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 第1章(1)
作者︰瑪德琳

「喂,你跟我玩好不好?」

含著輕盈笑意的稚女敕嗓音,在搖曳的秋千上瑯瑯清響。

秋千是麻生綠藤交纏編織而成的,兩根吊藤攀綁一圈圈小小純白的花蕊,引來蝶蜂流連。

一身淺黃色裙裳、無多余贅飾的俏麗身影,縴巧的小手分別握住兩根藤蘿,在山風的推波助瀾下,前後擺動起伏,螓首不時左偏右點,這兒眺、那兒望的興奮難耐。

冬雪融盡的玉虛峰處處綠意盎然,儼然成了面面是山岩的枯索風景中最令人流連徘徊的游憩處,幾里外不時傳來冰椎耐不住艷陽曝曬而爆裂噴泉的震響,涓涓泉露滋潤了封凍一季的高山曠野。

「欸,你跟我玩好不好?」軟軟的嗓音不厭其煩的繼續勸告,飛散一頭青絲的嬌暈小臉專注在忽而拋高、忽而降落的樂趣里,天真的雙眸看著在茂林中舉劍練招的少年背影。

他是故意背對相向,裝作壓根兒沒听見煩瑣的叨念,挑劍旋圈,凌空飛刺,反覆默誦剛剛學習到的陌生咒語。

「喂……」

「不要跟我說話。」十四、五歲的俊美少年終究抵不過越來越可憐兮兮的哀求,故作清冷的訓誡。

「為什麼?」上下擺蕩的明亮雙眼驚喜的乍然睜大,旋即納悶不解,「你明明就听得見我的聲音,我為什麼不能跟你說話?」

「我不想跟你說話。」而且是非常不想。

「為什麼你不想?」可是她想呀!都沒人能說說話,好悶喔!

「沒有為什麼。」

「你都不覺得累嗎?我看你刺劍刺了一整天,從雞啼破曉到晌午……」她掀起濃密的長睫,飛快的瞄了一眼日落暮色,「哎呀!烈日都沉了大半,你怎麼都不用吃東西啊?」

「我不餓。」少年專注凝神,目光炯炯,揮劍有神,汗水自飽滿的天庭一路滑落高聳的鼻尖,滑至下頷,濡癢了肌膚,他不予理會,更漠視支撐體力所需的生理反應。

「你的嘴唇好蒼白,臉色好差,我看你趕快停下來歇一歇,免得……」

「住嘴!」他橫眉一吼,打斷嬌女敕的勸阻。

「你……你干嘛凶人啊?我是在關心你。」她扁起粉女敕小嘴。是誰說好心有好報的?真是胡扯。

「別再讓我听見你的聲音,滾得越遠越好。」

「哼,我走就是了,省得等會兒你的劍尖削斷祖女乃女乃幫我搭的秋千。」

淺黃色縴細身段輕盈若雲,翩然著地,她先是抖落一身的花瓣雨,再輕擊雙掌,用干淨的小掌心順過一頭烏黑發絲,小小臉蛋盡是玩得暢快淋灕的紅暈。

咻咻咻,赤果雪足點躍的一小步便是凡人的三大步,靈巧的跨過峭壁走石,對這兒的地形位置記得滾瓜爛熟,左前方五十公尺有個水窪,右手邊斜角處有塊坑石,里頭藏著一對螞蟻精,至于斜後方嘛……

有一位體力終究不支,暈厥臥倒的紅顏少年。

「啊!丙真讓我說中。」圓瞠雙眸的少女並不感到意外,噘起嘴,偏首斜睞好半晌,才挪動蓮足,湊了過去。

即使體力透支,磨破的手掌依然固執的緊握劍柄,側臥的臉龐沾上草汁泥灰,霸揚的雙眉深攢出一道痕跡,她看得入神,索性蹲,探出柔荑,撥開半掩臉部的濃黑發絲。

他看似無意識的雙眸猝然瞪大,嚇得她往後退躍一大步,半晌,布滿混濁血絲的眼眸緩緩的閉成細縫,調整焦距,想把淺黃衫的人影看得真切。

桃紅色澤的心型小臉凝瓖兩朵甜甜的笑窩,彎彎雙眸襯上柳眉,烘托出她輕盈的身形。

她雙手捧腮,彎子,主動湊上前,慧黠天真一笑,兩排貝齒閃閃發亮,教人睜不開眼。

他舍不得閉上眼。多干淨無瑕的笑靨,就像……

「什麼?你說什麼?」

俊臉上的干澀薄唇徐徐蠕動。

她撩動發絲,耳朵湊近他,將疑似吞咽的夢囈听個明白。

「酸酸……酸酸……」他無意識的呢喃。

「酸?」她皺了皺鼻子,舉高黃袂,左嗅嗅,右聞聞。這麼香,這麼甜,哪里酸了?

「酸……芙兒……」這麼可愛的微笑多教人懷念啊!

「芙兒?我是敏兒,活潑聰敏的敏兒……喂,你怎麼暈了?醒醒哪!」

少年閉起眼楮,在意識抽離之際,擒抓住她的雪腕,牢牢扣住,彷佛想藉此抓下眼前飄忽不定的朦朧笑靨,他總是在夢中拚命追趕,豁出一切心力,就是為了與他最愛的小師妹肩並肩前進,但是她走得好急好快,任憑他怎麼奔跑,仍然追不上。

一個人好累……

他不想輸,不願輸,臨離之際,答應過酸酸,未出師,誓不回,為了回到她身邊,縱使再多困難,也能咬緊牙關撐下去。

可是他的心好累,累得快要不能呼吸。

澄澈甘霖涓涓入喉,浸潤過灼澀而緊繃的咽喉,帶點花蜜甜香的豐沛泉水注入餓了一整天的腸胃,灌飽了饑餓感,他忍不住張大嘴,貪心的尋從水源處挪動,下意識的咧開嘴,含咬住數根皓白的縴指。

「手……手……不要吃我的手啦!」

敏兒焦急的喳呼聲震醒了昏沉的尹宸秋,他甫張開眼,便看見一節節如同冬筍的勻女敕小指頭,卡在閉緊的齒顎之間,動彈不得,她急紅了腮幫子,抖落以荷葉盛捧的甘霖。

夢中奔逐的人影霍然墜入無邊黑暗,意識恢復後,他連忙將最珍貴的記憶片段藏好,不讓誰有機會窺覷。

「誰準你擅自喂我喝水?」尹宸秋撐挺上身,漠然松開顎頷。

她趕緊收回小指頭,湊近嘴邊,朝咬得通紅的部位頻頻吹氣,委屈得紅了眼眶,「我看你又餓又渴又累又暈……你還一直喊喉嚨酸,所以我就盛水給你潤潤喉,你做什麼又凶我?」

「我不需要你這種人盛水給我喝。」他凜漠的別開眸光,望向陰沉了盡半的夕照薄暮。

「這種人?我這種人是哪種人?你把我說得好像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我有對你張牙舞爪嗎?」他好像對她很有意見耶!

他冷冷回瞥,早熟的深沉教人下意識的想避開視線。「你身上沒有半點人氣,成日穿梭在昆侖山的大小荒境,能毫無阻礙的跨越千山萬壑去盛來甘泉,你根本不是‘人’……」

「亂講。」她氣呼呼的扔開荷葉,俯身上前,讓他聆听她鼻子吐出的呼息,更故意鼓氣大吹一口,吹得他蹙起眉頭,側身閃開。「你看,我有呼吸,有脈搏,有心跳,我跟你一樣,餓了要吃東西,渴了要喝水,我哪里不是‘人’?!你別胡亂栽贓我!」

確實,如此近距離,不僅能听見她氣喘吁吁的換氣聲,還能清晰的瞄見她頸側肌膚下的脈搏起伏鼓動,但她身上毫無人氣是不爭的事實。

興許是修煉短淺的小妖小精,正處介于轉變成人的臨界期,可她……

必他什麼事?他何必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妖精多費思量?

尹宸秋鎖緊眉頭,對她徑自一人的喳呼不予理會,支膝翻正身軀,過瘦的骨骼掩在一襲簡樸灰袍底下,已顯得出挺拔輪廓的肩膀彷佛堅硬得能撐起一整片湛藍蒼穹,不屈的剛直體魄下潛藏一顆永不俯首認輸的心。

「喏,你到底有沒有听我說話?」

「沒有。」他掉頭便走,答得利落短潔。

「你……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我好心盛水給你喝,非但沒一句道謝,反而還臭臉相向,你怎麼能如此忘恩負義?」

一連串貓兒嘻咪似的嬌嗔全讓尹宸秋拋諸腦後,他厲色抹去嘴殘余的水珠,闊步拾劍,踏暮離去。

「喂……我跟你說話呢!」敏兒嘟噘粉唇,狂跺雪般果足,好宣泄被人徹底藐視的慍怒。

淡灰人影沿著顛簸稜線,循從來時路,穿越過蓊郁茂林,回到八十八步天然石窟鑿砌的陡峭坡階,早已對壯觀美景全然麻痹,一心專注拾階步下,同時背誦尚未習熟的咒術,念念有詞。

逐漸與慘淡雲霧融合一體的灰影如豆般大,渺渺散盡晶圓大眸的聚焦之點,悵悵徒留她一人定在原地,痴痴尋思。

「真氣人……怎麼脾氣拗成這副德行?到底是哪兒來的傻瓜蛋?」

敏兒鼓脹兩腮,忽地騰空一蹬,捷速挪步,一眨眼已落在八十八階的最上方。

「欸,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不懂禮數呀!你真是我見過最壞的討厭鬼!」

可惜,答覆她的卻是山谷杳音,依稀可聞對岸山頭自個兒柔聲大喊的回響。

令她懸念牽掛的人早已失去蹤跡,空留耳畔彷佛還能溫習的冷淡對話。

哼,不跟她玩,她偏要鬧得他不得不投降。

昆侖,雲海浩瀚,終年不散,緲無蒼茫,一座位在幾千海拔之上的崢嶸仙山。

幾座殘破神廟搭建的殿宇,矗于昆侖之巔,上通天,下達地,綜觀天下眾家習術門派,無不將此地視為心中的至聖之地。

紅柱茶瓦,盤繞龍蛇吐信的鳳尾檐角,三百多尊大小不一的神尊供立于紅燭壇龕,古往今來,簡陋的修道之所雜沓紛紛,處處俱是立誓求道者明爭暗斗所余留的斑駁舊跡。

殿門前,四方開敞的露天廣場,三面分立高達兩座人身的欄架,架上羅列齊排各色古樸壇甕,側耳傾听,依稀有哀鳴怨訴,繚繞如煙。

「跪下。」凌空一陣雷喝,震響了天外肆卷的雲海。

尹宸秋抿沒唇線,眉宇沉重並攏,空蕩蕩的拳心捏得微泛青紫,他決心悶聲抗令,既不主動反駁,也不苟且退讓,僵持在原位,一動也不動。

「上山拜師學藝,非但不肯下跪,還敢大剌剌的穿著刺眼可笑的衣衫,弄髒了咱們眾師兄弟的眼。」那人冷笑,「姓尹的小子,你可真倔氣,怎麼開示都听不進去,是不是真要我們眾師兄弟輪流教訓才肯乖乖的听勸?」

昆侖,同門論輩分,素以師兄弟互稱,長幼尊卑嚴厲之極,無人敢吭聲半句,來此者無不遵照規矩,看似恭謙有禮,上下一團和氣,實則城府較勁,勾心斗角,耍盡心機手段,眾人爭個你死我活,無非為求一事。

壁上天師之名,號令鬼神,術震天下。

「尹宸秋,你倒是開開金口,哼幾聲給師兄們听听,要不,我們可真要當你是啞巴來著。」

數名黑袍道士神態老練,不時雙手負在身後,踱步錯身來回,擋在金殿龍檻前,不讓佇立一個多時辰的疲倦少年順利通行。

他又累又渴,滿身熱汗讓道衫泌取之後又風干,鎮日未進食,更使得體力耗盡,不能思考。

我看你又餓又渴又累又暈……

一張純真無邪、樂于助人的芙顏,對照此刻眼前詭笑諢話的猙獰臉龐,天差地遠,雲泥之別。

不對。雙眼暈眩的蒼白俊顏猛然甩動。這節骨眼,他胡思亂想什麼?

「哎,你看看他,搖頭叫不敢了……若是再罰他兩、三個時辰,說不準都要跪地求饒了,哈哈哈……」

存心欺辱的道士們齊聲肆笑,引來殿內其余同門側目。

呿,一群人又在欺負自稱師出白茅道的傻愣子,這數月以來,屢見不鮮,不足為奇。

早先,茅山道習術不分黑白,但若干年後,一對同為天師傳人的兄弟為爭奪天師之位,各領子弟兵,將茅山道徹底決裂成黑白兩方。

黑茅,為求道術之至要精髓,必要時犧牲生靈,恣意擾亂陰陽平衡,也不為所動。

白茅,勤學苦練,降妖伏魔為主,至于一般無害人間的良善小妖小魅則是縱放不擒。

當今的習術之人為求道法速成,多半投入黑茅道,謀私利、操弄鬼神于股掌之間的黑茅道,儼然已成主宰茅山道派的主流;而白茅道則因習道艱苦,又術法難成,流傳至今,所剩無幾,日漸式微。

「夠了,你們到底想怎樣?一次、兩次故意整我也就罷了,我尊你們是同門師兄才予以忍讓,並非是怕了你們。」一聲破天撼地,遠從吞忍許久的沉痛肺腑灌喉傾出。

須臾,眾聲戛然而止。

裘、王、李、林諸姓道士不約而同的紛紛齊退兩步。以為是不會哼的貓,沒想到竟是一頭睡豹,帶頭戲弄的四人不禁暗忖。

「好你個小王八羔子!你不單是目無尊長,還越下犯上,居然敢對師兄們鬼吼,今日若是不教訓、教訓你,往後還輪到我們給你墊背了。」

「少跟這不開竅的愣子羅唆,把壇拿來。」

「是,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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