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婕宜當場呆住,臉上表情頓時僵了,變得要笑又不敢。「是、是喔?對不起喔……」
有沒有搞錯?高為棠在旁見了,心底那股隱約燒灼的在意,也不知從何而來。
他確信自己很不高興,但不高興的對象是她——任婕宜,不高興她被人欺壓到了這種程度,仍舊只會呆呆笑著,人好也要有個限度!
班上同學並非惡意,他明白,大家把她當開心果、一個可愛的布女圭女圭,只是正逢大考,每個人壓力都很大,吉祥物變成出氣筒,他們變本加厲,將情緒發在無辜的她身上,她卻不做任何反擊。
他看得滿心焦躁,很想搖她肩膀——你不是玩偶,你是人!難道你連腦袋里裝的都是棉花?
簡直匪夷所思。
包加匪夷所思的是,事隔十年,再度遇見她,就遇到她在超商里買,如今更花枝招展地出現在相親場合,一副急著要找男人的樣子。
他覺得……很不愉快。就像看見樹上一顆紅潤飽滿的隻果,香香甜甜,實際上卻被蟲給蛀了一口的樣子。
「莫名其妙……」
斑為棠喃喃。任婕宜听了,簡直傻眼,到底誰才莫名其妙啊?!
她氣得忍不住蹦起嘴來,他見狀挑眉。「生氣了?」
她沒說話。
斑為棠道︰「抱歉,我講的是事實。」
「……」那你不如別道歉了。
「你不適合這個樣子,把頭發放下來,妝淡一點,穿件白色小洋裝搭女圭女圭鞋就好。你眼楮夠大,假睫毛貼太濃,反而遮住了你的特色,還有腮紅……」
「呃?」
他忽然不說了。他發覺自己一見到她,就開始陷入一種很奇妙的癥狀里,那是他想象中最適合她的樣子。她的眼圓潤晶亮,因為天性弱小,看著人的時候習慣有些怯怯上抬,那時縴秀的眼睫會隨之揚起、輕顫,有如羽扇。她臉頰粉粉的,漾著一層紅光,過多的裝飾反倒把她那些美好部分遮掩住了,變得庸俗無奇。
他看著她的方式灼熱深沉,好似要把她臉上毛孔都看透了。任婕宜心腔繃緊,心韻急速——完全是被嚇的。
斑為棠見了,「嘖」了聲,用一種很懊惱的姿態轉身走掉了。
她杵在原地,呆望他背影,有種被攪進雲霧里的胡涂感。
分明是他先來招惹自己,出言不遜,可他現今態度卻好像被她氣到……莫名其妙。
總之拜托,別再讓她踫見他了。
偏偏事與願違。
在自由活動以後,便是換桌自介。女方固定坐在位子上,由男方輪流,從第一桌輪到最後一桌,每桌十分鐘,從這時開始,只要遇到覺得不錯的對象,便能把胸前的玫瑰交予對方,這對任婕宜而言,簡直和殘酷舞台沒兩樣。
「你是做什麼的?愛情小說編輯?喔,我知道,什麼樹……隻果梨子那種的?」
「不……類型不太一樣。」同樣的話,任婕宜實在講到不想再講,世人多數對言情小說的認知不全,即便有,大抵也是這一種——
「的?里面很多總裁的?你該多看看別的書啊……」
你才該去多看看言小啦,混蛋!
總之到最後,任婕宜意興闌珊,旁人的偏見畢竟不是只靠短短十分鐘就能扭轉,何況她也不是來宣揚工作的。
只是越在這兒,她越感受到自己的迷惘虛假。真的,用這樣的方式,就能找到自己理想的對象了嗎?
不過在找到答案之前,她想,她有更大的障礙必須突破。
「……」
她看向坐在對面的冷俊男人,注意到他綴滿紅玫瑰的胸口,忍住嘴角的抽搐。大家是看上他哪一點啊?外表嗎?明明就一副鬼太郎的造型,這個人可是超級莫名其妙又很沒禮貌,而且愛用熒光顆粒跟草莓口味的!
她暗自月復誹,如坐針氈,偏偏還是得硬著頭皮把這十分鐘給熬完。「呃……高先生在哪里高就?」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隱約看見男人的眉毛在她虛假客套的探問下抽了一抽。
「在家。」
「家……家里蹲?」
男人這下不只眉毛抽,連嘴角都抽。「我做股票、期貨買賣。」
她也認識有人做相關工作,不禁道︰「很辛苦啊。」
斑為棠抬眉,眼露意外。他輪了好幾桌過來,每個人听見他的職業,無一不是「真好啊,很輕松吧?」就是羨慕他很自由。她不是在講客套話吧?
「呃……不對嗎?」她被他盯得發毛。她朋友盡避在家工作,不用面對難搞老板,但每天早上九點就得準時看盤上工,平時要看三份報紙,關注國內外各大消息,尤其現今股市動蕩大,有時開著凱迪拉克進場,出來就剩十一號公交車了。
反正各行各業,各種苦處,不足為外人道。
「……沒事。」高為棠原先窒塞的心情舒開許多,至少她從不看輕別人的這點,並未改變。「你呢?」
反應過來,才發現高為棠在問她。也好,有話題她就不用尷尬地在內心猛喊服務生加水了。「編輯。」
他一愣,不知算不算在預料之中?她高中時就很喜歡看書,老是抱著那種封面是漂亮女生的小說,邊看邊傻笑個不停。
他不會告訴她的是,因為好奇,他也曾看過一本。
「什麼類型的?」
「小說——」
「愛情小說?」高為棠接口。
任婕宜睜大眼,一臉不可置信。「為什麼你會知道?」她左右張望,瞥向前面幾個和她同桌聊過的男人。「你听他們講的?」
「為什麼我要听別人講你的事?」這次高為棠非常明顯地不快,眉峰都擰在一起。她的事他根本就不需要問別人,他也不想這麼做。
「……」好啦,我知道你不屑。
氣氛再度陷入沉寂,她肚子疼得厲害,忽然覺得……受夠了,自己為什麼得在熬完死線以後,參加這種活動,然後被一個壓根兒不熟的男人一再針對,冷嘲熱諷?
要知道,泥人也是有土性子的!
「高先生,相逢即是有緣,也許那天我在便利商店一直盯著你,或者是曾有一天走在路上我撿了你的錢,在餐廳里搶了你最後一碗牛丼,令你不愉快,可我不是有意,更絕非刻意,可不可以請你大人有大量,發揮貴人精神,讓我們相忘于江湖,請你……不要針對我了,好嗎?」
如果把人心比喻成氣球,那她現在就是脹滿氣的狀態,只是發泄完了,「咻」地一聲,她又俗辣了。
任婕宜臉窘到發紅,雙手擱在大腿上,被沖動支配完知覺後才發覺自己這番話肯定會被嘲諷自以為是,人家根本就沒把她放眼里,遑論針對二字。
丙然,她瞥見男人表情沉下來,眼神變得犀利陰暗,好可怕——
「……你不記得了?」
「啊?」任婕宜一呆。莫非……她真的做過搶人家牛丼這般可惡的事?
「你不記得了。」高為棠神態一斂,這次用的是肯定句。
她始終狀況外,只見他陰寒著臉,忽地把蓋住右邊眼瞼的劉海給往上撩,她才意識到他貌似鬼太郎的造型,原來是為了遮掩眼皮上的一小道疤痕。
那痕跡有點深,像是被什麼給撞凹出來的,位置在眉毛與上眼皮之間,不過看男人炯黑有神堪稱犀利的眼,想來是不影響視力。
「喔。」
她感嘆一聲,高為棠臉色稍霽。「想起來了?」
「呃……」她剛只是想,果真是每個人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她一臉傻兮兮,始終狀況外,他瞬間被一股深沉的無力給淹沒,緊接而來的卻是強烈的不快——她給他留下了堪稱一輩子抹不去的印痕,結果自己倒是清爽,忘得一干二淨,他真是拿這樣的她……
咬牙切齒,氣到不行。
「高三畢業前,圖書館……地震。」他提供關鍵句,倘若她還想不起來,他絕對要讓她的腦袋跟身體分家。
時間地點一被提起,任婕宜的記憶浮現,那好像是一次很大的地震,瞬間天搖地動,學校圖書館里的書架強烈晃動,頂層厚重書籍朝她滑落,她跑都來不及跑,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有個人救了她。
「王大偉!」
她指著高為棠大叫,他氣得差點拍桌。「那是誰?!」
「就……那天救了我的,不是隔壁班的王大偉?」她只記得自己被人撞跌在地,壓根兒沒看清是誰沖向她,那時狀況又很混亂,老師連忙進來疏散同學,等她回神,才發現自己身上沾了血,卻沒受傷。
後來她詢問在場同學,有人說可能是王大偉,她就連忙過去確認了。
「我……我跟他道謝,他還說幫助同學是應該的,薇亞陪我去,她也有听見……」
「莫薇亞?」
「耶?你認識她?」
廢話,同班同學。「王大偉喜歡莫薇亞。」
「什麼?!」
「他追她很久了,這事全校都知道。」所以肯定是為了在心上人面前有所表現,索性把這救命恩人的名號坐去了。
任婕宜嘴巴張大,不可置信。
斑為棠擱下手,任劉海垂落,忽然覺得自己很蠢,一切都很蠢。他眼皮被書角撞破了,接受縫合手術,住院一周,這期間除了班長及導師外,沒人來醫院探望過他,他想起自己每次听見有人來訪,卻沒一次是她,就覺得糟到不行。
她無情無義,沒有良知,不懂感恩,只會傻笑,腦袋裝棉絮,他想在她身上畫個大叉叉……結果隔了十年,終于得知「真相」——太蠢了,蠢到他寧可一輩子都不知道。
「你……你怎麼了?還好吧?」見他陷入沉默,臉色難看,好像很不舒服,任婕宜很擔憂,先前對他的印象倘若是個莫名其妙沒有道理不過長得好看一點的路人甲,現在就是被她遺忘的貴人,她真正該愧欠一生的對象。
尤其是他眼上的疤……該不會,他是為此才來相親的?
完了,她感覺自己快被內疚給噎死。
「十分鐘到了,請各位男士換下一桌嘍,舍不得沒關系,等下還有更多活動喔!」主持人提醒的聲音伴隨樂聲傳來,高為棠驀地起身。
任婕宜連忙喚住他。「恩公!等……等一下!」
他挑眉,一副有事快奏的樣子。
他態度冰冷疏傲,十分鐘前她壓根兒不想與他多交流,但如今情況不同,她欠他的,她居然把救命恩人給錯記了整整十年……王大偉去年結婚,她還包了一份特大的紅包,嗚,真是虧大了。
「那個,高……高同學,對不起還有謝謝你,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樣補償,你的傷口……」
斑為棠一頓。「補償?」
「是!」她用力點頭。「在我能力範圍能辦到的,肯定盡心盡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攢眉,陷入思索。
任婕宜因過大的愧疚通紅了臉,眼角溢淚。
斑為棠看著她,說真的,不過一道疤,對他人生妨礙不大,他真正不愉快的是她忘了一切,以及那種等待一個人出現,她卻遲遲不來的失落感。
畢業前,他甚至貼著紗布數度晃到她面前,她都沒反應,讓他心很冷。而今誤會解開,他不知自己該哭該笑,這女人蠢度太高,和她計較自己好像也會變蠢,他不想。但更不想的是……和她剛才說的一樣,實施貴人精神,兩人從此相忘于江湖。
然後有天,他會再看到她去便利商店買,或者用一副很想嫁的姿態出現在相親場合上,再甚者……她手里會牽著兩個小朋友,跟他說這是她生的雙胞胎。
回憶就讓它保持回憶的模樣最好……可他們之間,連個談得上美好的回憶都沒有。
他不喜歡。
「你要負責?」
「是!」很有決心。
「你想結婚?」
「……是?」語調這次顯現出了疑惑。兩個問題的關連在哪兒?
「那好。」高為棠俯,忽地從她胸前抽走了那朵紅玫瑰,取而代之的,是屬于他的那朵白色玫瑰。
餅近的距離使任婕宜看清男人薄抿的唇瓣透著健康粉色,近在眼前,她心跳忽快,呼吸一窒,還不及喘口氣,就听見他吐出一句幾乎使她心髒麻痹的話——
「和我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