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鳳 第2章(2)
作者︰梁心

他發覺傲梅整治墓草的動作愈來愈慢,以為她累了,正準備勸她到菩提樹下休息,可話到唇邊,馬上又吞回去了。

她眼角閃著悲楚淚光,卻堅強地不讓淚水流下,懺悔地跪著整草,葉緣上的點點血跡宛如她贖罪的決心。鳳歧心疼地抿唇,舍不得卻又無法出聲阻止,隨即暗怪自己粗心,趕忙取來收在布袋里的短刀遞給她。

「不,這是我應該受的。」她想也不想便拒絕,手里動作緩慢卻不停滯。「為了復仇,我沒有為他們守孝,隔了十年才回來,連這點小事也不肯做,還是人嗎?」

一句十年,埋藏了多少心酸,他卻只注意到她曾經想放棄的念頭。

他自責嘆息,懊悔地道︰「真對不起,我把話說得太簡單了,你一個女孩子生活已經不容易,還得日夜擔心仇家追上,日子必定比我當乞兒的時候難過多了,我還大言不慚地指責你……傲梅,你罵我吧!」

她一怔,對上他滿是懊悔的俊目,隨即搖了搖頭。「再辛苦也都過去了,是你教我別困在以前的愁緒里,忘了嗎?」

「傲梅……」這句話,宛如暖流注入鳳歧心坎,他再也克制不住滿腔澎湃的情緒,欺身擁她入懷。

她不等他伸出援手,帶她一步一步走出過往傷痛,反而主動挺身面對,堅強得令他心折,她果然是個特別的姑娘,他沒有看走眼!

恨不得將她揉入身軀的力道讓她僅能在他懷里小口呼息,有些難受,卻不想他太快收回。傲梅輕閉雙眸,眨下眼角的淚水。或許活下來,未嘗不是件好事。

不知過了多久,鳳歧的激情褪得差不多了,慌亂地將傲梅推開一臂之遙,試著解釋為何事情會演變成這種情況,可向來能言善道的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竟然結巴。

「我是一時情不自禁,鮮少有姑娘像你一樣堅毅,我不是故意吃你豆腐——啊,不對!我不是不負責任——我是說人有失手,馬有亂蹄,我以前不會這樣的——」他何時這樣糗過,對上她,腦子都成漿糊了。

「我懂。」傲梅頷首,繼續整草,當真未將他的話往心上擱。

他是個無憂無慮、徜徉天地如鷹的男子,她不想成為他的牢籠,況且還是為了一個安慰的擁抱,這理由說來太可笑了,她並非死守禮教的姑娘,如果是,也不會拚盡全部只為替父母報仇,還一劍殺了曾是義父的鴻渡。

鳳歧並未因此釋然,反而加添心里的沉重。若在以往,營救的姑娘不需要他負責,早就高興到飛上天去了,有何愁緒之說?

「我……」可現在說什麼都不對吧。鳳歧抿起唇瓣。

整理完墓地,傲梅立刻拈香祭拜,還燒了幾捆紙錢,感念地道︰「為了躲避鴻渡的追擊,我不敢請人為我爹娘立墳,現在為了逃命,也來不及為他們打點。從小顛沛流離,字習不好,想親自刻墓也沒辦法,若不是你為我打理這些行當,恐怕我真是兩手空空回來會見父母。」

「我師尊磨過我的字,還上得了台面,你爹爹媽媽叫什麼名字,不嫌棄的話,就讓我給他們刻個銘吧!」見她如此神傷,他也跟著難過,盡避做不到最好,多少還能完成她的心願。

她少的、缺的,就讓他來填補吧!

傲梅感激地望著他,右手顫抖地在地上寫下歪斜的人名︰寒孤松、柳飄絮。

不到一天的時間內,鳳歧便為她早逝的雙親立好簡陋卻充滿心意的墓牌。

「謝謝……」她眼眶閃著水氣,來回看著她爹娘的名字,內心滿是感動。

「謝什麼?我們現在是同一條船上的人。」瞧她身影輕飄如柳絮,彷佛一陣風吹來就能把她帶向天邊去,這或許是他的錯覺,但這錯覺太過真實了,待他意識過來,右手已經摟上她的香肩。

情不自禁一次還說得通,第二次再用同樣的說法就太牽強了,究竟是有多少情意讓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啊!

想歸想,他的手還是沒收回來,反而小心翼翼地觀察她是否反感,隱約間似乎有些期待。

傲梅望了他一眼,隨即斂下,並未將他的手拍開。

這個摟擁應該沒有什麼意思吧,大不了也是安慰罷了,她不該多作聯想。

她順了順氣,撫平心中揚起的波瀾,淡淡地問︰「接下來,我們要往哪兒走?」

鳳歧擱在她肩上的手縮緊了些,掌心底下的不只是她的細肩,更多的是他的壓抑。他已經過了毛躁小子的年紀,就算開心到想仰天歡呼都得忍下來,免得傲梅覺得他不夠穩重,擔不起事情。

「我才剛離開我義母家不久,本來是想到蜀地走走,但蜀道難,難如上青天,就怕你帶傷的身子撐不住,臨時改去北方也是可行,不過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找到鴻渡殺人的證據,否則我們天涯海角,還是得躲夙劍的追擊,方才說的快意人生全都是狗屁了。」

路上有她相伴,游歷五湖四海,想來總覺得期待,但是想起她以前日子已經過得差了,現在還得受人誤解,被人追殺,他這股氣就是吞不下去。

「沒有人可以為我作證,如何解?再說我殺了鴻渡,青玉門人殺了我為師報仇,也是合理。」

「不,青玉門有條規定,殺人者,以命償之,其余弟子不得追究。鴻渡真殺了人,就算被砍成肉醬,夙劍也不能吭聲。」重點是,他該從何搜索?鳳歧忖度思量,努力回想有關鴻渡的事,忽然拍手大叫。「啊,對了!師尊指點過鴻渡武功,曾拿我跟鴻渡相比,他老人家說鴻渡積極上進,不管再苦再累,每天都會記載手札,以省己身。你說有沒有可能,他把你爹娘的事也給載進去了?」

「不無可能,可是我們上哪找鴻渡的手札?」傲梅舉眸回望,菩提樹梢透射而出的日光,點亮了她的小臉。

「現下只能冒險一試了。」握住她略微冰涼的小手,鳳歧意志堅定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上青玉門吧!」

「青玉門……」聞言,傲梅秀目微斂,視線正巧落在他緊緊包覆她的雙掌,不出一刻便爽快答應。「好,就上青玉門!」

以他們此刻的情形看來,此舉委實不妥,奇異的是她竟不懷疑他話里的可行性,似乎,距離真相大白不過一步之遙。

兩人相視點頭,草草收拾過後不敢多耽誤一刻,即刻動身前往青玉門。

★★★

莊嚴肅穆的牌樓立在茂密的林內,頗具歷史刻痕的藍白建築映襯在蔥蔥綠意下,凜然不可侵犯,此處,正是青玉門入門必經之地——參天梯。

傲梅見狀,不禁起了疑惑之心,問道︰「當日我刺殺鴻渡,便是沿著此處拾級而上,那時無人看守便罷,為何鴻渡遇害後,仍無人巡視?」

「問得好,因為青玉門人死腦筋。」以前總看不慣門派不知變通的死性子,今天卻反過來感謝這等特性了。

鳳歧摩挲下顎,緩緩解釋。「我想鴻渡不會跟你爹說這些,但是我從我師尊那听來的抱怨可多了,據說青玉門開宗袓師爺秉持行事光明磊落,不怕落人口實,青玉門除了重要的經閣、丹室、禪房外,其他是隨便民眾出入的,自然無人巡視看守。可平常根本沒什麼人上山,規矩卻多如牛毛,若非對青玉門的武學有興趣或是自小甭苦無依,鬼才來拜師呢!」

說著說著,連他也抱怨起來了。鳳歧抹抹臉。「我想夙劍並未派駐人手巡視有兩種可能,第一就是我剛才說的死腦筋,抱著前人迂腐的想法處理,第二就是故作泰然。夙劍有意壓下死訊,並且趕在鴻渡頭七之前捉住你,我看他八成想把葬禮、登位、為師報仇雪恨安排在同一天,我們只要挨過頭七,就能爭取到更多時間了。」

「不管能否爭取到更多時間,我希望此事能愈早了結愈好。」傲梅望入參天梯,本就抱著渺茫希望的她,此刻恨不得澄清所背之污名。

從菩提丘到青玉門雖然不遠,也花了他們近一天一夜的路程,多了鳳歧隨行相伴,不可否認心情確實平靜不少,已有余力欣賞路過風景,再平常不過的花草樹木在她眼里月兌胎換骨,皆是醉人景色,活下來的念頭不斷叫囂,她忽略不了,她想跟他一同游歷四海、踏遍天下,所以她一定要找出鴻渡的手札,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也不是一、兩天就能達成的事情,你別心急,先找地方留宿才是重點。」他反手向上,等待她覆上掌心。「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傲梅並未多問,以為要沿參天梯而上,他卻繞過此地,進入右側一道深處小徑。

「你不問我要去哪?就這樣傻傻跟我走,不怕被我騙了?」踩著枯枝落葉,他一步步踏得扎實,落下清楚印記好讓身後的傲梅跟隨,確保不會踩空。

「怕。」

她老實回答,害他險些直接滾下山去,然而她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停住腳步,靜默了。

「但我相信你。」

他轉過身,壓抑著激動。「你真的相信我?為什麼?」

「因為你相信我。」傲梅定神回望。

她的目光清澄不染雜質,鳳歧為之悸動,心都快跳出胸膛外了,嘴角不自覺地高揚,差點又要情不自禁擁住她。可惜感動的情愫維持不了多久,殘酷的事實立刻將他打回原形——如果她知道這信任是建立在部分的隱瞞上,她的眼神會不會改變?

無邊無際的慌亂攫獲了他,山林間涼風吹過,吹得他額上冷汗涔涔。

「那你答應我一件事,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像現在這般相信我。」握著她小手的掌心,略施力道,感受不到她的回握,讓他不放心。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要求,傲梅雖然不解,也允了他。

「好,我答應你。」

听到這句話,鳳歧的心才松了一半,繼續領著她探進深山,同時盤算著事後該如何解釋他與青玉門的關系,讓她相信他真的是為了幫助她。

約莫一個時辰後,耳邊清楚傳來瀑布沖涮山壁發出的轟隆聲,清涼沁冷的水氣竄入鼻間,混著淡淡草香味,再往前一探,傲梅的眼楮都雪亮了。

「呼,終于到了。」鳳歧飛跳至前方水潭間的大石塊,以為傲梅會跟上,沒想到她竟呆然立在潭邊,他又跳了回來。「這里落差大,我抱你過去吧!」

傲梅點頭答應,雙手搭上他的肩頭,沒想到他竟以單臂就能托起她,輕然一躍,兩人已在潭間大石。

「近點看,更美。」他也為此迷醉,不知是為景,抑或為人。

筆直沖刷而下的白瀑,激起的水花與白霧宛如飛舞的絲絹,飄揚在峻嶺巍巍的山中,特別醒目。瀑布底的水潭深不見底,卻不時有魚兒探頭擷取潭面的落果花瓣,沿著山壁橫生的綠樹在潭心上搭起帷幕,落下的晨曦為他們蓋上一層灰綠的薄紗。

貪心地想將眼前一切納入眼底,恨不得多生出一對眼楮的傲梅,也忍不住發出贊嘆。「好美……」

她緩緩伸出手,以為能承接到瀑布飄落而出的水氣,那再認真不過的表情,熨疼了鳳歧的心。

「那是飛鳳瀑,這是潛龍潭,當年我師尊就是在這里教我入門心法,希望我能成為人中龍鳳。後來我不改玩性,他說我這家伙畫虎不成反類犬,就給我取了鳳歧這名字,真慘。」

「怎麼不是龍歧?」一般皆是男為龍、女為鳳,他師尊卻反其道而行,好怪。

「我抗議過,結果更慘。」他好看的眉倒豎成八字,看上去滿月復委屈。

「為何?」

他嘆了一聲。「他說我橫看豎看都不像龍,不如改叫蚯蚓,還有姓氏呢……」

「噗哧!」傲梅掩嘴笑了,宛如皚皚白雪中綻放的紅梅,格外引人入勝。

「你真沒良心,蚯蚓也是有尊嚴的好嗎?」他也跟著笑了,此刻的氛圍,還縈繞著一股心動,他舍不得放下她。

「不瞞你說,這里是青玉門奉為聖山的地方,所有弟子的入門心法全在這里傳授,我師尊看中此處雄偉靈秀,動用了一點關系讓我在此修業三個月,這也是為何我有機會與夙劍切磋,但是他們都不知道此地別有洞天。」

鳳歧一提氣,抱著她躍上山壁,接近瀑布頂的地方有棵高大的相思樹,樹根盤據之處有塊突起的大白石,後方恰巧有條單人小徑。

放下傲梅,鳳歧領在她前方,拐了數個小彎,每走一步,水流聲響越發清晰,激流拍打岩壁的驚濤,更在眼前逐漸成形。沒想到這道石縫竟有半人高,入內走約三十來步竟是別有洞天的水簾瀑幕。

「這兒,好美。」濺起的白色水花經過日光照射,如白日嶄露頭角的繁星,飄落幾許涼意。傲梅忘情地凝視眼前美景,向前趨近,好奇地伸出縴指輕觸。

「噯,這里水柱強,你身上有傷,小心點。」看她的樣子還挺開心的,嘴角那抹似有若無的微笑帶著朦朧,他覺得好美,也跟著笑,沒忘了把她的小手拉回來。

傲梅的小手緊緊地包覆在他溫熱的掌心內,她順著他手腕、健臂,一路瞧上他略沾髒污的俊臉,拭去他頰邊的一抹黑,問道︰「我們要在這兒待下嗎?」

鳳歧像被雷劈傻似的,全然沒有反應,張著嘴直盯著她,久久不移。

「你怎麼了?」她說了什麼難懂的話嗎?

「沒,我在想你好聰明,一下就猜到我的想法。」俊臉臊紅,特別是她輕拭過的地方,好熱。他清了清喉嚨,穩聲道︰「我敢保證這里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找得到,待我上青玉門搜尋鴻渡的手札時,你正好可以待在這里,安全得很。」

為了安置她,他添了布袋里的行頭,傷藥乾糧新衣,還買了薄被呢。

「你不讓我跟?」傲梅沈了眼,語氣略顯低沉。難道鳳歧當她是累贅?

「你想想看,青玉門上下都是男人,我隨意換個裝,來去自如。還有,聖山雖然在青玉門的正後側,要進去還是得爬參天梯,你真想跟,先把傷養好再說吧!」鳳歧好言哄勸,要自己狠下心別屈服在她失望的表情下。「不用擔心,手札的事就交給我,你現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他說的不錯,帶她上山必定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只是阻礙他的行動而已,再說,她的體力也達極限了。

傲梅抿著唇,左思右量,終于不情願地點頭。

「好,那你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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