明吩咐過不準離開王妃一步!竟敢擅離職守!」
唉,領導難為。
守在帳篷外的禁衛領導欲哭無淚,暗自決定下回再接到護衛安王爺夫妻的任務,不如先告鄉隱退。
邵庭不明何以,或許是天亮得太有希望,看著他像蝦子跳水似的緊張,簡直太逗,笑意涌上,格格地止不住。她曾听娘提過,這輩子最安心的,就是醒來看到丈夫女兒在身旁,那一刻,像是什麼都有了……
她想,她懂了。幸福,原來起始于永霖在她身邊的那一瞬間。
邵庭披上戰甲,鐵茸隔著帛布緊緊貼合胸月復,包裹著熱血軟肉與骨干。
她深吸口氣,如祖父與邵家軍的訓練師傅所叮囑,上戰場前,最重要的便是這些鍛黑玄鐵,她的命需要它們。
永霖已與庫洛什花一個月時間說服了八位支族長,打算在今夜于四方舉兵,直攻喀喀最自豪的斷斧大軍。
連同庫洛什在內,九位支族長或帶五百人,或帶一百人;而她卓豫征北大將軍,則要領兵一千;這場戰,可說是卓豫挾外力平定嗤人內戰。
而今,顧破甫與李思容已遠征跋涉,帶來一千精兵,李將軍與其余兩位副將駐扎在一里外,準備隨時接應。
邵庭抖擻精神,束好綁腿,穿上靴子,在綁腿布與靴皮間插入薄而堅韌的軟鐵。這是永霖出使四國時尋回的,軟鐵隨她征戰,在敵人無數次要砍刺毀了她的腿時,毫無受損地擋止。
外人說她巾幗不讓須眉,但其實她之所以能勝,是因為有許多人同上戰場,不論是與她並肩,或在背後忐忑難安的,這千人之力集結同心,才是致勝的原因。
她挺直脊梁,佩掛彎刀,抽起長戟,英氣勃勃地跨出氈帳。
外頭,士兵們早穿戴好裝備排排成列,為首的是各隊百夫長與驍衛。
「邵庭將軍。」顧破甫拱手,將她迎到千人大隊前。
邵庭環顧而視,眾將士雙目炯炯有神,器宇軒昂,這是一支氣勢磅礡的卓豫之師,她以他們為榮!
「很好。」她肯定地點點頭。「各隊進兵的路線,都清楚了嗎?」
「是!十天前就把地圖派發下去,夫長以上務必背記好路線,應變的逃月兌路線也分配好,屬下今天考核過,大伙兒腦袋都醒著,沒有問題!」李思容道。
「嗯。」她又點頭,朝戰袍顏色與一般士兵不同的隊伍看去。「褐袍的八百人跟著顧副將,黑袍的兩百人……今兒要跟我挑斷斧營的,都是邵家軍嗎?」
「稟將軍,是,還有十位帶路的穹剜勇士。」
邵庭微微一笑。「不枉這幾日磨合討論戰術,你總算明白人家是勇士了。」
「稟將軍,是。」李思容垂頭抱拳。
「都不是家中獨子,也沒有妻兒掛礙?」
「稟將軍,沒有。」
「好。」她抬頭,天色還沒全亮,點星未滅,白白的月亮猶掛在西陲。「昨天是嗤人的火神節,他們享樂一夜,戒備或許松些,但不可輕敵。此時將醒未醒,正是神智虛弱的時候,咱們要把握時間,愈快壓制住喀喀的士兵愈好。」
「是!」李思容道,與顧破甫打了手勢。
顧破甫旋即跳上馬匹,與幾個驍衛副將分別引領隊伍。
小兵把綠珠牽來。
邵庭愛憐地模了愛馬,眸中暖意堅定,一個蹬跨,地策著綠珠跟到黑袍隊伍旁。
離穹剜駐扎地愈來愈遠時,她回頭望了一眼白色大帳。
這三天,為了讓她能靜心布置戰局備戰。永霖從不出現,連青硯她都沒看見,一切仿佛京畿的安王爺府未曾有人來過。
她難以道清此時心情,只知道腦里念著他、懸著他的身影。
永霖啊永霖,你怎如此教我牽掛?
「邵庭將軍,真的不要和安王爺道別?還來得及。」顧破甫建議。
「不。」她搖頭。「永霖不會允的。」
他會不準她分心,他會要她一心一意,護好自己。而且他們從無分別,何來道別?歸來的時候,她會好似過往從邵家走到王府一般,平靜地問他今日有何事特別,听他論議分享。
眼前的戰役非同一般,喀喀的軍隊采兵民同宿,戰士都是各家成年的男人,作戰時,听角令集結;非戰時,則歸家團聚。而今各家剛歡慶完火神節,也就是說,士兵與一般平民都陷入熟睡。他們的目標不是披戰甲的斧頭勇士,而是手無寸鐵的男兒,倘若有婦女持械回擊,逼不得已下,她或許也是要殺的。
沒有什麼對與不對,有的,只是如何才能生存下去。
卓豫是自保,喀喀族長意圖壯大,也是自保。
在蒼天腳下,活著,從來就不容易。
「駕!」她吆喝一聲,雄偉氣勢不輸男兒,當先行在邵家罩前頭。眼前被踏出的黃土道沿草原筆直而去,毫無岐岔,一如她的心志。
大隊行了半個時辰,在靠近喀喀一族的扎營地時散成八股,與九位支族長所派隊伍會合,根據先前所擄的喀喀手下透露,自扎營地八個可行方向同時潛入,從外圍的氈帳開始,一一潛入斷喉!
天蒙蒙亮時,大地還安靜著,到月沒日出,一具具尸體的血浸透衣物,滲入厚毯,從氈帳底下,隨著被融化的雪水流出。
邵庭策馬而立,看著卓豫與支族聯軍的士兵進出氈帳,干淨的刀子進去,染紅出來,哀鳴四起,漸漸喚醒了更多沉睡中的喀喀一族。
有人尖叫打著赤膊從帳里竄出,邵庭「喝」地一聲,迅急提刀掠過,一顆人頭滾地,無頭身軀沒一會兒就倒在雪地上。
「啊啊——」
她勒馬,哀號的口音是卓豫士兵發出,不絕于耳。
她隨即掉頭往聲音的方向去,果見幾個卓豫士兵已慘死在斧頭底下,那持斧的彪形大漢殺紅了眼,甚至追砍著斷腿在地上爬的卓豫士兵。
兵民同居的缺點,就是不知哪個帳是大將的,無法避免兄弟們對上,她的作用,也在于此。
邵庭覷準了,奔馬而去,欲藉綠珠的奔勁沖刺擊落他的大斧。
鏗鏘!兵器相接,他的斧竟藏有倒鉤,隨他轉腕,卡住她的彎刀。
那大漢咧嘴,黃牙森森,大臂畫圈,硬是把她拖下馬來。她咬牙耐受,左手抽出短劍,意欲近擊相拼,那大漢地「呃」一聲,雙目成濁,口中溢血,就見一支蛇戟驀地穿破他的胸。
大漢巍巍地往她這方向倒下後,只見庫洛什騎著烏珠穆沁駿馬,一身血污,意氣風發地抽回蛇戟。
「邵庭!我救了你一命!」生死相交,從同盟起,他就直喚她的名。
「嗯,多謝。」她拾起彎刀,很快跳上馬背,眉峰蹙了蹙。「你不是該在南面嗎?你的隊伍怎麼辦?」
「小克蘇力頂著,他該磨練,這是建功的好機會。」庫洛什粗獷道︰「幸好我來了,臭臉王爺說得沒錯,你會不顧性命,有姓李的驍衛阻擋也沒用。」
「永霖?」她不解,隨手又解決了一個竄逃出來的。耳邊听著骨碎肉擊、悲鳴嗚咽,她一臉平常地問︰「永霖請你照顧我?」
「對!」庫洛什長戟橫掃,又刺殺一個。「出發前他來我的營帳,說他這輩子沒求過人,我是第一個!那求人的樣子,好囂張!」他哈哈笑兩聲。「他叫我一進喀喀的駐扎地,就來找你,要我跟你一起殺敵,直到回去。」
「嗯。」她點頭,有庫洛什在背後,她可以放心。「多謝,我銘感五內。」
「不用客氣!」庫洛什恢弘一吼,奪過身旁小兵的戟,投臂而去,力道大得整戟穿過第一人胸膛,直刺第二人背心。
邵庭暗自慶幸兩人非敵,彎刀繼續砍殺,回頭對著也在擊殺的庫洛什道︰「哪天你一定要告訴我臂力如何訓練。」
他抽出戟,熱血噴濺上他的狐袍。「讓你回去教卓豫的士兵嗎?別想,野蠻人不笨,而且這是天生的!」
她蹙眉,轉身面對他的同時彎刀斬下一人,她沒去看那滾落的腦袋,反而直直對上他精銳的眼楮。
「你不是野蠻人。」
庫洛什哈哈大笑。「我知道,我是勇士!呃……」
邵庭忽然將彎刀往他的方向投去,接著凜容策馬,一個利落彎繞,抽回插在敵人身上的彎刀。「不欠你了。」話落,直朝酣戰的地方奔去。
「嘖,真是難管教的女人!喝勒!」庫洛什追上去。
將近兩千人的聯盟軍對上沉睡之獅,迅捷掃蕩,邵庭將喀喀一家留給庫洛什與八位支族長們;正午時,與環守在外的李將軍會合,確認里外皆已底定。
「邵庭將軍這一役打得漂亮,皇上定會嚴加封賞!」李將軍激賞道。
「是大伙功勞。」邵庭淡淡應一聲,看著眼前烽煙四起的雪白群落。「喀喀族長的支援沒來麼?」
「邵庭將軍說的是與喀喀同盟的那些支族?」李將軍神秘笑。
邵庭點頭,只見這位沙場老將提起不離身的寶劍。
「您沒听見我這劍發出嗡嗡的聲音嗎?」
她軒眉。鳴血劍,遇血則鳴;愈多血,長鳴愈久。但是四周並未有戰過痕跡,大隊人馬也泰然穩若,彷似里頭煉獄與己無關。
「戰過不留痕,您愈來愈厲害了。」
「哈哈哈!哪不留痕!李將軍是在十里外就布了哨子,一見影蹤馬上進擊,痕跡都留在十里外的格則部落一帶,格則支族長的腦袋也留在那里啦!」
李將軍著惱,賞了就會多嘴的女副將一眼。
「咳,開開玩笑,邵庭將軍當真兒以為我一把老骨頭,還能研究出什麼厲害戰術來?」
女副將格格笑個不停,邵庭也還以微笑,持靜道︰「我的確想向您討教。」
「唉,向我討教不如去問你祖父,或者安王爺也不錯,安王爺不會帶兵打仗,但是兵法見識很有一套,你的戰法,該不會是他教的?安王爺可是以博學聞名卓豫呀!」
「嗯,我的確從小與他弈棋,雖然從未贏過,但策略精進不少。」
「哈哈哈……」李將軍笑聲遼遠,眼眸一亮,指著從白色群落來的一千人眾,都是各支族的聯軍勇士。「看,回來了。」
「嗯。」她眯眸。日頭大,皚皚白雪輝映下,她仿佛覺得整片大地泛著薄薄白光,虛幻得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