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是寫滿告白的紙片被撕碎,化作一朵朵蒼白的雪花,落在來去倉卒的行人肩上,冰封了整座城市。
巴黎,太美太憂郁,時時有人為愛心碎,刻刻有人為情崩潰。
菲菲猶記得,離開時她穿著一襲輕便的秋裝,如今歸來,又是一身厚重的御寒厚衫,焦糖色的大衣支撐著她疲倦不堪的身體。
出租車馳駛在雪夜中,將來自東方國度的嬌小身影送達訂制鋪。
布利蕭夫婦給予她深深的擁抱,表達最真摯的關懷。
短暫打過招呼之後,她片刻不停留,即刻轉往魂牽夢縈的小鮑寓。
可是,公寓的大門牢牢深鎖,圓舞曲的旋律透過門鈴不斷吟唱,回應她的卻是孤寂清冷。
菲菲背過身,倚著門扉,將額心抵靠在滿載著悲傷情緒的行李箱上,各種古怪的思緒開始醞釀。她臆測著,夏爾是否又開始過起荒唐的生活,是否又浸泡在酒精中麻痹自我……
她難受的猛搖頭,企圖甩開那些負面思考,沉澱紊亂的心緒。
驀地,她驚憶起什麼,倉皇的起身,拖過快壓垮嬌小身子的行李,重新招了部出租車,直奔短暫熟悉過的學區。
「皮耶?埃里特?是我菲菲!」她扯開干啞的嗓子,小手拚命拍打著門扉。
「小姐,你來這里找誰?」樓上的住戶听見呼喊聲,納悶地下樓詢問。
菲菲轉過頭焦急地詢問︰「住在這里的皮耶先生……我是來找皮耶先生的,請問你見過他嗎?」
對方的神情透露著古怪,納悶地回道︰「你不知道嗎?上個月這間公寓已經被警方封鎖,據說住在里頭的一伙人全在干些非法交易,還有國際刑警來搜過證。」
「怎麼可能……不會的,不會這樣的……」驟然听聞這樣的消息,菲菲震愣如傻,發麻的柔荑握緊了行李箱的把手。
「小姐,你還好嗎?」對方關切的問。
「不好,一點都不好……」她神情空洞的喃喃自語,拖著越來越沉重的哀傷行囊,淚落離去。
菲菲站在街頭,旁徨的仰望著漫天的雪花,感受刺骨的冰冷一波波襲來。
為什麼,天空黑得這麼淒涼?
為什麼這個世界總是如此無常?為什麼總有無可預期的濃重哀傷等著擊垮我們?為什麼相聚之後,總是必須面對分離?
這里不是巴黎嗎?幾世紀以來,令眾多藝術家以及文豪們為之陶醉,不願醒來的美麗城市,為什麼此時此刻看來宛若一座葬夢的墓園?
菲菲倚著行李箱,渾身乏力的蹲了下來,淚水在眼中流轉,彷佛一瞬間被整個世界遺棄,深深的無助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將她困鎖在這里,哪里也去不了。
「迷路了?還是弄丟了什麼?」
一名俊美高大的陌生男人不知何時駐足在對街的燈下,站姿慵懶,嘴上叼著煙,雙手分叉在黑色毛氈大衣的兩側,充滿謎般的氛圍。
菲菲茫然的左右張望,這才確定前方象是罪犯的俊美男人是同她說話。
「如果你繼續蹲在那里,等會兒要是一輛沒長眼楮的卡車轉彎開過來,你可能會立即被輾碎。站起來,要不就直接躺下去等死,你自己選擇一項。」
從對街燈下飄來的懶散嗓音,不知是勸阻抑或是諷刺,男人象是捺著性子等著她作抉擇。
菲菲思索著,零碎的記憶里逐漸浮出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你是……」
她憶起自己曾經見過這個男人,就在那個有著美好回憶的小鮑寓里。
當時夏爾神色略僵,對他愛理不理,兩人像是熟識多年的舊友,又好似交情不深,令人霧里看花,模不著頭緒。
「你來遲了一步,那個道德淪喪的二十一世紀卡薩諾瓦已經毀了。」彷佛看透她遲鈍的醒悟,男人揭開謎底,懶得故弄玄虛。
「你知道夏爾的下落?」菲菲抬起袖子抹去一臉狼狽,等待宣判似的焦急地喘息著。「請你告訴我,他人在哪里?」
「我沒有義務告訴你。」鐵宇鈞徑自抽著煙,目光充滿戲謔。
「我、我知道你是夏爾的朋友……只要你願意告訴我他的下落,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問題是,我不需要你替我做任何事。」鐵宇鈞踩熄了短煙,直朝蹲在街角的小可憐踱近,一臉懶得多管閑事,卻又非踫不可的厭煩模樣。「我早猜到那小子肯定會玩出禍端來,可是千算萬算就是沒想到,他居然會栽在你這個純真的小綿羊手里。」
「請你告訴我夏爾的下落!求求你!」菲菲忍住啜泣,苦苦地央求。
「你真這麼想知道?」
「是的!」
「那後果可要自負。」鐵宇鈞咧開率性的微笑,懶得多廢話,直接扯高這只迷途的羔羊,順道勾過極輕的行李箱,動作一氣呵成。
「先生……你要帶我去哪里?」
「去闖關。」
「闖關?不,我要去找夏爾!」驀然煞住腳步,菲菲悶瞪著不知來歷、僅有一面之緣的不羈男子,感覺自己被擺了一道。
「你要是不闖關,我保證你這輩子都休想再見到夏爾那小子。」
「你到底在說什麼……」
「如果你沒有足夠的決心想救回夏爾,現在就立刻放棄,永遠別再提起這個人這個名字;如果你對他的心夠堅定,小小一個賭注,你也應該孤注一擲,不是嗎?」鐵宇鈞直接質詢起她的意志是否夠堅定。
「賭注……」菲菲忽然笑了,淚水卻泫然墜落,因為她忽然憶起當初夏爾亦曾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如何?」鐵宇鈞揚眉淡問。
「無論前方阻隔著什麼,我都願意賭。」菲菲仰高讓淚水滌澈的大眼,不再遲疑,不再猶豫。
「很好,起碼你沒有浪費我今晚的時間。」鐵宇鈞打開車門,押送人質似的將她推進後座,關上門之前忽然俯身,丟出一句古怪的警告,「希望你挺得住。」
菲菲張嘴欲言,對方卻絲毫不給她任何發問的機會,徑自關上門後跨入駕駛座,啟動引擎,馳離了鋪滿一層薄薄銀霜的街道。
街景倒映在車窗上,菲菲凝望著沒有燈光的建築物,默默回想著與皮耶他們共有過的歡樂時光,雙眸垂掩,晶瑩的淚珠隨之潸然落下。
再見了,那些不會再回來的美好時光……
當驕蠻的一巴掌刮過臉頰,呆愣的菲菲終于明白何以鐵宇鈞會再三提醒她千萬要挺住。
「我不準你見小爾!」披泄著一頭紅棕鬈發,絕艷嬌貴的紅裳女人,不顧高雅形象瞬間崩塌,像只暴怒的紅獅放聲怒吼。「小爾有我來保護,不需要你這個臨陣月兌逃的偽善者!」
眼見第二個巴掌又要落下,鐵宇鈞飛快的伸臂攬回肝火過旺的愛人,阻止情緒失控的野玫瑰繼續發動綠刺攻勢。
「寧寧,你冷靜點。」他安撫小頑童似的莞爾輕吟,毫不訝異這株野玫瑰的攻擊性遠遠超乎估算值。
「冷靜?你要我冷靜?!我都還沒跟你算這筆帳!」楚寧拽過可恨男人的雙襟,驕縱的發難。「我警告過你不準把小爾的事情告訴她,你是耳屎過多阻塞了听力還是耳朵長繭?!如果你真閑得發慌,那就回去南美洲臥你的底,少來管我的事!」
鐵宇鈞對愛人的脾性早已了如指掌,揚著笑回道︰「當眼前有一個窩囊廢正躺在你飯店套房的床上,鎮日喝得酩酊大醉,相信再過不久便要因為酒精中毒送進勒戒所,你說,我能不管嗎?」
捂著麻痛左頰的菲菲立刻驚醒,不顧咖啡館里旁人的側目與竊竊私語,上身橫越過桌面,緊緊攀住楚寧的雙肩。「讓我見夏爾!你必須讓我見他一面!」
「憑什麼?你算什麼?」楚寧咬著唇,抬眸迎上始終無懼的純真大眼。
菲菲猜不透這個女人與夏爾究竟是何關系,但從她激烈的舉止與敏感的反應判斷,她對夏爾充滿莫名的愧疚,以及急于彌補的關愛與呵護,迥異于那些只是貪戀夏爾美麗表象的女人。
楚寧知悉她與夏爾無形的羈絆,甚至對此充滿羨妒,全都清晰的寫在那雙嬌艷的眸子里,毫不遮掩。
「上回我見到小爾的時候,盡避他過著糜爛又荒謬的生活,但至少他還能說能笑,現在呢?在你把他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之後卻拍拍走人!你知道他變成什麼鬼樣子嗎?你不知道!因為你躲得無影無蹤!」
「那你呢?」菲菲沉靜地反問,听似虛軟的語調卻尖銳而犀利,一舉刺穿了楚寧的偽裝。「如果你真的這麼關心他,為什麼我從來不曾見你出現在他身邊?」
「你到底想說什麼?」楚寧緩緩收起尖牙利爪,暫且按捺滿月復怒火。
「也許,有些問題你可以回答我。為什麼夏爾這麼討厭花?明明討厭卻又要不斷地畫;為什麼每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他都要靠酒精助眠?為什麼他害怕別人從他面前轉身離去?」
難堪的沉默逐漸蔓延開來。鐵宇鈞支頷偏首,看向象是捱了一記重拳的楚寧。如果他猜得沒錯,小可憐已闖關成功,只差最後一擊。
「請你回答我好嗎?」
菲菲懇切的催促反而讓楚寧更顯狼狽,所有的美麗瞬間搗毀,猖狂的氣焰滅得一絲不剩,理直氣壯的假象全在那雙純真大眼的審視之下狠狠的撕碎。
「他討厭花,是因為那一年我遺棄他的時候,是在中央公園的一場花卉博覽會入口……」楚寧顫抖著紅唇,進行著最嚴苛的自我拷問。「他說,他母親死去的那一晚,天空是黑的,沒有月光,所以他害怕沒有月亮的夜晚。他痛恨他的酒鬼繼父,自己卻時常藉由酒精麻痹一切知覺,他說,他不敢作夢,因為美夢到最後都是痛苦的醒來,所以他害怕夢醒之後的空虛……
「夏爾的母親,是遭知名畫家拋棄的外遇對象,所以夏爾痛恨作畫,偏偏他的才華、他的光芒,即使自我放逐也無法抹殺。對他而言,越是痛恨的事情,越是使得他用以自虐,他用不斷作畫的方式唾棄自己的天分與才華,他的性格已經徹底扭曲到這種地步,而你卻從他面前轉身離開!」楚寧的語氣急轉直下,高亢而尖銳的指責道。
「但是,你曾經放棄了夏爾。」
菲菲這句柔軟的控訴,遠比死刑判決要來得椎心刺骨,剎那,楚寧象是喪失了璀璨光芒的女皇,強撐著僅存的自尊,隱忍著眸中的脆弱,高傲的認罪。
「是,為了生存,我不得不放棄他,但那並不代表我會永遠放棄他!」
「我知道,所以你回來找他了……可是已經太晚,夏爾的心早已不在了。」
「那也與你無關!」楚寧咬牙切齒,下意識的揚起縴手,卻讓鐵宇鈞一掌擒住,連人帶魂一並從座位上被攬抱而起。
無視他人的視線,鐵宇鈞將楚寧扛抱到咖啡館外,不斷噓聲安撫她。
「噓什麼噓!下回你逃亡到台灣去的時候,我會記得買兩打噓噓樂尿布堵你這張爛嘴!你憑什麼阻止我教訓那個愚蠢的笨蛋……」
「鬧夠了吧?」鐵宇鈞長臂一勾,熟練的將淚水決堤卻不肯認輸的倔傲女人擁進懷里,用寬闊的堅硬胸膛包容這株野玫瑰渾身的綠刺。
楚寧不肯示弱,盡避細致的妝容已讓懊悔的淚水洗去了大半。
「我討厭她的眼神!她那雙眼楮,讓我覺得自己既貪婪又丑陋,她讓我覺得自己很卑劣,很無恥!我討厭她,她讓我感到自卑!」
「我知道,我都知道。」鐵宇鈞雙臂交剪,輕吻著淚濕的麗容,悉心安撫。「可是,你這樣做只會讓小爾痛苦,你明知道他現在最需要的人是誰,不是嗎?」
「去你的!鐵宇鈞去你的!你真是我見過最混蛋的男人!」楚寧厭惡這個男人總是能輕易看透她的心,冷眼旁觀她出糗的蠢樣之後,才像救世主般現身解圍。
「所以你才愛我不是嗎?」鐵宇鈞笑著擋回她失控的辱罵,互相挖苦,互相調侃,早已是兩人間獨特的調情方式,見怪不怪。
「我不想看到她……」
「可是小爾想。」鐵宇鈞戳醒她執迷不悟的防衛。
「你真的很可恨!」瑰艷的麗容瞬間憔悴,再也撐不起女皇般的尊貴形象。
「我不想看到你搞得兩敗俱傷才又痛苦後悔。」鐵宇鈞沉聲勸道︰「寧寧,讓她見小爾,放過你自己,也放過他,讓你們彼此都從那場惡夢里走出來,好嗎?」
倚著能夠替她驅離孤寂的溫暖胸膛,楚寧忽然失去了一切動力,渾身頹軟,落寞地偎進他的頸窩,極為不情願的轉動美眸望進玻璃窗里呆坐在座位上的菲菲,始終不語。
「寧寧?」鐵宇鈞放柔了沉穩的嗓音,輕聲催促。
「如果她敢像我一樣混蛋的話,我絕對不會放過她的。」其實楚寧早已經妥協,只是不願輕易松口。
「我相信。」鐵宇鈞疼惜地吻上她抿緊的嘴角,分擔她滿腔的內疚和痛苦。
「我不是認輸……不是認輸,絕對不是。」她依然自欺欺人。
「我知道。」鐵宇鈞好笑地伺候著高傲又嬌貴的野玫瑰,眼角余光望進玻璃窗里,朝一臉泫然欲泣的菲菲揚眉示意。
菲菲傻傻的點頭,撫了下腫燙的左頰,努力不讓眼眶里的淚水滑落。她握緊雙掌,匯聚暖流往胸口灌注,渴望能從內心燃起一盞燈,替夏爾攜來光明。
她不是盲眼少女,他也不是真正的獨角獸,他們只是在紛擾的塵俗中穿梭尋覓的平庸凡人,渴望著一顆真心,渴望著破曉的曙光能夠驅散幽暗的黑夜。
夏爾,你听得見我的呼喚嗎?
刷開電子鎖,嗆鼻的酒精氣味縈繞在頂級套房中,酒瓶滾散在各個角落,讓人彷佛置身于昏暗的酒窖。
一盞仿古造型的提燈懸在縴巧的小手中,橙黃的燈光映亮了遍地的紊亂,嬌小人兒徐緩的踱近臥在床側的昏醉少年。
遮去泰半俊顏的半長發絲璀璨不再,褪去了昔日的金黃,露出真實的色彩。
夏爾美麗的偽裝,已被他自己拆卸得支離破碎。
菲菲拿高提燈,讓暖沃的光線替消瘦的俊容驅離哀傷。可惜,他醉得厲害,徹底迷失了意識,深陷在一場又一場渾噩的夢中。
她的耳邊,響起鐵宇鈞刻意輕描淡寫的轉述──
我是在皮耶那群人的工作室里找到這個小子,他的後腦有遭鈍器敲傷的痕跡,昏迷在工作室後方隱密的房間里。根據我推斷,肯定是警察上門時,皮耶為了不讓他遭牽連,偏偏他又不肯合作,不得已只好蠻干。
臨危的那一刻,皮耶寧願犧牲自己也要拯救夏爾,不願見他淪落于悲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