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你想不想陪我玩個游戲?」少年百無聊賴地擱下已空的酒瓶,再度枕臂躺了下來,醉意迷蒙的目光迷失在灰暗的空氣中。
他孤寂的側容牽引著她柔軟的心,淡淡的情愫不斷擴散,但觸及他眸內戲謔的浪放不羈,急奔失速的脈搏便暫且緩下,停止受制。
她不喜歡他那樣過于輕率的態度,彷佛整個世界都已淪為他獨有的游戲場,他眸中僅剩空洞的歡愉,探測不到屬于真心的溫度。
「不想。」她毫不思索的拒絕。
她的回答立時惹來少年的一記側目。
「那你還杵在這里做什麼?」他的眼神極為陰郁、深沉。
「我想知道贖罪的果實是什麼。」菲菲全副的心思仍羈絆在雕像的銘文上,一臉單純的固執讓少年笑了,見狀,她忍不住又問︰「有什麼好笑的?」
「蠢蛋就是蠢蛋,連那種騙小孩的童謠也信,傻瓜。」
「童謠?」菲菲詫異的問。
少年揚起眉,帶有幾絲邪氣的淡瞟她一眼。
片刻後,他忽爾潤了潤朱紅的唇,輕聲吟詠。
「此地禁止扔棄真我。這里是華麗惡獸棲息之所,這座偌大的獸籠,美麗的褻瀆是最佳糧食,佐以絢麗的偽善與妄想的貪痴,它咀嚼著並茁壯成一只披著人皮的美獸,埋葬了自己碩果僅存的良善與道德,亦在此地遺落了最後的美……」
音律拙樸的童謠流動在凍結的氛圍中,伴隨遠方不知名處的彌撒曲,管風琴嗚咽的低吟,奇異的與童謠誦唱的音律如此相近,如此契合。
菲菲听得出神,意識恍惚,透過他起伏有致的吟唱,產生了一幕幕幻覺,童謠里的那只美獸伏在她的面前,目光如星辰般閃耀,金發如晨曦般璀亮,唇色猶如鮮紅的果實,美麗得遙不可及,卻使人渴望靠近。
「小蠢瓜,你從沒听過這首童謠嗎?」見她听得陶醉,少年霍地停下吟唱,朝她勾勾指頭。
菲菲迷惘地搖搖頭,緩慢地走向前,誤以為他是示意她靠近些聆听,豈料他忽然一把扯過她頸子上的紅絨圍巾。
「不行──」她錯愕的驚呼,但為時已晚,他連同紅圍巾,一塊兒將嬌小柔軟的身子扯向他的胸膛。
齊眉劉海底下的額心砰一聲撞上軍裝胸口的金屬扣飾,意識越發迷糊,她平舉著雙臂,不想與他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
「我從剛才就在想,這是什麼氣味。」少年扯著圍巾,湊近鼻端,深深一聞,那份清雅的香氣充滿了肺葉,稍微驅逐了麻痹感官的酒精氣味。「看不出來你蠢歸蠢,挑香水的品味還不賴。」
「這不是香水,是乳液的味道。」她認真地糾正。
「這是什麼味道?」他親昵的將俊美的臉龐埋進她及肩的烏黑頭發中,狀似眷戀不舍的來回徘徊。
「野姜花。」她呆呆的睜大雙眼,僵著冰冷的四肢不能動彈,只能靠吹拂過腮旁的酒氣確認他薄唇挪移的親昵角度。
「挺好聞的。」他嗅得認真,彷佛對她身上的恬雅香味徹底上癮。「如果可以天天聞到這香味該有多好……」
菲菲驀然愣住,感覺一陣羞澀的溫暖從胸口泉涌,自頸肩擴及頷頰,最後來到兩頰上,霎時,像是白女敕蒸糕的圓潤臉蛋成了覆盆莓慕斯蛋糕。
「菲菲?菲菲?」不遠處忽然飄來一道焦急的呼喚,驚醒了彷佛被困在朦朧幻境里的人兒。
「……是安娜。」過了片刻,菲菲認出來者的身分後彷徨地抽身,沒料到一綹發絲揪疼了她的頭皮,她側身回眸,發現耳後的發卷鉤起他耳上的一只銀飾,復雜的纏繞在上頭。
她猶豫了幾秒,怯怯的探手解開糾結,拉扯之間,呼吸逐漸急促。
明知她戴著御寒的厚手套,笨拙得解不開,少年仍好整以暇地挑眉旁觀,直到白潤圓臉上的一雙核桃狀大眼里浮現央求之意,他才斂起唇邊的笑。
「笨蛋,你只會越弄越糟。」他拍開她慌于解結的雙手,垂下雙眼瞥過左頰,從胸前的口袋里取出瑞士刀,在她的瞠瞪之中割下一截金發。
原來糾結的主因一半是來自于耳飾,一半來自于他鬢邊的一綹燦金發絲。
冷風吹散了他手中的金發,飄過她的臉前,撓癢了她的鼻子,她趕緊轉身,掩面打了個大噴嚏。
「菲菲?」
擔憂的呼喚伴隨著跑步聲迎面而來,菲菲揉了揉凍紅的鼻頭,迷糊的抬臉看向來者。「安娜,你怎麼會來這里?」
安娜驚恐地瞪著個頭矮了她一大截的菲菲,「噢,天!你怎麼會闖進這座廢棄的墓園里?我听貝兒說,奧薇那群臭婆娘指使你送文件到這附近來,真是快把我急瘋了!」
「我沒事,謝謝你特地趕來找我。」菲菲真摰地揚起嬌憨的笑靨。
安娜氣憤的喳呼道︰「你絕對不會相信奧薇干了什麼……」
「我知道。」菲菲無所謂的笑了笑。「舍監根本不住在這附近,是奧薇故意整我。」
「你怎麼知道?」安娜驚異地問。
「沒什麼。」她搖搖頭,沒有說出被風雪卷走的那迭文件不過是一堆該送進碎紙機的廢紙,反正那已經不重要了。
安娜也未再追問,納悶地環顧荒涼的墓園。「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什麼?」
「一個人?可是他……」菲菲驀然轉過身,悵然若失地愣望著斑駁的石台。
那本該是送葬時擺放獻祭品的長型石台上,靜立著一個伏特加酒瓶,披著人皮的美獸已消失了蹤影。
菲菲下意識撫著耳朵,依稀尚能听見少年吟唱童謠的殘音,如此抑郁又充滿著譏弄,令人哀傷。
「菲菲,你看見什麼了嗎?」安娜抱臂哆嗦,不懂這樣糟糕的天氣里何以菲菲要擅闖廢棄的墓園,滯留不歸。「我的天啊!罷才樹叢那里好像有影子飛過!我們得快點離開這里……菲菲!你有听見我說話嗎?」
菲菲遲疑了許久才緩慢地點頭,收回悵惘的視線,看向少年方才指引的方向。「朝那里直直走到底,就可以走到出口。」
安娜拽過有些遲鈍的人兒往樹下的小徑快步行去,嘴里不停叨念著,對于菲菲異于常人的好奇心已見怪不怪,天曉得哪里有古世紀怪獸的遺跡,肯定就有菲菲的蹤影。
菲菲回眸瞥過讓風吹落石台的酒瓶,忽爾憶及什麼似的探向頸前的圍巾,然而那里已空無一物。
她驚詫的垂下雙眸,親眼確認頸子充滿了涼意,御寒的圍巾已消失無蹤。
茫茫風雪里,彷佛仍盤旋著那首詭異又淒美的異國童謠,少年優雅的影像,成了一幕妖異的翦影,深深鐫刻在她的腦海里。
自那夜起,少年蒼雪般美麗的側顏便沉澱于菲菲的心中,時時沿著思緒的脈絡,撥動她遲鈍的情感神經,有一小塊深刻的記憶掉落在那一夜,遺失在少年戲弄的那一吻里,宛若對她下達了魔咒,讓她深受禁錮。
鏟雪車轟隆隆駛過街尾,巨輪前進之間,飛濺起一道道污黑的泥漬,遍灑在凝結薄霜的青石板地面,冬雪融成暖暖的春意,飛繞在遍是香頌的浪漫花都。
一群留學生從地鐵九號線的Marche早市嬉鬧返歸,抱著準備在交流餐會大顯身手的新鮮食材愜意地閑晃,落後在人潮後方的一道嬌小身影,懷里擁著數十捆毛線球與幾碼布匹,猶如冬眠初醒的小動物,不時揉著眼楮。
菲菲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小心翼翼地跨過幾個水窪,努力維持身體平衡,但仍時而搖搖欲墜,猶如一顆軟軟的綿球。
「菲菲,你怎麼還在睡啊?」
一只巨掌冷不防拍上肩頭,她嚇得一呆,連忙回神,看見來自比利時,身型高大的喬依學姊像頭猩猩般撞了過來。
「噢,抱歉。」菲菲企圖甩開困極了的模糊意識,努力提振精神。
「菲菲昨晚又熬夜趕設計圖了,紡織工會的設計大賽提前在期中舉行初選,她得在下周末之前畫出整個系列的概念設計圖。」
听完安娜的注解,喬伊順口喔了一聲。
「難怪昨天晚上我听見奧薇和她的女侍們討論著,該怎麼討好助教,才能讓教授親函推薦。」
菲菲搖頭晃腦,不予置評。「紡織工會是公開甄選,不接受信函推薦。」
「是嗎?那去年的校內設計賽,為什麼奧薇又榜上有名?」
「因為她那個專搞婚外情的國會議員老爸搞上了評審團?」走在前方的加拿大籍留學生懶洋洋的反問。
此話一出,果不其然,眾人的笑聲紛紛揚起。
「奧薇那個婊子成天只會搞排場、玩男人,幾時用過她的豬腦袋設計東西了?要不是仗恃著她老爸的勢力,依她的前科累累,早被開除學籍。」安娜不屑地哼了聲道。
「前科累累?你這是意有所指喔?」同屬設計學院的眾人迅速靠了過來,豎起雙耳捕風捉影。
安娜撇嘴鄙夷地道︰「奧薇已經不止一次‘過度參考’別人的作品。」
聞言,眾人哄然恥笑。
身為各領域的創作、設計者,人人皆知所謂的「過度參考」可分為廣義與狹義兩個角度解讀;廣義而言是靈感擷取,狹義來說是切割剽竊。
當然,究竟該選擇廣義抑或是狹義來論斷,端看定義者的主觀審判,至于擅長游走模糊地帶,鑽縫藏拙的參考高手多如細菌,俯仰皆是。
看似華麗迷幻的設計世界,實則暗藏刀光劍影、你攻我防的爾虞我詐,靈感看似珍貴,最後攀上高峰摘下榮耀之冠的依然是才華過人者,但運氣是一路護佐的無形武將,如果缺少了它,縱然天分再高,依舊只能暗自飲泣。
分別來自異鄉,同屬一流藝術學院高材生的同層寢室的室友們,開始嘰嘰喳喳的討論起他人的「前科」,氣氛熱烈,人人爭相發言。
菲菲悄然退了一大步,扯弄著纏繞過緊的兔毛圍巾,飄飛的毛屑令她噴嚏連連。她努力仰高圓潤的臉蛋,猶帶睡意的迷蒙雙眼隨意張望著美麗的街景。
待大伙兒將台面上下、學院內外所有曾經鬧過丑聞風波的家伙逐一調侃過後,接著左右梭巡,這才在街頭轉角處,由猶太裔所開的小型跳蚤店鋪,找著嬌小的東方身影。
菲菲正趴在落地的玻璃帷幕上,瀏覽店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切分成十六個正方形的木格櫃,上頭擺放許多陶瓷八音盒,精靈、天使、女神以及各種神話之獸,或站或坐,隨著齒輪撥轉而旋舞。
熟悉的樸拙旋律,從玻璃帷幕關不住的一道小縫隙傳來,叮叮當當,宛若水晶敲撞,鳴奏著悅耳的音樂。
菲菲隨著旋律順口哼了片刻,忽然頓悟了什麼。咦,這不是那首童謠嗎?
驀地,大片的玻璃帷幕倒映出對街一道醒目的身影,勾起她腦中一幕幕模糊的記憶。
呆愣而緩慢地轉過身,她看見了那晚雪夜里跋扈率性的絕美臉龐。
那頭長及肩膀的璀璨金發和雪白的肌膚,充滿模糊了性別界線的特殊美麗,紅潤的薄唇斜餃著一支煙,雙手分插在黑色麂皮長褲的口袋里,上身套著安哥拉羊毛裁成的短版大衣,展現出慵懶的法式時尚,至于他肩上披繞的那條紅圍巾……
「看,是納粹小子。」喬伊吹了聲飽含戲謔意味的口哨,勾勾指頭示意姊妹們靠過來一塊兒欣賞極致的藝術。
「噢,天啊,真的是他耶!」
「想不到這種時間會在這里看見這家伙。」異國姊妹淘之間此起彼落的詫異聲調中,甚至夾雜著幾許冷眼目睹聳動新聞的幸災樂禍。
「請問……」狀況外的嬌小東方女孩迷糊地開口問︰「什麼是納粹小子?」
「菲菲,張大你那雙未來設計師雪亮的眼楮好好看清楚,對街那位正停在報攤前,拿起一份八卦報的金發少年啊……」
「喬伊,你廢話真多耶!」作風大膽率性的巴西辣妹烏琪索性搭上菲菲的肩頭,指向前方那醒目的頎影,像恐嚇無知孩童似的邪氣地笑道︰「菲菲啊,那位叫作夏爾的金發小子可是名揚巴黎的高級男妓,同時也是我們藝術學院最耀眼的納粹小子。」
「納粹小子?」
「是呀,你瞧瞧他那頭金發還有藍色眼珠,那可是希特勒建立第三帝國時最鐘愛的亞利安人種,白膚金發藍眼,堪稱最優秀的基因。」
「可是……」菲菲的疑惑化為低聲囁嚅,在異國姊妹淘的喧嘩戲語間徹底滅頂,成了泡沫。
「納粹小子夏爾去年才因為和美術系助教與女教授的三角緋聞鬧上法庭,上學期正式被開除學籍,如今動向未明,時常出現在各大畫展與畫廊……」
烏琪的一番簡介猶在耳邊盤旋,對街駐足看報的人影已扔出幾個銅板,邁開長腿,筆直走向角落的咖啡餐車,點了一杯咖啡。
菲菲的目光猶如追蹤器,一路跟隨著。
滿街絢麗的景致,抵不上夏爾仰頸啜飲的畫面;滿天湛藍,敵不過夏爾金色發絲下的一雙海藍瞳眸;滿地殘雪,比不上夏爾細膩雪白的膚色。
他的存在,燎亮了冰封一季的寒冷城市,滋潤了遍目皆是白皚皚一片的枯燥雪景。
原來,他既不是墓園里的一抹幽魂,也非遭受詛咒的惡獸,而是宛若現代貴族般的時尚少年。菲菲迷糊地暗忖。
對街瘦長的身影拿著隨手咖啡杯,邊踱邊飲,將手里的一卷報紙夾在臂下,視旁人的注目如風景,徑自邁步行走,接著,他旋身轉而步上某棟建築物通往二樓的鐵架階梯。
彷佛定格魔法瞬間解除,菲菲掙月兌了迷惘,渾身一震,裝在牛皮紙袋里堆得高高的毛線團隨之抖動。
她左右張望了下車潮,趁著紅燈的空檔快步沖過對街。喇叭聲蓋過了異國姊妹淘們訝異的呼喊,她完全听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