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歧囫圇吞了幾塊餅,拍去指間碎屑。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動作,他就是有辦法教人停下目光,欣賞他煥發的神采。
她這幾天觀察下來,發現他挺得人心的,每每到了主座,跑堂的伙計總會畢恭畢敬地遞上酒水,連她教的琴姬也不例外,見了他便親自送來一壺黃山毛尖,而且一刻前,她才在露台為客人撫完曲子。
「她挺有心的,你不對人家表示表示?」瞧那名琴姬離去時頻頻回望,似乎在等他出聲,她莫名地惱火了。
「我該表示什麼?」他眨眨眼,俊臉湊近她。
「別靠我太近,快吸不著氣了。」一把推開他的面容,尋蝶倚回貴妃躺椅上,低頭隨意翻著小說,掩飾臉上的紅潮。「小喜兒成天鳳大哥長、鳳大哥短的,淨說你的好話,連我底下那班樂師個個都像情竇初開的姑娘家,一提到你,哪個不掩嘴直笑,你還跟我裝傻,講笑話呀?」
「你呢,你提到我的時候,感覺如何?」
「不就是個無賴?」她故作鎮定地翻頁。
鳳歧也不生氣,笑得像只偷腥的貓。「那你還想知道無賴背上的傷怎麼來的?」
「你——算了,我不想知道了。」管他是被火燒、被刀砍,或是被女人抓傷的,統統不關她的事。她合書站起,裙擺飄飛。「鳳管事,我晚上還有演出,先回房練琴了。」
就算她不肯承認自己就是傲梅,鳳歧對她的身分也已了然于心,那迎風搖曳的金桂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嘴上說要求得她的原諒,卻把她當成小貓逗著玩,難道他看不出來她真的很在意他背上的傷嗎?
她知道自己很矛盾,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止不了心底的恐懼。
初始,她氣他拖了好幾年才來,而且不是為了尋她而來,後來得知他為她蓋了衣冠塚,特地買來桂花糕,她的心防漸漸剩下最後一道關卡,叫作嘴硬。
她害怕鳳歧只是出于愧疚,不像她喜歡他喜歡到骨子里了。
殊不知,他比她想像的更高明,她都忘了自己說過舊家門前種了兩棵金桂的事,他卻記得牢牢的,違背蘭姨的遺旨也要在春松居的門口植桂樹,只為了讓她把這里當成家。
蘭姨只要她留下來,他卻要她把這里當成家,她能不感動嗎?
她還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背上的傷瞬間將她萌生的感動又打散了。她只想著他留給自己的難堪與苦痛,絲毫沒有想過當初被留下來的人是他,從來沒想過他的心情與處境。
她想多了解他一些,把這五年的空白補回來。她就算不願說,他還可以問梓姨,但他所發生過的一切,她只能從他身上一點一點地探問。
結果呢?她獲得的卻是追著風跑的無力!
「別走!」鳳歧攥回她的小手,刷過她縴指上練琴所生的細繭,神色再誠懇不過。「再等我一段時間,好嗎?」
「不——」對上他懇切的雙眼,尋蝶心軟了。「不要讓我等太久,我可沒耐性。」
「好——」
「不如直接帶上床算了,你們意下如何?」梓姨殺風景地出現在二樓主座,臉色黑如雷雲。「我都快忙死了,你們還有時間談情說愛,想累死我這老婆子嗎?」
「才四十幾歲就說老,梓姨,你這苦肉計真失敗。」尋蝶趕緊抽回玉手,卷著頰邊鬢發。她對鳳歧以外的人,不太能坦然,總是顧著面子。
「呿,都被你們兩個氣老了。」梓姨揮著帕巾,白眼都比黑瞳多。「鳳小子,廚房說菜蔬翻了兩車,食材不夠用,你快想想辦法補救。」她又轉到尋蝶身上開炮。「你這時候不是該練琴嗎?還有,上回給你的曲目,樂師們練得怎麼樣了?明天夏培館接了婚宴,你可別丟我們春松居的臉哪!」
「曲目?什麼曲目來著?」她一頭霧水,梓姨嚇得帕巾都掉了。「春松居何時接起婚宴了?夏培館適合嗎?」
「除了夏培館外,還有哪里能辦婚宴?總不可能清空我們最賺錢的春撥樓吧!噯,我跟你說這作啥,鳳小子來的那天不是給了你一張曲目,就是為了明天的婚宴,你快想想擱哪去了。」
「咦,有這回事嗎?」她看著鳳歧,不解偏頭。
「初一時,我不是給你一張半大不小的短箋,你拿著就走出房門了,那天你練琴練到一半,記得嗎?」鳳歧耐心解釋著,尋蝶的眼神才從疑惑轉為明了,過了不久,心虛立刻跑到她臉上。
「唔,我沒抓好,被風吹到百花湖上了。」總不能要她為一張紙跳下去撿吧?
「吹到百花湖上?!你、你可害慘咱們啦,我收了祈老爺十錠黃金,還打合同,他听不到那些曲子,尾款五千兩收不到就算了,我們還得賠人家三十錠黃金呀!」梓姨急得像頭受困的野獸,無助地繞著籠子轉。
「這合同也打得太不合理了吧……」是太貪財還是太相信她的實力?尋蝶知道自個兒做錯事,只敢小聲咕噥。
「你這丫頭還有臉說這種話。」梓姨作勢要打她泄恨,鳳歧連忙將她護在身後。「有靠山了是不是?天啊,真造孽,我又要白頭發了!」
「梓姨,你先別急,會有辦法的。你先坐下,咱們檢討檢討。」
鳳歧的笑容似乎能安定人心,梓姨也收起煩躁,坐到他們面前。
「蝶兒,你還記得上頭寫了什麼曲子嗎?」
「呿,什麼蝶兒,不害臊……」還當著梓姨的面,不怕她亂編派故事嗎?尋蝶撇過頭去,心里卻是有些竊喜。「那張單子我瞧也沒瞧一眼,上頭寫什麼,我壓根兒不知道,真得上頭的曲子不成?婚嫁的賀曲我倒有作幾首,都不能用嗎?」
「唉,能用我們自己的曲子,祈老爺用得著指定嗎?听說他二十年前就是靠這幾首曲子才娶到元配的,希望長子的婚宴上也能演奏同樣的曲子,象征永浴愛河。」梓姨雖然好奇他倆進展到什麼程度,可還是正事要緊。
不過話說回來,是鳳歧太會瞞還是尋蝶太遲鈍,連她這個忙到分身乏術的管事都知道郎有情,妹怎麼還像個局外人呢?
「不能跟祈老爺再要一次曲目嗎?」
「春松居丟不起這個臉的。」這句話,竟然是出自向來不管公事的尋蝶。「樹大招風,不少同業等著看我們的笑話,當年蘭姨過世時,還有幾個惡劣的家伙燒香放鞭炮呢!」
「話不能這麼說,奏不出曲子更是丟臉。祈老爺是相信我們才在此設宴,若不能盡興而歸,對我們的名聲才是損害。我不知道祈老爺是何許人,但能包下夏培館一夜,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再說,開店的得罪客人還有戲唱嗎?想長久營運,首先要放軟身段。」這點義母是奉為圭臬,他也不敢違背。
「鳳歧說得不錯,就讓那群沒本事的家伙去造口業,被罵了好幾年了,不差這一回,客人是萬萬不能怠慢。鳳小子,就由你出面跟祈老爺討曲子,嗯?」
「不。」尋蝶想也不想就拒絕,目光直視鳳歧。「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去。」
語畢,她就急著離席。
「你別去。」她說風是雨的性子還是沒變,想做什麼哪回不是馬上沖?鳳歧趕忙把她拉回來,按回位子上坐好。「你急什麼,知道祈老爺長什麼樣嗎?還是由我去吧,我初來乍到,新人犯錯在所難免,賠幾句不是就好。」
「不行,你剛來就出了這麼大的事,將來怎麼立足?人家會笑你是靠蘭姨的庇蔭。就像梓姨說的,我被罵了好幾年,不差這一次,本姑娘什麼沒有,臉皮最厚,還是我去。」見過他背上的傷後,她對他的態度便悄悄改變了。
「不。」鳳歧難得堅持。「我舍不得。」
「你、你也看時機說話行嗎?」老說這些讓人誤會的話……
「挺合時宜的,我不覺得哪里不妥。」他學乖了,有話就要把握時機說出口,不再徒留遺憾。「可我還擔心一點,樂師練首新曲通常要多久?」
「看難度,通曉跟熟練還是有差,一天到七天不等。」尋蝶咬著指甲,腦門有點脹痛。
「等拿到曲子都剩不到一天了,完了完了,春松居完了——」梓姨的臉埋進雙手里,突然覺得明日離她好遠。
「又還沒倒,你怕什麼?」她的腦子也想不出好法子,拍了拍鳳歧擱在桌上的厚掌。「噯,你鬼主意多,有沒有補救的方法?」
她對鳳歧就是有股說不出來的信賴感,總覺得事情到他面前,沒有解決不了的。
「有是有,不過你可要辛苦些。我想曲子再難,你花半天時間練習也有一定成果,若是你能親自為祈家撫琴祝壽,給足祈老爺面子,就算有點瑕疪,他應該不會介意才是。」
「這方法好,尋蝶,你就辛苦點,大家一塊度過這難關吧!」梓姨當然舉雙手贊成。
「這方法有好有壞,勞累蝶兒不說,這回春松居開了先例,日後接了宴席,客人就有理由要求蝶兒撫琴伴樂。」他也不隱瞞,全部分析清楚。
看著尋蝶斂眸思索的樣子,必是擔心破了舊例,將來難收拾。唉,就算這方法奏效,解了眼前的危機,他也不願用。
「別擔心,我再想想別的法子。」
「不,這方法很好。」她不是不願,而是另有擔憂。
尋蝶努力維持臉上笑意,鳳歧還是看出她的勉強。「沒關系,我鬼主意多,再想一個不是難事。」
「沒時間了,你快跟祈老爺要曲子來,我想我應該辦得到。」
鳳歧還想說話,尋蝶縴指立刻擱上他的嘴。
「停,不許說。我們三個人都想要春松居好,你這時候可不能舍不得我了,除非你把我當外人。」
「蝶——好吧,就這麼辦吧。」
現下,就屬梓姨最開心,眼前的難關只差一步便過,還有什麼好擔憂?
可鳳歧就是放不下心,因為尋蝶的眼底染上淡淡的輕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