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老前輩,我娘子究竟患了何病,為何一直昏迷不醒?」床旁,展少鈞滿臉焦慮,朝那坐在椅上為榻上女子把脈的老人問。
自那日湖畔一游至今已過十日,這十日來,柳飛雪始終昏迷不醒,期間不斷發著高燒,身子時熱時冷,除了不時發出夢囈外,一次也未曾醒來過。
展少鈞請遍了杭州城的大夫來醫治她,甚至動用關系將宮中御醫給請了出來,然而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是普通的風寒。
風寒?區區一個風寒能讓人高燒不退,持續十個日夜無法清醒?她的身子何時變得如此虛弱?展少鈞又氣又自責。
這十日,他衣不解帶的守著她,湯藥、喂食皆是他一手包辦,從不假他人之手,他要親自照料、看顧她,否則他寢食難安。
眼前這位老人是退隱山林多時的「神醫」邱七,他高超的醫術救活不少幾乎是踏入半個棺木的病患,號稱只有他不醫之人,沒他醫不活的人,只要他肯出手,就算僅剩一口氣,他也擔保那人未來能活蹦亂跳。
邱七尚有一傳人,名喚厲天行,外人尊稱「鬼醫」,醫術精妙更勝其師,可惜為人古怪,行蹤飄忽不定,隨興落腳的性格教人難以找尋。
迫不得已,展少鈞只好派人將這位德高望重的邱老前輩請出山林,為柳飛雪診斷病因。
「小子,這娃兒染上重度風寒,照理來說,應當三、四日便能燒退清醒,可她身子骨本就不甚康健,再加上這吹風便不適、淋雨便風寒的虛弱體質,才會至今仍無法清醒。」
听見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解答,讓展少鈞心神一振,急忙詢問,「邱老前輩,那要如何我娘子才能好起來?」
邱七站起身,來到內廳的梨花木椅坐了下來,端起嚴喜樂奉上的鐵觀音後,才徐緩的續道︰「這娃兒的進食很不正常,脾胃受損,病況有些嚴重。這種情形不該出現在像她這種錦衣玉食的姑娘家身上,這病癥通常是三餐不濟、一日僅用一餐,或者數日進不到一次食的貧苦人家身上的。」
邱七精鑠雙眼筆直朝他射去,暗喻他是否虐待自家妻子,連口飯都不讓人吃。
一日僅用一餐或者數日進不到一次食?她都沒按時吃飯嗎?展少鈞一雙濃眉擰得死緊,見著邱七指控的目光,也不辯解,著急地直問︰「是因為如此,我娘子才昏迷不醒?」
「是,也不是。」輕啜口熱茶,邱七賣關子的低吟,遲遲不給真正的答案。
「邱老前輩—」心急如焚的展少鈞語氣低沉,忍不住瞪著那慢條斯理喝茶的老人家。
這些日子來,他整顆心像懸在半空中,飛雪一日沒醒,他便心煩意亂,沒法子靜下心來。
看見他雙眼布滿血絲,下顎冒出細小的胡碴,一副落魄模樣,邱七這才撇撇嘴,大發慈悲地道︰「脾胃損傷是小事,待我開個方子,令人到藥鋪抓七日份的藥熬煮喝下便無大礙。有問題的是,方才我一把脈,便察覺這娃兒的心脈有股抑郁之氣,且累積在體內已有一段時日,這股郁氣長年纏繞心頭,是造成她體虛的主要關鍵。」
「可有藥解?」
邱七搖了搖花白的頭顱,「沒得解,這是心病,她在郁悶何事只有她自個明白,只是再這樣下去,她的身子遲早會被搞壞。」拿起桌上毛筆,于紙上洋洋灑灑地寫下方子後,他又道︰「這是藥方,治她的風寒,而另外這張,是治她的胃病及補元氣,三碗清水熬成一碗湯藥,給她喝下後,不出一個時辰便能醒來。」
「多謝前輩!」展少鈞的眉頭始終緊蹙,但听見她喝下藥便能醒來,一顆心才稍稍平緩了些。
「別謝,下回這點小事可別再動用那塊龍鳳佩,我這把老骨頭可禁不起三番兩次的折騰,好在我老當益壯,還撐得住這點路途,要不,這便是你這小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用這塊龍鳳佩了。」邱七嘟嘟囔囔的叨念。
他向來隨心所欲,對病人也是愛醫便醫、想救就救,全看當時心情做決定,否則就算是天皇老子來,他也不屑一顧。
幾年前,他行經大漠找尋奇草「靈絑草」,在返程時不巧遇上了盜匪,不僅身上銀兩被搶,就連剛摘下的「靈絑草」及所有行囊都教那批賊人給洗劫一空,若不是恰巧路過的展少鈞將他救回怒風堡,恐怕他這條老命早已不在世上。
為了感謝展少鈞的救命之恩,他派弟子厲天行將這塊龍鳳佩送來給展少鈞,並囑咐他好生保管,日後若有需要他師徒倆幫忙的地方,盡避派人送來龍鳳佩,他們必會下山相助。
但……他可是神醫哪!這小子竟然叫他這鼎鼎大名的神醫馬不停蹄、接連七日不眠不休的由蟠龍山趕來杭州,就為了替他娘子醫治小小的風寒?會不會有點離譜啊!
「前輩教訓的是。這幾日辛苦老前輩了,晚輩已叫人備好客房,有請前輩休息梳洗一番,稍後會為您送上膳食。」展少鈞有禮的拱手鞠躬,客氣恭敬道。
邱七撫撫長須,本想再念上個幾句,但看在他這般禮貌的份上,也就作罷,邁開步伐同前來領路的家丁步出房門。
才送走邱七,展少鈞連忙抄起圓桌上那字跡尚未乾透的藥方,喚人前去抓藥,待所有事情都辦妥,才回到床榻前,緊瞅著榻上病弱的人兒。
榻上人兒看來脆弱不堪,羸弱得彷佛輕輕一踫便會破碎,黛眉微攏,縴長墨睫不安穩的顫動。
她仍在發燒,而且睡得不甚安穩。
他撩袍坐至榻上,握起她熱燙無力的小手,濃眉始終沒松緩過。
他曉得她心里的郁悶為何,一直都曉得。
修長的指撫上她透著紅潤的梨頰,輕移著、緩揉著,他就這麼看著她,眨也不眨的瞧。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將她柔若無骨的小手輕放回被里,來到內廳。
「喜樂。」坐至方才邱七所坐的位子,他沉聲喚來妻子的貼身丫鬟。
一直在房外守著的嚴喜樂急忙跑了進來,恭敬的朝他福福身,「老爺,您找我?」
展少鈞旋過身,一雙俊眸銳利的盯著她,「我問你,你待在飛雪身旁多久了?」
嚴喜樂被他那凌厲的神色嚇了一跳,不禁害怕地低垂下頭,咽了咽口水,有些結巴的回道︰「回、回老爺,喜樂打八歲起便跟在小……夫人身旁,算算也有、也有九個年頭了。」
「九個年頭。」他低吟,眸里幽光一閃,又道︰「所以,你對飛雪的事,應當知曉不少?」
「啊?」她有些錯愕,連連搖首,圓眸不由自主回避他深沉的目光。「不、不敢。喜樂雖是和夫人一塊長大,但許多事喜樂也不太清楚。」
扁憑她眼底那抹心虛,展少鈞便敢說,這丫鬟知道的事肯定不會少。「如果你不希望你家小姐再這麼病下去,接下來我問的每句話,你最好老實回答。」
嚴喜樂仍然不敢看他的眼,不過圓眸里的不安與心虛已悄悄褪去,「是……只要是喜樂知道的,定不會有所隱瞞。」
她不希望小姐生病,尤其小姐的身子愈來愈糟,如果能讓小姐恢復以往活蹦亂跳的模樣,她可以做任何事。
「她常不吃飯?」
「是,夫人常常忘了用膳,有時甚至一、兩日沒進食,每回都推說吃不下,喜樂身為丫鬟,除了嘴巴勸說外,也拿她沒轍。」說到這個,她就很無奈。
為了吃飯這三歲娃兒都會的事,她每日都得和小姐大戰三百回合,且次次都戰敗,誰教她是小姐,而她是丫鬟?只要小姐面容一沉,她也只能乖乖听話,認命的撤下飯菜。
展少鈞聞言眉心又擰起,經過這短短幾日,他光滑平整的眉心已然出現摺痕,難以消退。
「兩年前,飛雪與沈昱修究竟發生何事?」他沉著嗓又問。
對他們倆的傳言,他派人探察過,得知的結果也與傳言一致,私心里,他對沈昱修拋棄她一事非常歡快,若不是如此,他也沒機會娶到她,所以便未再派人深究下去,也沒教人找出沈昱修拋棄她的原因。
可現在不同了,她為了那男人日漸消瘦,甚至食不下咽到病弱體虛的地步,他不能再放任不管。
「這……」嚴喜樂遲疑了,她不知該不該說。
「照實說。」他眸光一凜,不允許她有任何隱瞞,「你方才也听見了,大夫說過,飛雪心里有病,你我都知道,沈昱修便是這病的根源,倘若你不老實說,該知道她那身子是撐不了多久的。」這也是他最害怕的事。
嚴喜樂緊咬牙關,過了好久好久,終究是長嘆口氣。
為了小姐著想,她不得不將那件事說出來。
這一個月來,她看得出姑爺是真心對待小姐,如果姑爺真能為小姐治好這心病,即便是小姐醒來後要懲罰她多嘴,她也認了。
當年,柳飛雪與沈昱修各有婚約,沈昱修與青梅竹馬的表妹林秀娥有著婚約,而柳飛雪則是與趙府大公子趙仁貴在幼時便訂下女圭女圭親。
由于雙方父母皆是重情重義之人,絕不可能接受毀婚一事,于是,沈昱修便想了個法子,就是私奔。
一開始,柳飛雪是不答應的,她舍不得養育她、疼寵她的爹娘,她認為,只要好好同爹娘說清楚,他們便能明白她的心意,不會逼迫她嫁入趙府。
但沈昱修卻不這麼想。他堅持私奔是唯一可行的路,如不私奔,他與她便無法開花結果,只能被逼迎娶及下嫁自己不愛的人。
所以他開始勸柳飛雪,讓她知道就算她爹娘肯答應退了親事,可他固執的爹卻不會。他說,他爹絕對不會答應他退婚,無論如何,他都得迎娶表妹過門,到時柳飛雪不是依約嫁入趙府,便是下娶于他,當他沈昱修的小妾。
這樣的結果柳飛雪當然不會答應,她斷不可能與人共事一夫,于是她終于答應了沈昱修的提議,拋下養育她長大的爹娘,與他私奔。
就這樣,柳飛雪在嚴喜樂的相助之下,順利來到與沈昱修約定的山神廟等候。
之後,便是眾人所知的,她讓沈昱修給拋棄了。那天她整整等了一夜,淋了整晚的寒雨等候他,可沈昱修自始至終都沒出現過。
大病一場後,她並沒有死心,仍天天到山神廟等候,天天寄送書信給沈昱修,但她依舊沒見到他,寄出的書信也如同石沉大海,一封都沒回來過。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三個月左右,直到某一日,她終于收到沈昱修的回信,收到回信的當下,她甚至抱著信喜極而泣,小心翼翼的拆閱。
在她心里,從沒想過他是故意不來,一直認定他不過是因為有事耽擱,才會無法來接她,然而當她看見信紙上寥寥數行字後,那顆期盼的心卻瞬間粉碎一地。
信中寫的不多,就短短的兩行—
柳兒,那日我沒去,是發覺原來我並不愛你,對你,我很抱歉。
從此之後,她便不再到山神廟,也不再寄信給沈昱修,她把自己關在房里三天三夜,然後她變了,變得沉默寡言,雖然唇邊仍然掛著淡淡笑意,可那抹笑從未到達眼底,就像一具沒有生命的布女圭女圭。
不僅是她的個性丕變,就連她本算健康的身子也變得虛弱不堪,一日不如一日,加上進食不定,便演變成這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的狀況。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嚴喜樂怯怯地看著面色益發難看的姑爺,囁嚅道。
啪!
梨花木圓桌硬生生被展少鈞給扳下一角,他眸中泛著寒光,嗓音冷如冰刃。「我要去一趟沈府,這段期間你好好照顧飛雪,若她問起我的去向,一個字也不許提,知道嗎?」
「知、知道。」她點頭如搗蒜。
一直到展少鈞彷佛被冰霜籠罩的高大身軀離去後,她才癱坐在地,撫著胸口,吐出從方才便屏住的氣息,心有余悸的嚷著,「嚇、嚇死我了!泵爺做啥發這麼大的脾氣?我說錯什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