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岳母還活著嗎?」他問得遲疑,深怕岳母早就不在人世,鄭王爺一片痴心只能付諸滾滾溪水,滿覆舴艋舟。
「還活著,你也見過她。」她不理會他疑惑的表情,見他一直推敲不出答案,才明白地給了解答。「就是師父。」
「姚谷主?!」趙系玦驚呼。難怪她百般刁難,沒想到她就是他的岳母!
「嗯,她不知道鄭王爺結識她之前就有了妻室,並已經身懷六甲,還傻乎乎地為他懷了子嗣,作盡一切虛華美夢,直到鄭家來信,告知與他成親多年的發妻誕下一子,要他回府為長子命名,整起事件才曝了光。師父本名顧見姚,小名鳳娘,所以才在離開了鄭王爺後,改名姚鳳。她帶我一路往西邊流浪,才知道世上多是苦情女子,她心生憐憫,見一個收留一個,轉眼間就十幾個人了,後來我們找到了‘百花谷’那塊地,落地生根,鑽研武學醫理,她要大伙兒拜她為師,我也一視同仁地喚她一聲師父,誰知道十幾年後,陰錯陽差成了江湖上褒貶參差的門派。」
幸好「百花谷」地處偏僻,易守難攻,否則不知道要被挾怨報復的人滅過幾回了。
「岳母是太難過了,才沒顧好月復中的你嗎?」
「應該吧,听說我出生時烏黑干癟,活下來已是萬幸,偏偏師父武學精湛,對醫理卻開不了竅,總是翻書、听小道,喂我吃了一堆稀奇古怪、什麼味道都有的東西,吃出一身暗香還是沒長身材、沒長肉。我久病成良醫,治好幾回絕癥,‘百花谷內居扁鵲’之名不脛而走。她會讓我出谷,除了一方面是我堅持,另一方面則是愧對我,怕我活不了幾歲,不到外頭走走看看,此生可能沒機會了——你干什麼你?」
突然熊抱住她,要是把她懷中的秋蠶子壓死了,他二弟這輩子注定坐木椅車了。
「我不許你這麼說!」如此平淡的口吻,彷佛真置生死于度外了。「你不是說你身體很好,只是生長緩慢了些?那不是應該要很長壽,甚至活得比我還老嗎?」
「活得比你還老做什麼?我對長命百歲沒興趣,你很閑就幫我把這幾碗藥粉拌一拌,記得拌勻一點,我要喂秋蠶子吃的。」
「喂它?它吃這麼復雜的東西啊?」難怪難養。
「這是要誘發它吐絲的,只有絲,才是修復你弟弟經脈的良藥,養上三個月就差不多了。」這就是為什麼她指明要活的秋蠶子。
原本以為拌勻藥粉極為簡單,趙系玦卻拌得滿頭大汗,因為藥粉太輕,容易紛飛,甚至嗆得他噴嚏連連,上手之後竟又覺得單調,開始思索起方才顧冬晴剖白的身世,問題一個一個地接連浮現。
「岳母當真一名奇女子,短短二十年內能無師自通,練就一身好武藝,更創立‘百花谷’廣收天下子弟,若岳母的藥術醫理有你一半好,一定能照料好你的身子,不會讓你受這麼多的苦……」
「師父連何首烏跟黃藥子都分辨不出來,把脈還時常誤診,沒醫死人已經是萬幸了。如果她的醫術真有我一半,我也不見得快活,因為她的本事絕對是拿我試出來的。」她會讀透醫書,主要是為了自救,再讓她娘胡亂喂藥下去,她連好死都難求。「師父的武功也不是無師自通,她本身就有不錯的底子,就算事隔多年,你應該或多或少听人提起過‘通南拳’顧明義這個人吧?」
「嗯,在外時有耳聞,不少初入江湖的俠士都言明想成為像‘通南拳’顧老前輩一樣有聲望的高手。」他走過不少地方,茶棚、客棧,只要身上有帶刀佩劍的人,言談之中總會有幾句提到顧明義的生平種種。
「通南拳」顧明義慣用的招式僅有十二招,卻是名閱盡天下武學的武痴,對方只消演練一回便能指出其精髓所在,而他作風正派,少有野心,旁人請教皆不吝嗇指導,所以各門各派爭相奉為上賓,盡避他已過世多年,名聲仍毫不遜色。
冬晴從母姓顧。「難道……」
「他是我外公,師父的武學根基就是外公打下的。」這層關系,他算是顧家以外第一個知道的人。「外公留下許多手抄秘笈與傳世醫書,加上師父所收的弟子里帶藝拜師的人不少,會文懂武,互相切磋才有今日的‘百花谷’。」
「原來如此。」趙系玦點點頭,看來他娶了個貌似平凡,卻最不平凡的女子,相較之下他還真沒有值得驕傲說嘴的地方,今天這間遮風避雨的房子還不是他努力掙來的。
「記著,以後回‘百花谷’千萬別碎嘴我和師父的關系,這事沒人知道。」顧冬晴取出藤盒,再將拌勻的藥粉加水,搓成長條喂食秋蠶子,估計十天後就會開始吐絲了。
「大少爺、大少爺!門口來了好大一群人,說要找顧姑……找大少夫人,老爺送走鄭王爺後就出門談生意了,現在只剩你能出面處理了啊。」
「嗯,我知道了,下去吧。」此刻會指名要找顧冬晴的人只有兩種——鄭王府的旁支親戚,以及對「百花谷」存有積怨的人。「你待在這里,我出去就好。」
「他們是來找我的,沒道理要你一肩扛起,我跟你出去。」看來他想的與她想的一致。她關上藤盒,放入袖中暗袋,準備與他一同前往。
「我們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肩扛起那是理所當然。」
「既然我們是夫妻,為何不能福禍與共?」顧冬晴主動牽上他的手,與他十指緊緊相扣,雖然面色依舊平淡,語氣未有起伏,听在他耳里卻是無比受用。
「我知道了。」他感念一笑,握緊顧冬晴的手。
他從未看過爹娘在外牽手,就連在自家府邸的花園小徑也是一前一後,毫無交集,可是出了房間,他完全不想放開冬晴的手,盡避奴僕努力掩飾卻掩蓋不了的側目,都影響不了他的決定。
「表哥、表嫂。」蘇泓世捧著兩本書迎面走來,在趙系玦前方約五步的位置就把頭低了下去。
「下個月就是鄉試了,你可得好好把握,舅母就你一個兒子,別讓她失望,知道嗎?」若是二弟沒有受傷,今年的鄉試不知道他會不會參加?
「知道,謝謝表哥教誨,我先回房念書了。」
彼冬晴斂下秋瞳,待蘇泓世走遠後,語帶肯定地說︰「他在躲我。」
「不知道怎麼跟你相處吧,別多想了。」
自從知道顧冬晴來自「百花谷」後,蘇泓世就一直有意無意地回避著,昨天晚上接風宴沒見他列席,早上也沒看他出現在大廳,似乎念過幾年聖賢書的人,都不太能接受「百花谷」的思想,還是認為女人只能在男人背後當無聲的影子。
趙系玦也不強迫,只要別對顧冬晴造成實質傷害,大家還能相安無事地同處屋檐下,有需要喚他一聲,還是會傾力幫忙。
到了大廳往外一望,趙府至少出了三十幾名護院還有家丁層層包圍住門口,壓著漆紅木門不讓外人進入,撞擊聲強大,彷佛快要在門上撞出一道大洞了。
趙系玦皺眉問︰「楊總管,外頭有誰?」
「一群魯莽漢子,直呼要大少夫人救人,不救人就要把趙府拆了,已經好幾名家丁被打傷,我看前去官府報案的人八成讓他們給攔下來了!」楊總管可急了,要不是鄭王爺急著離開尋找「百花谷」的位置,說不定還留在府內試著跟大少夫人說上幾句話,也就能壓壓這群牛鬼蛇神的氣焰了。
「消息傳得真快,才回來不到幾天就有人上門求助。楊總管,你命人退下,我來處理就好。」
趙系玦站到大廳門口,將顧冬晴護在身後,並沒有請人入內就座的意思,待家丁一一退下後,近七、八名腰間佩刀的粗鄙漢子如過境蝗蟲,往他直奔而來。
「各位英雄不辭千里趕來趙府,所為何事?」
「這里你說話嗎?好,把‘百花谷’弟子請出來,我要她救命!」領頭的漢子滿腮黑胡,精壯的手臂往前一揮,簡直把趙府當他家地盤了。「還不快點把毛強扛過來!」
一名躺在木板上,僅著長褲的男子被人七手八腳地抬到門口廊前,滿身紅斑,痛苦的申吟聲不斷,卻細小難聞,可想而知發病已有一段時間了。
「你還站在那邊做什麼?還不快點把‘百花谷’弟子叫出來!沒看到我兄弟快死了,當大夫的還不知道什麼是救人要緊嗎?」帶頭漢子如熊捶胸怒吼,左顧右盼的無不是想在樹後或柱子後找出一抹女子身形。
「百花谷」位置隱密,久病不死還有時間機會可以探到谷口尋求醫治,急病能有命拖嗎?毛強就是拖不得。難得鳳台來了位「百花谷」弟子,還會醫術,這消息怎不教他開懷?立刻把一家老小帶了過來要她救命。
趙系玦怒而揮袍背手,惡狠狠地瞪著眼前這群不速之客。「你口中那位‘百花谷’弟子乃是拙荊,沒有我允許,她怎可隨意拋頭露面,甚至接近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縱然‘百花谷’醫術名聞遐邇,可不代表拙荊是名懸壺濟世的女名醫,把天下病人全當作自己子女照料,你要求醫之前,是不是該注意一下自身禮節!」
「老子就是莽漢,你文謅謅是說給鬼听嗎?我兄弟都快死了,你還在那里給我蘑菇什麼?讓開,我自己找!」帶頭漢子踏上石階,準備推開趙系玦入內搜索,豈知他認為的文弱書生竟如千年神木,遇狂風暴雨不撼一分地基,他驚問︰「你是誰?」
「在下趙系玦,趙家長子。」
「好,你是她的丈夫對吧?我就挾持你逼她就範,要是她不肯醫治毛強,我就送你下黃泉陪我兄弟吧!」帶頭漢子刀刀生風,刀刀落空,重點是趙系玦一步都沒有移開過,最後他惱羞成怒,動作力量更上一層樓,反而露出缺點,落入趙系玦的招式中,轉眼間讓人繳了械。「你——」
他以為趙家從商,最多就是護院難打,沒想到看來文文弱弱的趙家公子就能輕易地奪走他舞了十來年、駕輕就熟的砍刀。
「想挾持我,你本領還不夠!」趙系玦將砍刀丟還給他。「你惡言惡行要我妻子施藥救治,還想在趙府傷人,難道你不知道‘百花谷’向來不醫素行不良的男子嗎?我妻子會醫術,不代表她是懸壺濟世的大夫,憑什麼她一定得醫治你兄弟不可?趙府在鄉里間還有些名聲,最多我替你找位值得信賴的鳳台名醫救治你兄弟,需要的藥材,我也一並發落,請回吧!」
他實在是看不慣對方理所當然的態度,所以沒有過問顧冬晴的意思便想把人請走。若她有心想治,他就算再不樂見,也會在外頭找間空房讓她全力施展醫術,免得把人留在家里過久,讓她平白無故又受家人非議她淨把麻煩往家里帶。
「我們爬過兩座山頭才到這里,隨便兩句話就想打發我們?你以為我們沒有找過鳳台的名醫嗎?除了叫我們準備後事之外,那老頭什麼本領都沒有!」
「怎麼亂哄哄的?這群人是誰呀?」到寺廟燒香回來的趙母由趙凝玉小心攙扶著,滿臉驚恐地盯著眼前的一群莽漢,特意避開繞道而行,心中一股怒氣油然而生。
這里可是她家呢!
「玦兒,你怎麼放這群不三不四的人進門?」生氣歸生氣,她只敢小聲抱怨。
「娘,他們是——」
「你這婆娘!我們哪里不三不四?你以為小聲點我就听不見嗎?」他朝趙母怒吼,後者嚇得直往趙系玦身旁縮。「快點!人命關天,你還不讓‘百花谷’弟子替我兄弟治病,我們就賴著不走,要死,就直接死在你們趙家屋內!」
「又是為了這女人?」趙凝玉听到「百花谷」三個字就沉不住氣,直接爆發,將站在趙系玦身後的顧冬晴往前推去。「你造的孽還不出面收拾?」
「玉兒!你怎麼可以對你大嫂不敬?」趙系玦即時回頭抱住步伐不穩,險些跌跤的妻子,怒斥完全不知反省的妹妹。
「她有什麼值得我尊敬的地方?‘百花谷’了不起?鄭王爺的女兒就了不起了嗎?以前我們家平靜得很,上下相安無事,自從她來了之後便麻煩不斷,惹得爹娘不快不說,還害我們家庭失和,彼此略有嫌隙,現在她引來的人不該由她面對解決嗎?還要爹娘和你出面替她處理不成?」她就是討厭大哥無條件地護著這女人的樣子!
「你就是‘百花谷’的弟子嗎?快,快救我兄弟!」
彼冬晴冷睨了躺在地上,現在連申吟都發不出聲的毛強。「他成親了嗎?」
「成了成了,那些全是他的妻兒!」帶頭男子指著後方哭啼的婦女與未知世事的稚兒,為數不少,光是梳髻的就有四個。
彼冬晴眯起眼,語氣倏冷。「抬走,我不治。」
「婆娘!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治,不抬走,當場埋了。」
省得髒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