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周五,同樣的居酒屋。
他們習慣約在這里,除了東西好吃、價格公道,主要也是因為離她家近,唯一缺點是與顧恆止所住的地方仍有一段距離。
這是他貼心的地方,徐洺芃一直都知道。
罷被前男友背叛的那段期間,她睡不好吃不好,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顧恆止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偏又放不下她,索性和她訂了周五之約,不管如何都要出席,至少讓他看著她把東西吃下去……轉眼一數,居然也五年了。
而這五年,她不知道是自己那時受傷太重還是怎麼,竟再也沒對任何別的男人動過心。
她的戀愛時鐘仿佛暫停了,而這一輩子,似乎也已沒再啟動的可能。
「可惡,又是你來早了。」顧恆止推門進來,看見她及桌上陸續端來的菜色後一笑。
現年三十二歲的他是「光采」文具公司的首席業務,他和舒忻宇同間公司,但部門不同,所以應該是還沒機會從小宇那兒得知自己的決定……
「未來大概很少有這種機會了。」
「啊?」
他雞肉丸子咬到一半,一臉痴傻,徐洺芃見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說——什麼時候要去見爸媽?」
這「爸媽」二字囊括了她的跟他的。話講到這個程度,顧恆止再笨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
徐洺芃故作正經,行了個禮。「以後請多多指教。」
是的,她答應了。
她想了整整一個星期,把好友講的話不斷反覆思考,對于愛情……不是沒有期望,但有愛情不代表幸福,而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珍惜她,而她也是,不管是為著什麼樣的感情,兩個人能夠在一起好好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彼恆止還在呆愣,丸子從他的筷子上落下,彈進了盤子里,徐洺芃看得好氣又好笑。「傻啦?等一下,該不會你忘了——」那她就糗大了!
「不是!我只是……沒想到。」他回神猛灌了一杯啤酒,那冰涼的刺激似乎使他神智清醒了點,他想起自己上周在這里的「求婚」,不否認其實沖動成分居多,尤其那天又剛好被老媽追殺得緊。盡避事後回想覺得是個不壞的主意,但沒想到她竟真的放在心上,如今得到首肯,他先是呆住,接著一陣難以預料的喜悅涌上——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答應。」
從以前她就是比自己深思熟慮許多的性格,很多事他已經做好準備沖沖沖,她則在身後拉著他的衣擺喊「慢點慢點」,他甚至設想過自己被拒絕,因為……實在太不浪漫了。
「現在去買花還來不來得及?糟,早知道今天不該約在這里……」
他似乎有點慌了,這難得的模樣使她笑起來,給他開了一罐啤酒。「得了吧,你忽然來那套鮮花求婚,我可能還會擔心你是不是打算把我帶去賣了,就這樣吧,也沒什麼不好,不是嗎?」說罷,她拿起屬于自己的那只酒杯,朝他一敬便飲了下去,胸口本來堵著的那一點點郁悶,也就此驅散了。
反正浪漫這種東西,又不能當飯吃。
彼恆止反倒是大喜,他哈哈大笑,把徐洺芃倒給他的啤酒一飲而盡,抹開沾在嘴上的泡沫,忽然跟著正襟危坐,那使他本就沉毅好看的臉又顯得更有男子氣概幾分,徐洺芃的心震動了下,還沒搞清楚他要干麼,就見他深深朝自己行了一個禮——
「我也是,以後請你多多指教。」
見他難得一本正經,徐洺芃本以為自己會忍俊不禁,但她沒有。胸口那兒熱燙燙的,有一股暖流匯聚,她問自己,她曾經被另一個男人如此放在心上,珍而重之地對待嗎?
沒有。
她眼楮驀然產生一股酸,因為感動,還有一些其他的……也許是這十五年,她與這男人走過的歲月沒白費。她又喝了口酒,藉此壓制胸腔里那股強烈悸動。「好了,喝吧,祝我們結婚快樂。」
彼恆止一笑。「好。」
于是他們再叫了酒。在出社會之前,徐洺芃曾拉著顧恆止鍛煉過自己的酒量,知道喝到哪里叫微醺,哪里叫爛醉,但眼前的男人似乎真的喝開了,一杯接一杯毫無節制,啤酒清酒有的沒的混下去,盡避身體沒倒,但離開居酒屋時整個人都還是茫的。
他一直笑,徐洺芃受不了地一邊攙著他一邊想掏錢付賬,結果被他發軟的手給制住。「不、不行……不可以讓老婆、付、付錢……我、我來付……」結果他的手模進口袋里掏出一張信用卡。「Ma、Master你們收吧?」
這小小居酒屋哪來的刷卡機?但店員看得出他醉了,只好苦笑地看向一旁比較清醒的徐洺芃,她也是一臉哭笑不得,但懶得跟醉鬼計較。「好,老婆就花老公的錢。」然後把自己的錢跟信用卡一並交給櫃台,隨即拿了張紙跟筆給這醉醺醺的男人,說︰「老公,簽字了。」
她一口一句老公老婆,喊得顧恆止心花都開了,他隨手簽了個鬼畫符,忽然一個轉身朝居酒屋內的客人嚷︰「我要結婚了!這是我老婆!」
天!徐洺芃壓根兒料不到他會來這招,本來就因酒精而有些微熱的身子一下子燒起來,從腳跟紅到耳根,店里的客人也大多喝醉了,一听就馬上跟著舉杯,齊齊祝賀。「好!祝福你們百年好合!」、「恭喜大哥大嫂永浴愛河!」
「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走了啦!」徐洺芃快暈倒,連忙拉著他離開。嗚,這間居酒屋,她當真沒勇氣再來了!
走出店外,早春涼冷地空氣使她不再因羞窘發燙,她瞅著眼前顫巍巍往前走的男人,想起剛才那個情景也覺得好笑,不禁大聲笑了出來。
走在前面站立不穩的顧恆止听見她清脆的笑聲,轉過頭來,夜路上,他一雙醉眼倒映著一旁的街燈,像是燃了一把火。徐洺芃意識到他的視線,笑聲倏止,迎著他如烈焰一般的灼灼注視。三月的春夜,四周溫度宜人,她卻被他看得渾身又發熱起來。她不懂,他這是怎麼了?
他開口。「我……」
「嗯?」
「我……」他嘴唇翕動,俊帥的五官在下一瞬陡然扭曲。「我想吐——」
「啥?」
來不及反應,他已只手撐在路邊的牆上,嘔吐了起來。
這悲慘壯烈的畫面看得她一臉黑線,卻沒嫌惡。顧恆止長年身為業務,酒量可是禁得起考驗的,一般他會喝到這般不知節制,只會有兩種情況——一是太傷心,二是太開心。
不管是哪種原因,她都能理解。徐洺芃放任他吐,走進便利商店買了瓶礦泉水,沾濕了手帕,等他把胃清得差不多了,便上前替他擦拭嘴角的污漬,然後把水瓶遞給他。「喏,先漱口,再喝點水。」
彼恆止抬臉,黑得發亮的眸就這麼定在她蘊含著一絲無奈及寵溺地臉蛋上。她舉止細膩溫柔,卻是重重撞擊在他的心坎里。她不是第一次照顧喝醉的他,但過往兩人身份不同,只是朋友。現在,他是她的未婚夫,可她態度始終沒變,不因身份的變化而產生差異,她就像是一個吸水力極強的海綿,好像不論他是什麼樣子,她都可以接納吸收。
他接過她手里的礦泉水喝下,卻覺渾身溫度不降反升,往前是走往她家的路,他走了這麼多年,幾乎每個禮拜都走,早對這條巷子知之甚詳。徐洺芃攙扶著他,屬于她身上那股甜柔的淡淡芬芳,舒緩了他酒醉吐過後顯得渾濁的嗅覺。
一般男人要被女人這般扶持,肯定覺得很沒面子,但徐洺芃不同,自己什麼最爛的德行早被她瞧光了。還記得那是高二,他第一次跟人貨真價實地打架,就是為了這個女人……
其實那時候,他就很喜歡她了。
斑一時她剛從南部轉來,有如黑炭的膚色搭上小男生一般的發型,總是受人嘲笑。她不懂流行,制服穿得標準但老土,女生也不願意跟她牽扯在一塊兒,她就那樣單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時不時看著窗外,偶爾,她會勾起那黝黑臉蛋上唯一稱得上標致的嘴角,像是沉浸在屬于自己的發現里。
班上同學拿她當笨蛋看,閑言閑語沒少過,唯獨他因好奇而跟著她的視線望去,不料竟看見一片湛亮得扎眼的漂亮天空,雲朵立體得像是可以抓在手心,碧綠的葉隨風飄動,而她則舒服地輕輕眯起了眼,短而中性的發迎風跳動著,刮搔在他的心窩上。
他喜歡看她。
那是一種非常平靜宜人的感覺,每個青春期的男人都會覺得自己的身體里關了一只獸,每天沖撞著叫囂不滿。他也一樣,但那種如被燜燒的火爐壓著胸口的不快,只要看到她,就會不自覺地消散許多,仿佛只要在她的身邊都是,嗅聞到的空氣清新的。
結果高二分類組,他分明不擅文科,卻鬼使神差地跟她選了同一路,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傻透了。
彼恆止不自覺笑了出來,徐洺芃在一旁看一頭霧水。「你沒事吧?」吐傻了?
「你記不記得高二的時候,我為你打了一架?」
他驀然一問,她愣了下,立即一笑。「干麼啊?突然提這個,要討賞?」早隔了N百年了,現在來討也太遲了吧!
彼恆止呵呵笑,徐洺芃高一的時候確實不啦嘰像個難民,但高二以後她頭發長了、膚褪白了、四肢細瘦了,屬于女孩兒的種種特征冒了出來,盡避穿著打扮還是土氣,但那種甜美的氣韻還是掩藏不住的。
班上幾個本來看不起她的男同學紛紛換了目光,卻又拉不下臉重新示好,故意用下三濫的方式惹她注意,其中最令他舉得無聊及生氣的,是有人拿了一封情書,一口咬定是她寫的,在班上拿起來張貼傳閱。
那是第一次,他看到一向秀氣的徐洺芃氣紅了臉,小手緊握成拳,氣得發抖。「那不是我寫的!」
女孩子臉皮本來就薄,被人三番兩次輕薄,徐洺芃氣得眼角都滲出淚,那些男生看到她哭了,就像是看到肉的野狼,不但沒因而收斂,反而變本加厲。「你就承認了吧!你喜歡某某某是不是?」
「沒有!」她幾乎用吼的了。
「哈哈,喜歡還不承認?徐洺芃喜歡某某某啦!」
「你們夠了沒?」下課打球回來就遇見這一幕的顧恆止也不知道哪里的火,他一把沖上前,把那人手里的信搶過來,哼一聲。「拜托!字這麼丑,徐洺芃還代表我們班參加過寫字比賽,這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的字!」
「這——」那男同學臉一下子脹紅了起來,堅持嘴硬道︰「誰知道她是不是故意這麼寫!」
「你白痴啊?人家女孩子要寫情書字寫得漂漂亮亮都來不及了,哪有故意寫丑的!而且這個某某某……你不是前兩天才跟徐洺芃告白被拒?我可是剛好都看到了。」
「你!」那同學被這麼一講,班上所有人皆齊齊望向他。顧恆止這個年歲已經長得比其他同齡的男生還要健壯,加之性格開朗,又打得一手好球,很受師長同學喜愛,他說的話向來公信力十足。男同學面紅耳赤,面子掛不住。「你不要亂講!」
彼恆止挑了挑眉。「亂講?最好我是亂講咧!我還可以告訴你,你告白的地方,就在操場司令台後面——你!」
彼恆止不及反應,拳頭飛過來打在臉上,十七歲的少年使盡了力,整張臉紅得就像關公。顧恆止被打了一拳,也不是吃素的,罵了聲「操」隨即以牙還牙,兩個男生在班上打成一團,引來師長,最後分別記了一支小餅,那情書來源究竟是真是假,到頭來反倒沒人再計較了。
這件事,徐洺芃一直記得。
那時候慌了,被人排擠無視她都已經習慣,但一下子變本加厲,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而顧恆止的出現化解了她的窘境。她害他被記過,一直心有愧疚,他卻揮揮手,一臉無所謂地說︰「不過是一支小餅,學期末去消一消就沒了,我跟教官很麻吉,你不用擔心啦!」
但事實上,因為這支和人打架被記上的小餅,顧恆止當天晚上在家里被嚴厲的父親罰跪了一整晚。
他家教嚴明,軍官出身的父親從小便教育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什麼風花雪月的更是打小嚴令禁止,所以他一直沒想過自己對徐洺芃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只是看著人家就覺得舒坦。從此他再看不慣她被人有意無意地欺負,干脆直接放話——
「這徐洺芃以後就是我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幾只小餅我沒在怕,你們膽敢再欺負她,有種大家打一架!」
「兄弟」。
簡單兩個字扼殺了徐洺芃初萌生的少女心,才高二的年紀,也不知道自己這種喜歡的心情還能干麼,只好安慰自己這樣也不壞。顧恆止大剌剌的態度也讓班上本來以曖昧眼光看待他們的人統統閉嘴,甚至還有人跑去問他。「那個……徐洺芃是不是你馬子啊?不是的話,我能不能追她?」
彼恆止那時覺得怪怪的,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想了幾個拒絕理由都覺不大合適,只好說︰「好啊,你追追看,不過我可幫不上忙喔。」
現在一想,真是……唉!
「我回去了。」
「啊?」
前方一台計程車剛好駛來,顧恆止招了招手,他瞅著徐洺芃滿月復疑惑的臉,在上車之際抓了抓腦袋。「其實我高中的時候,很喜歡你。」
「什麼?」她眼楮瞪得更大了。
「就這樣。」說罷,他不知道是想掩飾什麼,急急忙忙上了車。
于是徐洺芃被單獨留在這返家的夜路上,一臉愕然,直到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剛剛講的話。什麼叫高中的時候很喜歡她?那時候,他分明把她當兄弟看,不是嗎?
徐洺芃迷惑了,一頭一腦的紛亂,胸口因他這一句遲來的「表白」而隱隱怦動著,卻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如何。倘若真要說的話,高中時,她也是喜歡他的呀……
那麼,現在呢?
現在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究竟又是怎樣一種感情?
無論如何,他們已經確定要結婚了。
棒天他們便把這件事各自報告雙方家長,徐母林好雲在電話里听了不敢置信。「有沒有搞錯?啊之前一直叫你們在一起看看,都說不要,結果現在忽然說要結婚……」
「欸……」徐洺芃自己也搔了搔頭。人生就是這麼難講啊!
兩人認識十五年,雙方家長早就已經熟識,尤其大學聯考那段期間他們時常往返對方家里開讀書會。兩家父母本來擔心兩個小孩子「早戀」,影響到課業,不料他們相處都很正常,只說是朋友,在觀察屬實之後兩人的父母也都放心了,任他們交流。
只是隨著小孩子越長越大、感情越來越深厚,徐母原本已做好彼此締結親家的準備,結果兩個小的卻各自交了男女朋友,害他們如意算盤碎一地,這清白了快十五年,他們都從有望都無望,沒想到……
不過顧小子也算是徐母看大的,那人品嘛是絕對沒話講,本來就希望他們在一起,如今更是不會反對。顧家的情況也是一樣,性格強硬的顧父一直都很喜歡徐洺芃這個客氣又懂禮貌的孩子,自然沒意見。于是兩家人便樂呵呵地約了一天出來討論細節事項,結婚的第一步,也就這麼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