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阿宜,發什麼呆!」
「唉喲!」一本厚厚的稿子不偏不倚打在她腦後,任婕宜一陣暈暈的,忍不住抗議。「干麼啦!」
「干麼?你才干麼!魂不守舍的,不要以為死線剛完就能裝死,書單開始排了,還缺你的,你要排哪些作者?」
「這些。」「晶典」一般出書前三個月就會排好大致名單,由當月的負責人收齊,上報主編,直到一個月前確定好增減,才會申請ISBN。「我檔期填不滿,只好自己出馬了,前輩你簽我吧∼∼」
前輩直接給她個白眼。「簽你?我還不如簽自己!」
「那好,我當你責編……」
「滾邊去!」前輩好氣又好笑,接過她給的名單,發覺任婕宜鬧完了,正用一種失神的模樣瞅她,不禁嚇得撫胸倒退。「唉喲喂,我的阿宜,農歷七月還沒過,你別裝這副鬼表情嚇人啊!」
「前輩……戀愛是什麼感覺?」
「啊?」
她從書堆里抽出一本他們家的經典作品,道︰「上面寫,遇到那個人會心跳到不行,全身上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血液逆流,從頭發麻到腳,連手要放哪兒都顧不好……是這樣嗎?」
前輩神情古怪地坐下,抽過她手里那本書。「每個人情況不一,你的又是怎樣的?」
任婕宜粉白的臉脹紅,忙揮手,烏眸卻心虛地游移。「不、不是我,是我朋友……」
「喔……」她演技太拙劣,欲蓋彌彰的意味濃厚,前輩眼神憐憫,唉,都舍不得戳破她了。「所以咧,『你朋友』的情況是?」
她吶吶開口,把兩人在超商偶遇,呆看他買,後來又在相親場合上重遇,發現那人是高中救她一命的同班同學……諸如此類,包含那句「求婚」,全都講了。
八卦是人生最美妙的調劑,前輩津津有味地听完,道︰「所以你現在一見到他,就會心跳到不行,全身上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血液逆流,從頭發麻到腳,連手要放哪兒都顧不好?這癥狀多久了?」
「一星期……」從那天她相親未遂,高為棠表示會「補償」她開始,當天他們就去看電影了。「啊,不是我啦,是我朋友!」
「好好好,隨便。」前輩揮揮手,驀地一臉正色。「那是因為你——好,你朋友,她怕他。」
「啊?」
「那男的態度不是很奇怪嗎?還在便利商店買那∼∼種口味的,誰知道有沒有變態的特殊嗜好?而且等你一認出他,就要你跟他結婚,擺明想看你笑話,借機羞辱一番。你害他臉上留疤,找不到人結婚,無法幸福快樂,所以他要你也得不到,于是你的生物本能告訴你這男人很危險,你看到他就緊張,很想跑,正是最有力的證明……」
任婕宜越听越受不了,猛地站起來辯駁。「他、他才不是這種人!的口味也許特殊了一點,但那不過是一種情趣,又不是買鞭子。臉上有疤而已,為什麼不能幸福快樂?他……他在我那個來不舒服的時候給我倒水、拿蛋糕,那時我們還不熟……之前去看電影,他怕我在黑暗里跌倒,一直握著我的手,電影院里冷氣很強,我打了個噴嚏,他就把外套罩在我身上,我不小心睡著了,他一直陪我到散場,片尾曲都快播完了……」
所以當她睜眼的時候,周圍的人群早已散光,昏暗的觀影廳內,只有頂上暈黃的燈光照亮了他沉沉注視自己的眸光,而里頭是她迷惘的身影。她頓時怔住,動了動身體,只見一件外套從她身上滑落,高為棠拾起,面無表情地跟她說了句。「走吧。」
嘴角有點干涸的感覺,任婕宜很窘,電影是她選的,居然看到睡著,高為棠是不是不高興了?
她一個人在那兒緊張,七上八下,他回頭,捕捉到她心慌表情,不禁問︰「怎麼了?」
她鼓起勇氣,說︰「我……我這個人有點遲鈍,不太能確定別人的情緒,如果你有什麼不開心的,可能要直接告訴我,我才會明白……」
他愣了愣,瞅了她好一會兒,忽道︰「高中時,班上掃除工作是用抽的。有學期抽到你倒垃圾,你很沮喪,一臉怎麼這麼倒霉,班上同學安慰你,說你就忍耐一下,把垃圾倒倒就好,可你每次都會把垃圾桶洗得很干淨。」
任婕宜眨眨眼,不懂他怎會提起往事來了。
「你這個人笨手笨腳的,處理事情很沒要領,但輪到自己手里的事,不管自願或非自願,都很認真。」他一頓。「我知道,你並不算喜歡我。」
她一愣。
「可是你還是很努力地顧及我的感受、我的情緒,你這種很認真地在乎每一件事的個性,很吸引我。」
他看著她,盡避面色始終未改,但眼底隱隱透出一股柔和。「我沒有不高興。」
說罷,他隨即轉身,她呆了呆,才懂了他剛才那些很跳的話,其實在回答她之前那個問題,「為什麼」。
瞬間,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急遽加速,快要超出了安全界線。
很經典的約會行程,看電影跟吃飯,其間並沒任何浪漫情節,任婕宜卻從頭到尾莫名其妙地害羞到不行,尤其是在他講完那番話以後。用餐時,她拿起Menu的手更是抖得厲害,完全不敢直視他的眼。
斑為棠則像是身家調查似的,問了她好多問題︰住哪兒、在哪兒工作?莫薇亞的店?地址?電話?
她一個個傻傻地報了,這次沒敢再報假號碼,甚至也沒那麼做的余力。
直到被送回家,她才大夢初醒。我是不是被施了什麼邪術?名曰攝魂大法。
前輩听著,勾了勾唇。「所以咧,你希望我幫你下什麼結論?學小說人物來一句︰『喔,你一定是愛上他了』?這種不負責任的事我才不干哩,要是哪天你跟他不幸福,我不就罪過大了?」
任婕宜嘴巴張了張,好半天吐不出話,只虛弱道︰「就說了是我朋友……」
「朋友就朋友,連承認主角是自己的勇氣都沒有,我何苦替你下結論?」前輩哼哼兩聲,口氣不屑。「好了,明天要做賣量檢討,報告寫了沒?你自己皮繃緊點,這次被圈起來的作者有三個是你的。」
「媽啊……」她頭皮發麻,一下子被打回現實。她們每三個月會檢討一次賣量,一旦低于基線以下,就會圈起來,討論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最多的就是題材。
總之,身為責編,她休想全身而退。
這天她被迫加班,留下來準備檢討報告、趕進度,疲累不堪。
很多人問她為何到了這種地步,還堅持做現在的工作,答案連她自己想想都覺天真,但……真的就只是一份向往而已。
對生活、對愛情、對婚姻,對于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
她收好東西下班。頭暈暈的,喉嚨也有些腫痛,是感冒的前兆,她打算回家吞顆普拿疼,再好好睡一覺,偏偏一打開屋門,看著這陣子無暇整理、紊亂不堪的房間,不禁虛乏得更加厲害。
好想有張干淨的床,好想有間整齊的房間,好想有個無憂無慮的生活,好想……自己一覺醒來,有個人陪。
任婕宜眼酸酸的,不顧床上堆棧的衣物、書本,直接癱在上頭。
她把包包隨手扔在地上,里頭對象散落一地,包括自己的手機。她爬上前按開,通話紀錄的第一欄,正是高為棠的姓名。
這次他很聰明,在她報了號碼以後,堅持打給她,確認真假。
她瞅著他名字,吸了吸鼻子。至少現在,她不是一個人……對吧?
她撥打出去,在一片靜寂的室內,那「嘟嚕嚕」的聲響,一陣一陣,伴隨她的心音起伏。直到一聲冰冷的女音響起。「您撥的電話無人接听,即將轉接至語音信箱……」
任婕宜掛上電話,覺得胸口那兒空空的,原先期盼的心緒降溫,再不溫熱。
還不及辨別自己失落的情緒由何而生,她睡著了。
迷迷糊糊之間,她渾身沉重,腦袋發熱,周圍的一切似夢又似真,隱隱約約听見有人在她耳邊輕喊︰「婕宜……婕宜……」
一聲一聲,透露一股真切的擔憂,她不自覺眼眶濕潤,弱弱地道︰「爸……」
那人觸模她額頭的動作瞬間頓了一下,然後硬聲道︰「我不是你爸。」
「咦……你是誰?」
男人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是你老公。」
「騙、騙人……我還沒……結婚,我一直都是一個人……我將來要去桃園養老,養一只黃金獵犬……叫女乃茶……」
男人似乎嘆了口氣,撫了撫她發頂。「看來沒燒胡涂……放心,我不會讓你去的。」接著附加一句。「你不是一個人……」
任婕宜暈暈沉沉,也不知有沒听清,身體很熱,頭很痛,但被人踫觸的地方卻非常舒服,微涼微涼的。她呼出一口氣,整個人在一片空虛飄搖中安定了,露出一抹心安的笑。「你的手……冷冷的,好舒服。听說手冷的人,都很溫柔……」
然後,她就連這麼一點的意識都沒了。
等到再度睜眼,她眼皮酸澀,上睫毛跟下睫毛間好似打了結,在夜燈下,很努力才看清四周環境。她睡在床上,無庸置疑,房間還是原來的房間,可是……好像又有點不同,是不是睡昏了?
她下意識探探額頭,模到一層汗水,呼,退燒了。
任婕宜松口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加之出了一身汗,衣服濕黏黏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她看了看時間,半夜三點,決定喝水換衣,睡到天亮再洗澡上班。
她辛苦地把上衣月兌了,穿著內衣,想從地上撿拾前一天褪下的衣服,模半天卻沒撈到。「奇怪,我早上分明月兌在這里……哇!」
撈著撈著,沒注意到平衡,她從床上栽落,「砰」地一聲,很響。
「痛……」她按著撞疼的下巴,這才意識到自己醒來後的違和感究竟是什麼——她的房間簡直太干淨了!
地上、床上原先散落的衣物一件不見,百貨公司的紙袋、網絡購物的紙箱,也統統消失,唯獨書本被整齊地堆棧到角落。她看著這一切變化,近乎呆滯,她是不是……根本沒睡醒?
「你怎麼了?」她還在地上發呆,有人就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他按開大燈,頂上的日光燈閃爍了兩下,照亮室內,任婕宜傻望來人,嘴巴張大。「啊……」
斑為棠看見她的樣子——只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胸衣,內里飽滿,大小適中,盈潤如一對剛蒸好出爐的牛女乃饅頭。他眸色黝暗,默不作聲地欣賞了會兒,這才上前。「你還病著,別又著涼了。」
說罷,他輕而易舉地攙扶起她,讓她坐回床上,再走到她衣櫃前,拿出睡衣遞給她。
這一連串的動作自然而然,熟悉至極,好似他才是這房里真正的主人。
任婕宜手里捧著睡衣,還愣愣的。
斑為棠道︰「穿上。」
「喔……」
她遲遲沒動作,他見狀,攢了眉。「還是要我幫你?」
「咦!」任婕宜這才回魂,好不容易降下的溫度又集聚回來。她忙用衣物遮蓋住半果的上身,一大片紅潮自腳跟向上蔓延,直至耳際。居然被看走了……一半。
她窘到不行,高為棠扯了扯唇。「這要是在古代,你就非嫁我不可了。」
他口氣認真,不像開玩笑,她還沒反應過來,就看他走了出去。
她暈蒙蒙的,但有記得先換睡衣,不一會兒他又走了進來,看著被她換下隨手扔在地板上的衣服,似乎擰了擰眉。「拿去。」
又是一杯水。
任婕宜真的渴了,剛退燒,出了一身汗,正需水分補給,接過了便一飲而盡,他又出去給她倒了一杯,如此反復三回,直到她喝飽了,滿肚子水地打了個嗝,這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