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擷羽昏倒了。
她困乏地睜了睜眼,看著頂上陌生的天花板,這才意識到自己人在醫院。
她青白細瘦的手臂接連著管子,不知道是什麼的液體注入體內,上頭浮現的血管清晰分明,看起來有些駭人。冉擷羽略顯迷蒙地眨了眨眼,腦子里最後的記憶則停留在公司的廁所。
所以,是誰送她到醫院來的?
正待厘清思緒,病房門卻無預警地打開,她以為是醫生或護士,但預料之外的人使她不禁睜大了眼。「小覓?」
「不錯嘛,還活著。」于覓哼一聲,打開燈走進來。「人家都說禍害遺千年,果然是真的。」
「我昏倒了耶,干麼這樣講人家啦!」冉擷羽不依地努努嘴。「你怎會在這里?」
「有個叫任婕宜的女同事掛心你的情況,打給你沒接,只好回去找你,發現你在廁所里吐到暈倒,好死不死,你緊急聯絡人的資料寫的剛好是我……奇怪,我幾時變成你媽了?」
于覓一臉沒好氣,可冉擷羽曉得她是因為關心則亂。「媽∼∼」
她討好地叫,于覓一臉不屑。「我可不記得生了你這種沒出息的女兒。」
嗚,好狠。
冉擷羽肩膀一縮,正想再說些什麼平息好友的怒火,只見她一臉冷寒地將一紙單據往她床上一放。「不錯嘛,厭食?失眠?憂郁?你倒是把你自己‘照顧’得很不錯。」
她扔的是冉擷羽前陣子看精神科的診斷書,這不願告人的事實被揭開,冉擷羽臉色一白,強撐的笑再也維持不住。「你……你怎會……」
「幫你拿證件掛號的時候在你包包里看到的。」于覓嘆息,她不會猜不出好友的病因是啥,本以為給他們一個開誠布公的機會,不是一巴掌就是一輩子,沒想到適得其反。「既然這麼在乎,干麼不留他?」
「什……」冉擷羽表情一變,瞅著她的眼神里透著一種心事被戳破的難堪。
于覓知道寧昱凱搬離的事,只是她以為按這女人沒心沒肺的程度應該不會受太大影響。事實上,在他們面前的冉擷羽也的確裝得挺好,除了瘦了點、臉色蒼白了點外,看不出太多異狀,問她也僅是以工作太忙為由帶過。
她騙過了他們也瞞過自己,唯獨身體像是自有意識,拒絕她的自我欺騙,甚至抗拒活在這個沒有他的世界……
她愛他。
即便她的意識始終抗拒,可她的身體心靈早已屈服在寧昱凱深切的愛意之下,理性與感性相悖,極力漠視的結果便是她現在的下場。
冉擷羽咬唇不語,終于體認到的事實讓她顯得狼狽,于覓也沒有逼供的興趣,只道︰「你再休息一下,等好些了再吃點東西。」
「沒用的。」冉擷羽苦笑,這刻起她不再掩飾,慘白的臉上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憂悒。「不管吃什麼都一樣,最後還是會吐出來……」
只要他不在身邊,就不行。
「那還是得吃。」于覓深深瞥她一眼,離去前關了燈。「我會想辦法讓你吃得下飯的。」
見她離開,冉擷羽松了口氣。于覓知悉得太多,令她沉重,好似無法再繼續欺瞞。她撇頭看見茶幾上擺置著屬于自己的物品,手機已關機,她拿起來,想起于覓的話,好歹給同事撥個電話。電話一接通,任婕宜擔憂的聲音便自另一端傳來。「擷羽?你沒事吧?」
她嗓門超大,冉擷羽招架不住地捂著耳朵,還不及回應便听見她語重心長地說︰「唉,不過是失戀而已,為此把身體搞壞未免太得不償失了。跟你說,這種事我經驗得多了,不管怎樣人是鐵飯是鋼,餓壞自己又是何必——」
「等下。」冉擷羽好不容易堵住同事未竟的大論。「失戀?誰失戀?」
任婕宜噤聲,好一會兒才尷尬地咳了咳。「呃,擷羽,你不用瞞我了,其實我不是故意要听的,只是剛才在救護車上你一直囈語……」
冉擷羽听著,渾身一寒。「我講了什麼?」
「嗄?」
「他媽的我到底講了什麼?!」
任婕宜被她的失控嚇到,可仍是據實以告。「也沒什麼啦,就……你一直在喊一個人的名字,叫什麼昱凱的……」這是男人的名字沒錯吧?
老天!冉擷羽下意識掛了電話,害怕听見更多不堪的內容。
她真不敢相信……昏迷中,她居然一直呼喊著他的名字。這事實使她狼狽得全身通紅,想不到連潛意識都背叛了她,如今只剩理智還強撐著。冉擷羽吁口氣,無力地躺倒在床不願多想。睡吧,睡了就可以暫時遺忘了。
大概是藥物和多日疲憊的作用,這一次,她竟真的睡著了。
她向來睡得淺,一點光、一點聲音便會驚醒,這次卻很奇怪,她像是沉入了湖水底,被湖水溫柔地包圍,四周的氣息令她安心。湖底生長著水草,溫柔地撫模著她的臉,一下一下,她溢出淚來,竟舍不得離開這一片安寧祥和。
在她入睡時,床畔不知何時來了一個男人,他就著走廊上的一點光源看清了她的模樣,差點屏息。不過離開半個多月,她居然把自己搞得這麼憔悴,本來圓潤的臉都陷了進去,肌膚一點光澤都沒有,他心疼地觸模著她冰冷的頰,暗暗嘆了口氣。
還計較什麼呢?她把自己搞成了這樣子,他既惱又疼,惱她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心疼她痛了不會說,他竟忘了她表達需求的方式總是極端而消極,她需要他,即便她從不曾訴諸言語,可寧昱凱還是懂了。
「擷羽,先醒來吃點東西好嗎?」
是誰?是誰在喚她?
冉擷羽在睡夢中隱約听見了呼喚,那麼溫柔、那麼熟悉。她自水底深處慢慢地浮了上來,轉醒之際,她嗅聞到一股饞人的香氣,那是米粒花上了一段時間熬煮成的清甜粥香,她最喜歡的味道……
她沉寂多時的食欲被勾惹起來,冉擷羽緩緩睜眼,隨即呆望著出現在此的男人。「你……」
「醒了?正好。」寧昱凱表情淺淡,收回在她清醒前所有關注的眸光,然後將保溫瓶內的粥倒入碗里。「醫生說你腸胃情況不太好,這段時間最好吃得清淡點……喏。」
他把碗遞給她,冉擷羽錯愕得沒接過。「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寧昱凱沒回答,逕自道︰「沒力氣?要我喂你嗎?」
「不——唔!」來不及回答,一口粥已被送到面前,這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她只好張嘴吞入。粥的溫度剛好,不會太燙也不會太涼,一口下去連喉管都暖熱了起來,這股溫度瞬間彌漫至她眼眶,很不爭氣地蓄積成淚水。
她強逼自己咽下那淚,紅著臉將碗接過,熟悉的溫暖燙熱了她,她喉頭發緊,逸出哽咽,將粥一口一口吞入,很神奇地沒再反胃,唯獨心跳快了、身體熱了,本以為冰冷死去的一切如今再度蘇醒過來,因為他。
寧昱凱細長的眉眼瞅著她。她睡著的時候只覺她消瘦許多,醒了卻發現她連眼神都無精打采,想起她會這樣對待自己的緣由……他薄唇一抿,好似懂了什麼。「這三個月,你怎麼過的?」
冉擷羽一凜,有些戒備。「還不就這樣過?」
寧昱凱一笑。「哪樣過?厭食、失眠加憂郁?」
可惡!「小覓講的吧?」冉擷羽怒了,這于覓怎麼老是胳臂向外彎,出賣她不遺余力?
這下她連他怎會出現在此的理由都甭問了,沒想到好友會連她的病癥都告訴他,現在昱凱知道了,會怎麼想?想她是不是因為他才變成這樣?是啊,這是事實,她無法否認,也許他該得意……
冉擷羽不敢抬頭看他臉上的表情,害怕發現任何一絲輕蔑或嘲笑,可好半天沒動靜,她不解地睜眸,卻迎上他極深幽的注視,她心跳漏一拍,還沒搞懂他這眼神的意義,便見他薄唇掀動。「我們結婚吧。」
「什麼?」
相較于冉擷羽的錯愕,投下這顆震撼彈的人倒是很平靜。「等你出院了我們就找個時間去登記,之後再準備搬家。我現在住的地方房子比你的要大,交通也算方便,房租問題到時再商量,我希望這些事情都能在半個月內搞定,所以你得配合一下——」
「等一下!你在講什麼!」冉擷羽傻眼。結婚?這是哪來的天方夜譚?「寧昱凱,你瘋了?」
他抬眼,如水的黑眸靜靜注視著她,那眼神很平靜,不帶任何瘋狂,可他卻說︰「是啊,我瘋了。」
「既然這樣……」
「我瘋了才會那樣離開你。」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對她的必要性,他恨自己沒早點發覺,才讓她將自己折磨得這般不堪。「沒有我,你會死,不是嗎?」
「這……」
一般人听了這句話該有什麼反應?她該大笑三聲嘲笑他的自以為是,往臉上貼金還挑她這塊九九九純金,天底下怎會有人因這種事而死?這太荒謬了!
可寧昱凱的目光很認真,並非開玩笑,她想反駁,想大聲說不,可她的身體卻自有意識地再度背棄她,她不自禁落下淚,一滴一滴落在碗里,使本來帶著米香的粥瞬間變得苦澀難咽。「我……」
她開口,卻不知道自己該說、或能說什麼。
近乎相同的情況再一次發生,十多年前他救了她,從此她便認定了這個人,如今他絕望得撒手離去,她僅剩一人,沒有任何活下去的想望。她的一切拒絕留在這個無所依靠的世界,冉擷羽強烈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地渴望被人需要,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她只要他。
寧昱凱瞅著她哭泣,輕輕嘆息,本已不再抱持任何期待,沒想過竟會用這種方式證實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他苦笑。當他接到于覓打來的電話時,他並未打算過來,只因盡避不是她的錯,可他畢竟還是受傷了。
他害怕再見她,他會不顧一切逼她愛他,所以他下意識抗拒接收她的消息,忍得辛苦,可于覓卻說︰「我們都被她給騙了。」
「騙?」他不解,那是擷羽最不屑做的一件事,不是嗎?
「她騙了我們,也騙過了她自己,可事實是沒有你,她連日子都不知道要怎麼過了。」于覓苦笑一聲。「如果你還想要她,就得辛苦點,留在她身邊。」
所以,他來了。
然後親眼看見她是如何地對待自己,明白自己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原來,沒了他,她竟連怎麼呼吸都不會了。
她的轉變無聲傳達她是多麼需要他,可這能夠讓她忘卻他母親做過的事,坦然愛他嗎?
他不知道。
只是,倘若這是她目前能夠表達的極限,那麼,他該怎麼做?
「我們結婚吧。」
他再說了一次,口氣比第一次要堅定許多。
既然離不開、拋不了,那麼他決定——與她耗下去。
如同那兩條線繩,既然都已成死結,不如用最極端的方式,將兩人牢牢綁在一起,直到她能放下一切,坦承愛上他為止。
★★★
這一定是哪里不對了。
棒天,冉擷羽一早出院,寧昱凱已開車等在醫院門口。
「上車吧。」
「我可以自己回去。」
「這里不能暫停太久,後面的車在催了。」寧昱凱道,重述一次。「上車。」
于是她無法拒絕地搭上他的車,大概是歷經昨天的事,她已做不到繼續自欺欺人地否定他對她擁有的巨大影響。
他說得沒錯,沒有他,她會死。
倘若她是花,那他便是那培植花朵成長的土壤,她賴以存活的養分全仰賴他吸收,身體反應不會騙人,她已經很慘痛地覺悟到了這一點,何苦再跟自己過不去?
所以,她認了。
寧昱凱驅車駛往她家,這車是他去年買的,用意是為了方便接她回家,畢竟背著個酒醉的人叫車不便,還得忍受司機白眼。他對她的用心總在這種小地方不經意地展現,他從不刻意提,只讓她自己察覺,然後她便害怕地意識到自己又為此多陷落了一點。
真可怕。
她側首,凝視他專注開車的身影。這麼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準許自己如此清楚地看望他的一切。不同于小時候的瘦弱,他文雅的臉容如今隱隱透出了屬于男人的堅毅,一般東方人眸色偏棕,可他的眼瞳卻如墨石一般漆黑,黑得教人看不透。冉擷羽咽了口口水,第一次發現原來控制自己的心跳,竟是如此不容易的一件事。
她無法漠視這份真實存在的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