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 第3章(2)
作者︰瑪德琳

「宸秋哥哥?」敏兒傻傻的看他揪起敞開的衣襟,發出粗啞的笑聲。

「哈哈哈……」他仰首大笑,讓雪花滾入喉內,淒冷了笑聲,鎮住隱隱作痛的肺腑,終于釋放一直按捺、壓抑的蠢動。

你的天賦不該被可笑的良知牽絆,習術忌懦,一旦有所顧忌,處處保留,想學什麼都沒用,注定要一輩子當個平庸鈍材!

對,他何苦要自我束縛?

既然早已決定拋去過往包袱,割斷過去所學、所遵守的總總規戒,他又何須再踟躕、徘徊在原位,辜負自己一身過人的異稟?何苦?

辛老爹早就預料到會有這天,不是嗎?所謂天命難違,不是嗎?

從今以後,他要將自己推入無人能及的境地,他要讓整座昆侖里曾經對他下過馬威、給過屈辱、輕蔑嘲笑的臭黑茅知道,尹宸秋這個名、這個人將會創寫太虛殿的另一則神話,抑或是……魔話。

「你怎麼笑得這麼開心?敏兒從來沒見過你開懷大笑,宸秋哥哥,見我被狸貓咬,真的這麼有趣?」看著笑臥在縴肩上的他,她整個身子也受到劇烈狂笑的波及和震撼。

他是笑著沒錯,眉眼飛揚,嘴角大咧,松懈了總是孤峭的五官,但是遙望不知名遠方的眼眸比夜色還要蒼茫、寂寞。

張狂乖戾的神態象是月兌掉了一個舊殼,取而代之的是嶄新的尹宸秋。

「有趣,當然有趣,而且是有趣極了。」他將她的馨軀圈進臂彎里,笑聲不輟。「我現在才知道,接受真實的自己有多麼暢快,同時看清楚,原來不過就是那麼回事,我何必作繭自縛,讓自己陷入窘境?」

「敏兒听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聰明的敏兒,你不需要明白,我最應該感謝的人就是你,是你喚醒了我,讓我看清楚內心深處的渴望。」

「渴望?什麼樣的渴望?」是對她嗎?

「我要徹底毀掉這里的一切,我要成為這里的主宰,我要讓他們記清楚尹宸秋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天上人間,陰曹地府,仙靈鬼神全都要听我號令,沒有人可以再讓我嘗到痛苦的滋味。」

字字句句,在寒冽風聲的吹送下,輾轉刻印在巨大的峭壁上,流動在浩瀚雲河中,漂過靜止冷泉,在昆侖巔峰、星月華映鑒照下,鑄成一道血誓。

敏兒駭異的瞠著淚眸,圓了一直希望能讓他擁入懷中的心願,但是……

不要,她害怕這樣的宸秋哥哥。

從前的他或許冷漠無情,但是至少不像劇變之後的現在,詭譎莫測的眉眼,妖異邪氣的氣息,狂肆猖佞的神態,月兌胎換骨般的他陌生得令人害怕。

「乖敏兒,你哭什麼呢?」他用指月復拭去漣漣淚痕,陰魅清朗的笑了。「你應該替我高興才是,難道你不喜歡看我開心?」

「不……不是。」她搖頭,「只要宸秋哥哥開心,我就開心,可是……」

「可是什麼?」

「我感覺不到你的心。」

他一怔,旋即冷冷的彎唇,「怎麼會呢?我的心就在你的面前,它滾燙的在我的胸腔里跳動著,而你知道嗎?最有趣的一件事便是,我居然還能感覺到它在隱隱作痛,因為實在太過高興而痛著。」

「宸秋哥哥,我快認不得你了。」她端詳再端詳,在雋朗的輪廓上試圖尋找讓她心安的熟悉,但是沒有,遍尋不著。

他拉起她的小手,撫模自己的頰面,任由她模索,笑意蕭索空洞。

「這就是我,你記清楚了,把以前軟弱不堪的尹宸秋忘了,他已經不存在。」

她驚惶不已,縴巧小手驟然滑落,收至身後,緊揪著白錦腰帶。她不要這樣,每個模樣的宸秋哥哥都是最珍貴的回憶,她要牢牢的藏納在腦海寶盒里,不和誰分享。

他含笑掩睫,大掌繞至柳腰後,握住泛涼的小手,檢視纏裹斷帛的傷處,「敏兒,好敏兒,你真是我的好女孩,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將那只不知好歹的狸貓抓回來,好好的懲貳…。」

「不……」破碎的呢喃梗住,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轉身,踩入濃稠的夜色中,一如往昔,他的去留從來不曾因她而改變。

蜿蜒足跡,有他來時及離去的斑雜步伐,她輕壓著扎起的手臂,彎身蹲下,顫抖的雙膝跪入鋪了滿地的雪泥,伸出徒剩余溫的小手,撫過又將被傾覆的大雪埋掉的足跡。

彷佛體內有什麼正在醞釀、洶涌,但沉重的悵惘壓得她透不過氣。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自己喚醒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禁錮在心底始終不願面對的貪欲,潛藏在良知道德之下的陰狠惡性。

她,喚醒了沒有血淚的那個尹宸秋。

他,決定將最柔軟的一面禁鎖、埋葬。

天命難違?

是誰訂定的?倘若前方的路都已有既定的路途際遇,那還走不走?

祖女乃女乃曾說過,她們能夠體驗人間悲歡是因為生來注定與眾不同,她們是人也非人──至少在那一刻來臨前。

她曾經天真的以為,也許她和祖女乃女乃將會是千百年來的唯二例外,也許她們能夠一直相守在昆侖,永遠永遠。

但遠的總是近在眼前,看似近的,反而隔著千山萬水之遙,觸模不到。

那一刻終于來了嗎?

狼獸似的直豎尖耳穿透火鶴色長發,及時捕捉輕盈足音,微微一哂,擱下啜了一口的甘泉,笑咪咪的走到呆怔的敏兒面前,俯下八尺昂軀,親昵的模模她的發頂。

「哎呀!我可愛的敏兒,一眨眼都長這麼大了?總記得上回來時不過是幾個時辰之前的事,讓赫哥哥瞧瞧……」紅發男子扯弄柔女敕的臉頰,左搓搓,右揉揉,玩得不亦樂乎。「大雪天還跑出去玩?要是凍壞了身子,我可不好交代,下回別讓赫哥哥擔心了,嗯?」

「赫……哥哥?」她只有一位宸秋哥哥,哪來的赫哥哥?

「啊!」男子拍了下額頭,笑道︰「差點忘了,這是我們初次見面,你肯定以為我是從哪里跑來亂的,是不是?」

敏兒怔忡的凝覷祖女乃女乃一眼,咽了口唾沫,苦澀的問︰「你是護者?」

「別給我冠上這麼寒酸的稱呼,我是護使,背負著千萬年來最重要的使命,那便是看守你們,把你們照料得妥妥貼貼,這才不辱我的身分。」

「護使……」

「敏兒,不必這麼生疏,喊我一聲赫哥哥就成了,千萬別跟我客氣啊!」赫咧嘴大笑,豎立雙耳輕巧的動了動,隨著情緒起伏,時而垂點耳尖,時而彈指撩搔,一雙醒目的長耳與燎焰的紅發甚是懾人。

他就是負責看守她們的人,也是決定「那一刻」幾時來臨的人。

凡人是怎麼說的?該來的總歸要來,躲也不是,逃也無用,況且她從睜開雙眼,思緒流轉起,便曉得自己早有該走的路。

只是,割舍不下心中的眷戀。

「哎,敏兒,你怎麼哭了?是不是被赫哥哥這對大耳朵嚇著了?」赫垂下雙耳,靠近她,刻意抽動數下,逗她開心,「你模模看,很好玩,祖女乃女乃說你好玩活潑,肯定會喜歡我這對耳朵才是。」

她抽抽噎噎,伸手撫模茸耳,不自覺的絞緊縴指,「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誰跟你說我是來帶你走的?輕點,我渾身上下就屬耳朵最有價值,要是被你扯下來,我可沒臉回去。」

「不是來帶我走?」她迷惘的收手擦淚,忽地面色刷白,沖至老嫗的身畔,女乃女圭女圭似的張臂抱住。「不要……不要把祖女乃女乃帶走……我只有祖女乃女乃……」

赫扒搔著泛紅的耳朵,擠眉弄眼,皺丑了俊俏的臉龐。「敏兒,你別著急,我這回來,主要是看看你,沒有要帶誰走。」

「敏兒,你別鬧了,你這樣子會讓護使感到為難。」老嫗輕斥著驚悸抽泣的少女。

眼見委屈的淚水嘩啦啦的滑落她的臉頰,赫急忙曲膝躬背,討好似的向她行禮。「敏兒,赫哥哥都向你賠不是了,你別嘟小嘴,猛哭啊!要是哭壞了身子,我可是擔當不起。」

萬一搞砸了如此夢幻的珍品,他要上哪兒找?

「敏兒。」老嫗連忙安撫。

「祖女乃女乃,你不要離開敏兒……不要……」

「你忘了祖女乃女乃是怎麼告誡你的?不許哭,不能鬧,這早已是上天注定安排的,我們能共同守在昆侖度過這一段時光已是極大的福分,無從苛求,亦無從奢求。」

「他……護使,要拿掉祖女乃女乃的靈犀了,是不是?」她含淚斜睞著頻頻彎腰扮鬼臉,企圖活絡場面的赫。

他察覺拉攏無效,自討沒趣,于是挺直背脊,流露出沒轍的眼色,將難題扔給老嫗。

「敏兒啊!你這樣怎麼行呢?你可是赫哥哥守了千百年來,見過最具靈性的萬中選一,否則上頭不會讓我提前下來知會你,你要更懂事才是……」

「我不要跟你說話!你是要帶走我們的歹人!」敏兒倔強的咬著下唇,重重的扭偏螓首,他再親切,也掩飾不了想帶走祖女乃女乃的殘酷事實。

啊呀!被討厭了。千年來頭一次當面遭受怨恨白眼的赫暗自咕噥,果真是吃力不討好的爛差事,否則也不會落到他身上,呿。

「傻敏兒,你乖乖的,祖女乃女乃哪兒也不去,會一直待在這里陪著你。」

「真的?祖女乃女乃,你沒騙我?」她好怕孤單的守著這座偌大的地下莊園,更怕與唯一的親人活生生的被拆散。

縱使明白這是既定的命,是無可逆改的天之道,她仍然私心的冀望,也許……也許所謂的天命會有破除的一天。

私心呵……

天神地靈可會聆听她的殷殷祈禱?

「睡著了?」暢飲完第十碗甘甜泉露,赫沒啥坐相,高蹺二郎腿,單手模頷,神色難得正經的端詳枕在老嫗腿上的淚濕小臉。

老嫗歉然的嘆口氣,「令護使為難了。」

「不會、不會,反正時候未到,我過些天再來也可以,只是……」赫緊皺濃眉,凝覷墜入無疆夢境的嬌憨睡容,玩味、琢磨著,「自從接下護使一職以來,她的靈犀可說是我見過最強盛的,喜怒哀樂、愛恨嗔痴全萌齊了,若是再這樣放任不管,我怕遲早要出事。」

老嫗知悉赫語帶深意,順從他注視的方向看過去。

他蹲子,輕輕抬起纏繞黑色斷帛的縴臂,尋思片刻,忽而湊近鼻尖嗅了嗅。

「朱砂味……」

有意思,偌大昆侖,小敏兒誰不招惹,偏要和佔地當家的茅山方士瞎攪和。

這些窮盡氣力煉丹修行的道士,手段殘忍,行事狂妄,小則為惡人間,毒害靈物,大則干擾陰陽平衡,尤其近日更能感受到寧靜平和的昆侖有股不尋常的異能竄升,強大詭譎,而且疾速醞釀中,也許尚未成氣候,但是假以時日,恐怕將會掀起一場浩劫。

就是預先感應到此一不尋常,上頭才讓他下昆侖勘查、巡視,順道將百年賀禮帶回呈上。如今看來,事情恐怕沒這麼簡單,棘手的還在後頭。

赫小心翼翼的松放蜷指捏拳的素手。嘖嘖,連在睡夢中也不忘要拽緊祖女乃女乃的衣角,可愛的小敏兒情感真是豐沛得遠勝凡人,不尋常,大大不尋常。

上頭不會樂見這等怪事,極可能頒令讓他一並解決,只是呢,他佔這職也多少佔出心得感想,不問迄因始末便擅作定奪。

再怎麼說,她們也是通曉靈性的……哎,他就是心腸軟,否則怎麼會淪落至此。

收回遙遙漫思,他斂起來時吊兒郎當的痞相,眯起暗赭眼瞳,壓低聲調的說︰「我的好祖女乃女乃,你得一五一十的把敏兒的事照實說清楚,否則我這一回去往上呈報,可是會驚天動地泣鬼神。」

「護使想問什麼,盡避問吧!老身自當有問必答。」

「她,是不是動了情念?」而這恰恰是最要不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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