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一聲,在房門內的于覓被這聲悶響嚇到。
她轉頭睞向門板,隱約感受到它的震動,她試圖起身查探狀況,卻因跪坐過久,兩條腿都麻了,她不禁發愣,自己維持這樣多久了?
她不知道,走到門口時門板已經停止震動,她傾听外頭動靜,隱約好像听見了單行爾的呼喚。「覓覓……」
于覓一驚,顧不得太多便打開門,只見單行爾從門口往內倒進來,她嚇一跳。「你怎麼了?!」
「我喝酒……剛吐……」
他半個身軀壓在她身上。這個就是他拚死都要爬回來的理由,單行爾深深吐出一口氣,記得自己剛坐在米蘭的地鐵上,茫然不知該往哪兒去,現在……他找到答案了,她在的地方,才是他心之所向,真正的依歸。
「水……我想喝水……」
于覓抱著他,感受他身上燙熱的溫度,心一緊,曉得他會把自己搞得這麼落魄都是因為她。她掩上門,替他倒水,然後打濕了毛巾細細擦去他臉上髒污,單行爾舒服得逸出嘆息。盡避于覓沒說什麼,可她柔軟的動作依舊泄漏了她的真心。是啊,她喜歡他,他到底還在不安些什麼?
終于,單行爾抱緊她,用盡他最大的力道。
還好他喝醉,力氣不大,要不恐怕她就這麼被他抱碎了。于覓任他抱入懷中,感動了。她很清楚自己是如何傷害他,但他仍然選擇回來,抱住她,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難能可貴?
「我愛你……」
幾乎是從體內深處涌現的告白,于覓感覺自己並不是用嘴巴講出這三個字,而是用心來說。單行爾傻了,以為自己听錯。「你……你說什麼?」
于覓臉熱了,連她自己都有些訝異,這三個字竟能如此簡單就說出口。
可要她再說第二次,便發覺怎樣都不行,支吾了半天,只生硬地擠出一句︰「你听到什麼就是什麼……」
單行爾瞠大眼,隨即一抹喜色躍上他的臉。「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他像個傻子似地直笑不停,忽然覺得自己全身的細胞都醒了,老天,這感覺超爽的!「我死而無憾了……」他滾倒在地,呆笑著。
「少說傻話。」于覓拿他沒轍,上前扶起他。「別躺在這兒,到床上去。」
「呵呵呵。」單行爾還是笑,把自己半個身子交給她,走往床鋪的過程還低頭偷了一個香,于覓嗔他一眼,把他放到床上,還來不及反應就被他拉了過去,隨即便是一吻。
不是剛才那種蜻蜓點水般的親吻,而是貨真價實的、濕熱的吻。
他嘴里有著威士忌的氣味,使她有些暈茫茫的,像是沉入了水底,被溫柔地包圍,回到了出生之前那個安全而沒有傷害的世界。很久很久以前,她似乎也曾被這麼對待過,于覓不記得了,只覺體內涌上一陣想哭的情緒,她再一次落淚,為自己不該有的欺騙。「對不起……我不應該騙你。」
單行爾捧著她的臉,吐了口氣。「沒關系,算了。」舊情人不稀奇,于覓剛剛那三個字,已經滿足了他所有需要。
原來不只女人喜歡听甜言蜜語,男人也會。或許情人間需要的,其實是可以確信自己在對方心中獨一無二的誓言,僅此而已。
「總之,只要你沒打算跟那家伙舊情復燃就好。」
于覓愣了。「舊情復燃?」跟誰?
單行爾沒搭理她的疑問,他撇撇嘴,逕自道︰「你從那天說遇到舊識之後就怪怪的,成天心不在焉,好死不死那家伙還跑來我面前挑釁,一副跟你奸情匪淺的樣子。你說你們沒關系,結果隔天居然上了他的車,還捧著他送的花,你明明對花粉過敏!我當然很不爽……」
他巴拉巴拉講了一大串,隨即抱住她耍賴。「你已經說了你愛我,做人要負責任,不能拋棄我,我小心眼又幼稚,一定會報復……」
于覓哭笑不得。「怎麼報復?」
「呃……」他頓了一下。「每天送你花……」
「好有創意的報復方式。」于覓爆笑。「我好怕,我超怕的。」
Shit!「我怎麼一點都感受不出來?」
他口吻別扭,于覓一哂,輕輕吻他的額。「有,我剛才真的很怕,怕你就這樣不回來了。」
她可以忍受被關宇皓誤解那麼多年,因為他對她來說無關痛癢,可單行爾不一樣,她愛他,他一個冷漠的眼神就能讓她心痛到死,他不理她便有如世界末日,他壓根兒不用多花力氣報復,只要他不再愛她,她的花就永遠不會盛放。
不過這些話,她沒打算告訴他。
「我不清楚你是從哪開始誤會的,不過我跟Vincent——不,關宇皓,不是那種關系。」
「嗄?」單行爾一愣,隨即正色,目光認真。「覓覓,你不用顧慮我,誰都會有一、兩個舊情人,我可以理解。」
于覓翻了個白眼。「不是就不是!你到底是怎樣認定我跟他有一腿的?他講的?」
「耶……這倒沒有。」他努力回想那天關宇皓來找他說了什麼。「他說你在米蘭的名字叫Rosa,對!是來自你大腿內側的刺青!那種位置,如果不是情人怎會知道?!」
「海哥、崑哥、擷羽都知道,他們都不是我的情人啊!」
「這……」單行爾傻了,回不出話,按這個意思,從頭到尾就是他一個人在那里自編故事就對了?「那你干麼跟他見面?還上他的車、還收他的花……」
于覓嘆了口氣。「關宇皓是Alexander的哥哥。」
「什麼?」
「AlexanderGwan。知道我大腿內側刺青,為我取名叫Rosa的人,都是他。」
★★★
二十二歲那一年,于覓第一次來到米蘭。
對于米蘭,她的認知跟眾人一樣,就是個時尚之都。她在大學期間兼了不少差,存下的錢全當成這次旅費,她沒給自己計劃太多,隨走隨看,錢花完了就回來,只是人在異鄉,很多事都不如預想中那般順利。
米蘭作為消費和觀光的都市很稱職,但不適合久居,她大學念外文,英文能力還不錯,但這里的人不是不會講,就是講的她听不懂,處處踫壁之後她徹底學到人不能太隨興的教訓,至少來之前,她應該再多了解一下這里的風俗民情。
那天是個陰天,她來到這里已半個月,一如過去的一周那樣坐在米蘭大教堂外的廣場,她發現自己哪里都不想去。這城市冰冷且傲慢,讓她心生厭倦,不過就是從台北的灰色牢籠換成比較精美點的古典牢籠,也許她該換個地方走走,徹底遠離這里。
就在她一臉煩悶的當下,前方走來一名混血男子。
他一頭墨發,五官深邃,長相有點女圭女圭臉,他走過來,看著她,忽然間講了一串義語,她沒听懂,但心生警戒。義大利的扒手就跟名勝古跡一樣有名,這點常識于覓還有,她閃避不理會,正準備離開,卻見他忽地從包包內掏出一樣事物——是凶器?
于覓腦子想著該如何對應,結果發現這男人拿出來的竟是一只軟綿綿的綿羊布偶?
這什麼!她傻了,就見那男人把玩起布偶,隨即輕咳一聲,裝起怪腔以英文道︰「小姐小姐,你看看,你坐在這兒笑都不笑,米蘭的天空都要跟著你憂郁了。」
這是哪里來的神經病?干脆說連溫室效應都是她吐出的二氧化碳造成的算了。
于覓哭笑不得,可男人手上擺動著玩偶,算得上討喜的臉孔露出一副無辜表情,和她相似的灰眸則逸散著純粹的光芒,她認輸了,承認自己無法對這麼可愛的表情板起面孔。「我身上沒多少錢,一歐元夠吧?」
「嘿,我可不是打算要跟你收錢的!」男人抗議了,再度操控起模樣有些滑稽的綿羊。「我想要的,可是比錢更有價值的東西!」
「喔?」于覓挑眉,內心暗暗警戒。這人莫非是人口販子?
他哼哼兩聲,操控著手上玩偶,一臉得意。「你的笑容!」
于覓呆了一、兩秒,看著擺出插腰姿態的綿羊布偶,下一秒,居然真的哈哈大笑出來。
這男人夠無聊!
但不可否認的是,她陰霾了好幾天的心情確實撥雲見日,露出曙光,她忽然覺得不再煩悶。情緒掙月兌了牢籠,她開始笑,笑聲不止,那男人看了也跟著笑。「你看,這樣不是好多了?」
這就是她跟關文堂——AlexanderGwan,第一次的相遇。
之後,他告訴她。「你知道嗎?我其實注意你很久了,你每天都用一種坐困愁城的表情坐在這里,像是被這個城市關住。我一開始來這里也跟你一樣,覺得做什麼都不順利,好像來錯地方,但其實我們只是還沒找到一個正確的方向而已。」
他說他是個設計師,正在找尋靈感,她憂郁的樣子使他聯想到染成灰色的牛仔褲,他總是一臉得意地說︰「這里的每個人將來都會只穿我做的褲子!」
他的活力有如夏日艷陽,源源不絕,受他影響,她終于不再對這個城市產生倦怠。她受邀參觀他的工作室,那兒破破爛爛,卻充滿生命力,她在那里第一次穿上他所做的褲子,愛不釋手,那刷色彷佛帶著生命,布料緊貼著她的腿,就像她的第二層肌膚。關文堂替她修整了一些不大合身的地方,最後的成果連他自己都贊嘆。「天!你真是我的繆思!」
于是她便在他的熱情邀約下,同意當他的Model。
說是Model,實際上只是當他繪畫的主角,身為設計師,關文堂同樣畫得一手好畫,他用簡單的炭筆勾勒出這世界的模樣,包含她在他筆下也顯得那樣純粹美好。他看過她身體的每一寸,包含那朵刺青。他說︰「以後我叫你Rosa好嗎?」
「隨便。」總比他用那詭怪的腔調成天對她米啊米的叫好。
她跟關文堂身上都帶著英倫血統,這令她倍覺親切,她听他提過他家里的事,曉得他家底雄厚,可他為了一圓自己的設計夢,離家出走,獨自闖蕩。她欽佩他的勇氣,盡避沒獨立開店,可他的作品已經受到許多時尚名人喜愛,包含10CorsoComo的創辦人CarlaSozzani都力邀他在她店里寄賣商品。
他在米蘭的名氣漸響,甚至連某大品牌的設計總監都曾邀他擔任專屬設計師,可關文堂卻一口回絕。「我只打算讓我的作品出現在『AlexanderGwan』這個品牌之下。」
他是她人生的第二道光,永遠那樣燦爛,彷佛沒有任何事可以擊潰他。于覓同樣感染到他充沛的生命力,不再厭倦自己的人生,他讓她正面思考,跌倒也能哈哈大笑。他也使她看到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米蘭,一個蘊含著無限生機、活潑有趣、繽紛多姿的米蘭。
因為他。
★★★
夜深了。
于覓不知道現在幾點,也沒打算看時間,她覺得口渴,起身給自己倒杯水,也順道弄了杯給發茫的男友。只見單行爾整個人還處于不可置信的狀態,他听了一個故事,一個發生在他最親密的人身上,可卻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他腦子里一片亂,幾乎要懷疑自己還沒睡醒。「你……你跟Alexander……」
天!單行爾從未想過自己有天會跟他崇拜的設計師如此靠近,而且還是用他最不希望的那種方式。從于覓的言談里,他感覺得到她與Alexander關系匪淺,否則不可能任他看遍自己的身軀,這使他肺腑里再度冒出一股濃烈的酸氣,分明已經決定不再計較,但理性偏要跟感性背道而馳,他管不住。
「假如我沒記錯,Alexander是得癌癥死的?」
「嗯。」于覓點了點頭。「肝癌。」
她口吻淡漠,彷佛講的是別人的事。她握緊手中的馬克杯,曉得自己接下來要講的話才是真正的重點,她猜不出單行爾听了會有怎樣的反應,他會不會覺得她是刻意隱瞞?不,她不是,她只是……真的沒想到那麼多。
「我說我跟關宇皓的關系有點復雜,那是因為……我曾經算是他的『弟媳』。」
單行爾徹底傻住了。
于覓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確,他不可能听不懂。「你跟Alexander……結過婚?」
「那只是個權宜之計,當初Alex病發,需要人照顧,而我要延長我的居留期限,唯一想得到的最快方式就是這個。他不願意聯絡家人,因為他……有苦衷。」
于覓發覺自己喉嚨啞痛得緊,她看著男友,手指無法抑止地顫抖。「你會看不起我嗎?」看不起她……居然瞞著這麼重要的事不講。
她跟Alexander的婚姻關系在他死亡之後即告終止,前後不到一年,甚至回台之後也沒去登記。當初結婚,除了居留權之外,還有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因素——就是若他真的不行了,就由她負責替他簽署不急救同意書,以終止他的痛苦。
對她來說,那個婚姻只是一份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的契約,她不曉得單行爾能不能理解。
「……所以,他的不急救同意書是你簽的?」
良久,于覓點了個頭。
單行爾深呼吸。「你愛他嗎?」
愛?忽然被問及這個問題,于覓怔了一下。老實說這五年來,她也曾好好思考過自己對Alexander抱持的是怎樣的感情,可答案終是無解,因為即便他活著,他們永遠也不可能走到那一步。
「也許有,也許沒有吧。但怎樣都無所謂,我們不可能變成那種關系。」
「為什麼?」單行爾不懂,于覓重情,從她的言談中听得出她對于Alexander的重視,甚至對于他的作品更是抱持極大的憐愛,他感覺自己的胸腔正被一股疼痛燒灼,也許是嫉妒,也許是心疼,也許是不甘。
嫉妒曾經有個男人如此靠近她,心疼她必須陪伴那男人走完最後一程,甚至自己選擇終結他的生命,不甘于故人已逝,他早已失去與對方共同競爭她的權利。
這太不公平了!
單行爾憤恨,可她的下一句話,卻打碎了他的一切晦暗心緒——
「他是Gay。」
「嗄?」
「Alex是Gay,喜歡男人,我沒傻得讓自己愛上一個沒搞頭的對象,我愛他,是屬于家人的那種愛。」
自出生到成長,她都是被親人遺棄的那個,所以對于覓來說,所謂的家人並不限于血緣的羈絆,而是對方把自己放在哪個位置、如何珍惜。就像海哥,就像……文堂。
「Vincent對這件事一直不諒解,他以為我貪圖關家財產,才會連通知他們都沒有便擅自簽下同意書。我不怪他,今天假如換成我重要的人重病,我卻在他死後才得知消息,一定也會跟他一樣。他讓我之後在米蘭的日子很不好過,不過Alex死了,我也沒繼續滯留的打算,本來……這里就不是我該待的地方。」
當初留下來,是因為他,之後離開,也是因為他,對此,于覓並不惋惜。
所以現在,單行爾明白了。
明白為什麼她無法好好解釋與關宇皓的關系,明白為什麼她總是用一種萬分憂郁的目光看著這座城市,因為這里……曾經令她快樂,也令她痛苦。
那種替重要的人送終的痛苦,不是人人都懂,正因為關宇皓懂,所以即便當初他差點就要置她于死地,她仍然憎恨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