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屏息等了半晌,沒有預料中的暴怒,沒有冰冷的惡瞪,沒有帶刺的敵意,沒有反唇相稽,只見那張優美的臉部線條微微抽動,抿緊的薄唇微掀,勉強揚起一道笑弧。
她困惑的眨了眨雙眼,這才听見他飽含掙扎與壓抑的沙啞嗓音僵冷的揚起。
「那是因為我無法忍受一只動物在面前垂死掙扎的模樣,絕對不是出于關心,絕對──與你無關。」
砰一聲,一扇簡陋的門被來訪者粗魯的踹開,散坐屋內各處的老煙槍們同時停下手邊的工作,紛紛掉頭看向風暴的來源。
總是喜歡在深夜來訪的漂亮小老弟今晚一反常態,未攜酒前來,亦未一身酒氣,鎖著眉的臉龐異常清醒,拽著不知從哪座乖寶寶樂園誘拐來的小痹乖,迅速轉進浴室,全然無視于一室老中青們愕然的側目。
皮耶拿起調色刀刮勻畫布上的底色,听著從浴室傳來的水聲,吹了聲口哨,「今晚真幸運,我們不必出門買票,就能在骯髒狹小的工作室免費觀賞高畫質一刀未剪的成人劇場。」
正將畫作裱框的埃里特狐疑地掉頭看向他,「成人?我以為剛才夏爾是拖著一只迷路的小鹿進門!」
「哈哈哈……小老弟餓壞了,連無辜的小鹿斑比都不放過!」
眾人哄堂大笑,笑到近乎掀起屋頂之際又倏然停止,一雙雙促狹的目光同時盯住正從浴室走出來的兩人。
「坐下。」夏爾不理睬身旁一伙人急著挖掘秘密的模樣,拉過傻愣愣的菲菲,讓她坐在角落的乳白色小椅凳上。
這下嬌小的身影頓時更顯袖珍,笑翻了一班老中青。
「閉上你們的嘴。」轉入儲藏室前,夏爾冷不防地回眸一掃,警告那群正打算開口向無辜小鹿搭訕的老家伙們。
見慣小老弟陰晴不定的性格,老家伙們笑了笑,壓根兒當是放屁。皮耶干脆放下畫筆,拿起散放在畫具旁的巧克力棒,誘騙孩童似的,躡手躡腳湊近呆坐在凳上的小松鼠。
「來來來,哥哥這里有好吃的糖果喔。」
「哥哥?!哈哈哈……皮耶,要是從你十五歲被寂寞的寡婦騙走童真開始算起,這個小家伙都能喊你一聲爹地羅!」
皮耶扭頭白了埃里特一眼,「拜托,前晚在酒吧里還有兩個藝術學院的辣妹找我共度春宵!」
「是喔,她們肯定是沒瞧見你退無可退的發際線才會受騙。」夏爾拎著被冷落已久的急救箱,冷笑著補充,支肘撞開頻頻搖動手中巧克力棒的怪大叔。
「嘿,在女朋友面前這麼不給你老哥面子?」皮耶擠出了足以榮獲奧斯卡影帝的受傷神情,可憐兮兮的拆開包裝紙,落寞的啃起巧克力棒。
「這個蠢瓜只是路過。」夏爾不著痕跡的瞄了誤闖猛獸區的小不點一眼,拉高她已經沖去髒血的右掌,取出急救箱里的藥水替她上藥之後再纏上紗布。
「路過?噢,你這個二十一世紀的卡薩諾瓦,听听你說的話!每個自動來到你公寓前按門鈴的女人都是路過,哪個不是路過?那些路過的女人已經多到大排長龍,必須舉號碼牌等候召喚羅!」皮耶媲美舞台劇演員的演技,配合夸張的肢體動作,再度引爆哄堂笑聲。
「那個……」當菲菲不知所措地開口,如浪的笑聲霎時頓住,短短一瞬間,凶獸們紛紛掉頭,眼巴巴瞅著誤闖禁區的可愛小鹿。
之前,她被臉色極臭的夏爾抓住手腕,拉進了某個東彎西拐的暗巷。她對這一帶並非全然陌生,這里與學校相隔三個街區,龍蛇混雜,多是各色人種的新移民,像個小型的文化熔爐。
忘了是誰曾經告誡過她,雖然鄰近藝術學院不遠,但這一帶聚集大量新移民組成的幫派勢力,無形中成為一處罪犯的自治區,除非有特殊原因或者經濟狀況困頓,學院的學生甚少混跡于此。
菲菲咽了口唾沫定神,逐一著環繞著她的每張陌生的笑臉,惶惑目光最終返回熟悉的白皙俊顏。
夏爾挑著眉,顯露出些許不耐煩,臉上清楚寫著有屁快放的輕蔑警告。
倉皇的垂掩雙睫,她指著急救箱上的標示道︰「那些藥水好像已經過期了。」
「欸,這玩意兒真的過期了。」皮耶煞有其事地湊近箱蓋瞄了瞄,眾人一個勁兒的猛笑。「夏爾,你可別把好不容易抱進獸籠的可口小鹿給弄死了。」
夏爾揚唇涼涼的回道︰「怕什麼?又不是要你吞下去,況且蠢蛋通常都活得比尋常人還久,你放心吧。」
「我不是蠢蛋,我是菲菲。」
「我知道你叫什麼,蠢蛋。」
「才不是……」她的抗議中止在某人蓄意抽緊紗布的惡劣舉止上。
末了,夏爾俯首張嘴咬緊紗布上的結,然後揚眸回應她的傻眼相瞪。
真可怕,讓他那雙藍眸鎖定,簡直象是一記雪球朝她迎面砸來,明明暖氣強得令她想月兌下笨重的大衣,一與他對焦,裹在毛襪里的腳趾都凍得蜷起。
皮耶吹了聲口哨,調侃道︰「還以為這輩子沒機會看你在床上以外的地方跟女人進行‘辯論’,這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閉嘴,老家伙。」夏爾側身一橫,不著痕跡的將浮沉于眸中的一絲別扭強制抹去,故作毫無所謂。
皮耶不顧身旁一雙藍眸冰冷的掃來,嘻皮笑臉的黏近菲菲。「菲菲……我可以這樣喊你吧?」
「可以。」菲菲輕按著傷掌點點頭。
「隨便讓陌生人搭訕,不是蠢蛋是什麼?」夏爾睞著正對皮耶靦微笑的圓潤臉蛋,嗤聲咕噥。
「別理他,這小子又夢游癥發作。」皮耶朝菲菲擠眉弄眼,與她拉近距離。
「夢游?」菲菲移動目光,卻讓皮耶巧妙的挪身阻擋,不讓她有機會再與夏爾眼神交流,傳遞訊息。
「不不不,在這里我可是頭兒,任何事我說了算,夏爾小老弟也是歸我管,你是不能隨便搬救兵的喔,知道嗎?」皮耶賊兮兮的笑道。
菲菲遲疑地點頭,呆呆的看著皮耶興高采烈的介紹一班老中青。
「來,從順時鐘方向開始,分別是埃里特、亨利、沙諾……最後是我,皮耶。」
「你們好,我是菲菲。」眼花撩亂的記著每個人的長相與名字之余,她拘謹的向眾人逐一頷首,並自我介紹。
向來被歸為拖垮社會的一班敗類,讓有禮貌的小家伙這般鄭重對待,頓時個個趾高氣昂,裝模作樣了起來。連菲菲自己也沒能察覺,一個不經心的小小舉動瞬間擄獲了眾人的心,老中青一面倒地決定拯救誤闖獸欄的可愛小鹿。
「可愛的小家伙,你是怎麼纏上這個壞東西的?」
菲菲一愣。「呃,我……」
「鬧夠了沒?這個蠢蛋跟我沒有任何牽扯,你們少在那里扇風點火。」夏爾冷哼一聲,徑自褪去大衣,坐到畫架前執起畫筆與調色盤,將自己與滿室的喧鬧徹底切割,讓意識跌入靜謐無聲的繽紛繪畫世界。
「你可真是走運,這個時間踫上夏爾。」听完前因後果的皮耶深深笑嘆了一口氣,瞧見菲菲滿眼疑惑,遂解釋道︰「從我認識他以來,我還真沒看過他睡過一次像樣的覺,非得把自己累垮或是用酒精麻痹意識才能看見他倒下,這種時間,他還會在大街上讓你逮到機會偶然巧遇,想必是心情極度惡劣。」
「為什麼?」听得認真的白皙圓臉納悶地一偏,格外專注。
皮耶瞬間一愣,飛瞟了那個孤傲的坐影一眼,隨即戲謔地道︰「因為精力旺盛啊,哪像我們這些老東西,連抱著果女都會打盹兒。」
栽入斑斕色彩中的背影剎那間略顯僵硬,菲菲悄然一瞥,不願戳破皮耶轉得牽強的黃腔玩笑,其實只是為了替少年掩飾個人秘密,卻欲蓋彌彰。
「皮耶先生……」
「嘖,什麼先生不先生,喊我皮耶。」
「皮、皮耶。」菲菲漾開羞澀甜美的笑容,瞧得眾人心花怒放,象是全都坐上時光機,返回純真無邪的青春年代。「請問這里是你們的繪畫工作室嗎?」
「當然不是。」埃里特代替垮下了老臉的皮耶答道。「這里啊,可是窩藏罪犯的巢穴,你進得來,可能出不去羅。」
「干嘛嚇唬小家伙?」搭著皮耶肩頭的亨利笑得和藹可親,拿過一罐尚未打開的果汁充當賄賂品,親熱地湊近她。「來,可愛的菲菲,喝這個解解渴。」
菲菲不好意思拒絕,覷了一眼亨利雀躍的笑臉,尷尬地拉開瓶蓋,將果汁往嘴邊送,然而一只大掌冷不防地從旁攔截,喧鬧聲中突兀的響起一句極冷的怒罵。
「讓你喝你就喝?真是蠢到不行的笨家伙!」夏爾惱火的搶過她仍握在手里的瓶蓋,迅速旋緊,將果汁砸進垃圾桶,冷著臉掉頭警告這班老東西,「別拿摻了奇怪東西的飲料給她喝,我可不想負這個責任。」
「欸欸欸,你今天也太過度敏感了吧?這飲料根本沒問題,分明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亨利一臉受傷地捧著胸口高聲抗議。
「給我起來。」夏爾不甩他們,扯過菲菲未受傷的那只手往門口的方向瞟,驅逐的暗示意味十分濃厚。
「喔。」菲菲當真听話地起身,但又瞬間讓皮耶壓回原位。
「難得帶人來,何必這麼掃興?看看人家的手都傷成什麼樣子了,還不都是你干的好事!」皮耶存心杠上夏爾,一伙難得慈愛心泛濫的老家伙幫忙當後盾撐腰。嘿嘿,此時不杠更待何時?
「你們這些老家伙真是……」
「噯,你看過小老弟的技術嗎?肯定沒有對吧,來,過來這邊。」
榮登賊窟最受歡迎的可愛小鹿張著大眼,遭人連拖帶抱的送到整齊疊起的畫作前方。
雷諾瓦、林布蘭、賀杜德、米勒、莫內、竇加……一幅幅名家的繪畫藏身于髒亂的舊公寓里,宛如星輝耀耀,綴亮了灰暗的空間。
每一幅畫作的主題多以花卉為主,純真的百合、高貴的牡丹、小巧的鈴蘭、自傲的孤挺花、烈烈欲焚的向日葵、絕艷的罌粟、雍容典雅的郁金香、生氣盎然的野雛菊,彷佛瞬間讓人雙眼里填滿了幾世紀以來的斑斕迷艷。
深深一嗅,幾可聞見恬柔沁脾的馨甜香氛,盡避不懂得鑒賞,但她知道這些畫作並不象是贗品。
「漂亮吧?這些可都是夏爾的杰作,他的技巧簡直是顛覆整個偽畫界的一大神跡,只可惜偽畫界的第一高手法蘭柯.德拉貝尼已經老死牢中,哼哼,否則連他都要肅然起敬。」
「偽畫?這些都是偽畫?」菲菲驚異地指向那疊世界名畫,看著一臉極冷極臭的夏爾,輕聲問︰「這些都是你畫的?」
「怎麼,難不成你想報警捉我?」夏爾回以猙獰的假笑。
菲菲搖搖頭,「不是,只是覺得奇怪。」
「奇怪?這些畫哪里奇怪?」
無視夏爾的瞟睨,皮耶偏要插進他們的對話里湊熱鬧。深諳小老弟脾性的他直覺感應到這只小鹿斑比肯定月復藏玄機,否則,一向重度厭惡青澀小女生的小子不會如此舉止異常。
晃動一頭及肩黑發的小腦袋瓜略偏,她盈軟的目光定在皮耶後方的昂立頎影,含著淡淡落寞的語調輕聲嘆息,「這些畫感覺好落寞,好黯淡,作畫的人好像是刻意強迫自己畫出這些美麗的花卉,並非出于真心喜歡。」
明明厭惡一切現狀,為何要強裝陶醉于這種墮落的沉淪?
簡短的一席話,猶如無形的尖刃,刺穿夏爾心中的一幕冰牆,無動于衷的俊秀臉龐為之震懾,藍眸越過眾聲喧嘩,與她澄澈的眸光交會,在兩人皆無語的氛圍中,時空彷佛剎那凝止。
因為他太害怕失去,所以不願再擁有會被奪走的那份依賴心;因為太害怕會遭受再次背叛,所以寧願將內心封鎖在白皚皚的冰天雪地里,也不願讓任何綠意有萌生的機會。
而她,不打一聲招呼,甚至毫無警訊,便從另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地方擅闖他早已決心棄置的心靈……
「夏爾!」皮耶笑鬧著疾呼,未曾察覺一股曖昧的洶涌暗濤正悄然蔓延。「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放眼整個巴黎畫界,有誰比你熱愛畫花?沒有!沒有任何人!」
菲菲的眸子里浮上迷蒙,喃喃地問︰「是這樣嗎?」
夏爾縮緊了干澀如渴的喉頭,觸及那雙能夠赤果果拆穿一切假象的純真黑眸,他只能撇首閃躲,直接轉過略僵的身子,背對她柔軟的探索。
「我們可是一個合作無間的工作團隊。」老家伙們繼續向菲菲介紹這里的運作模式。「一流的人才和頂尖的技術融合在一起,便成了無堅不摧的大軍。」
「夏爾的加入是我們這支軍隊最大的突破,從此縱橫黑市,所向披靡!」
「你們……真的販售偽畫?」菲菲邊凝視著悶聲坐回畫布前的緊繃背影,邊分神詢問。
埃里特彎身舉起剛完成的一幅「花神芙蘿拉」,打趣地糾正道︰「不不不,我們賣的是一種跳躍時空的美麗幻象,將那些渴望收藏真品到近乎病態者的夢想轉換為真實,正確說來,我們是在販賣一種滿足人心的成真美夢。」
「美夢?」菲菲迷惘地伸手撫過油畫的裱褙,感受一幅幅的美夢,恍惚的心思又轉換到記憶里雪夜的那場偶遇,笑鬧聲猶在耳邊縈繞,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沙沙沙……畫筆揮動于亞麻布上的窸窣聲平穩地傳來,偶爾佐以調色刀刮除多余顏料,每一刀每一痕,隱約藏有細微的憤然。她靜靜凝視著獨自埋首作畫的孤鷙背影,感覺包扎起的右掌心開始滲出不知名的痛楚。
一股從未有過的惆悵酸楚積淤在胸口,一種陌生而濃烈的情愫,將她與那個背身相對的人影隔空連結。
畫著一幅幅華麗美夢的人卻是無夢可作,那種近乎將人吞噬殆盡的空洞與虛無,他一個人怎麼受得住?
彷佛感應到她充滿哀傷的憐憫凝視,刮著畫布的調色刀驀然一頓,夏爾徐緩地回睇著她,冰冷的藍眸滿是不羈與排斥,無聲的警告她,別再嘗試跨越橫亙在彼此之間的無形界線。
可是來不及了,從那個雪夜起,她已經橫越了纏滿鐵蒺藜的性靈防線,來到他身畔;再次偶遇時,她更無法遏抑渴望觸踫他的沖動,執意走入他的世界。
如何抵抗已經來到門前叩叩作響的命運?只能順從它的指引,哪怕前方是無垠的黑暗,她仍堅決涉入這片荒蕪,一探究竟,只為了踫觸他靈魂的溫度。
于是,不顧那張俊美臉龐上冷漠的警告之意,佯裝看不懂他眸里昭然若揭的矛盾拉鋸,菲菲笑開了恬柔的粲笑,憨真無邪,彷佛透過這記笑靨傳達她不願退往防線後方的柔軟堅持。
隨便你。夏爾回以輕蔑的眼神,繼續選擇背身相對,盡避他的心已如風中懸鈴,擺蕩出飄忽的弧線,難以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