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停在鳳台趙府門前,雙面紅漆檜木大門敞開,兩名家丁鎊據一旁,門後約三步的地方立了一塊五尺長、六尺寬的石雕牆,上頭一幅百子迎福圖。
他終于回到闊別六年有余的家了!
當初姚鳳開出的條件,他是咬牙才撐到大年初一,原以為過年就可以看到令他日思夜想的顧冬晴,豈知一路過了元宵,確定了婚期,都已是夏至時分了。他思她、念她、想她幾乎不曾間斷,焚膏繼晷地啃食他的心靈,痛苦難耐。
然而在得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竟然貪得無厭地想要更多、更綿密的情感。
他怕冬晴想念「百花谷」中恬淡的生活,自始至終他都不敢松懈而放慢腳步,帶著她游歷千山萬水,看遍各地風俗,直到在西岳華山錢來峰內的千年樟樹下找到顆如普通男子拳頭大小的神木膽,才動身回到鳳台,讓她心無旁騖,專心煉藥調身,也免千辛萬苦采擷到的神木膽意外枯死。
神木膽此物特奇,離樹後還會繼續生長,但在未著鮮土的情形下,不出三個月必會枯死,他們每七天便換一次新土,沿途不知換過幾回才護得神木膽安然回家。
「這位公子,你——大表哥?!你是系玦表哥嗎?」目前借住在趙家苦讀,準備明年上京趕考的蘇泓世剛從書肆抱了幾本書回來,他出門時遠遠瞧見巷口停了一匹馬,馬上一對男女頻頻注視著趙府,當時他就覺得奇怪,沒想到回來了他們還沒走,準備上前盤問時,赫然發現竟是離家六年多的趙系玦。「大表哥,你總算回來了!這些年來都沒有你的消息,簡直快把大伙兒急死了,尤其是姑姑,老是吃不下、睡不著,消瘦了不少呢!你回來實在太好了,快,快隨我回府!」
見到大表哥太開心了,幾乎忽略了穩坐在他胸前那個平凡又瘦小的女子。
「大表哥,這位是……」瞧她一身少婦打扮,千萬別說是表嫂啊,她看起來跟表哥一點都不般配,連他都不太能接受了,更何況是愛面子的姑丈、姑姑呢?
蘇泓世年紀尚輕,經歷不足,喜怒哀樂毫無保留地全展現在臉上,明顯嫌惡的神情,就算顧冬晴眼力再不好,都很難忽略他直接又傷人的反應。
趙系玦見狀,馬上扶著妻子下馬,把韁繩塞進平生只拿過筷子、毛筆的蘇泓世手中,臉色嚴肅,頗有幾分氣勢地交代。「她是你表嫂,以後見到她記得問安,要是讓我知道你態度像今日一樣隨興無禮,我立刻把你送到‘碧空寺’修身養性。幫我把馬牽到馬廄里,喂它點糧草跟淨水。」
「碧空寺」離趙家有三天的來回路途,位處深山,雲霧繚繞,如挑天井,住持與趙父略有交情,以往家中有誰犯錯,敢出言不遜頂撞長輩爾爾,總會處罰到「碧空寺」禪坐面壁三個月,齋戒淨身。
「是,大表哥,我日後會嚴加注意!」
見蘇泓世握著韁繩拚命點頭稱是,態度畢恭畢敬,神色滿是敬畏,顧冬晴本以為趙系玦故意在表弟面前樹立威嚴的想法頓時扭轉。
她定定打量前後相處近兩年的夫婿,突然覺得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好陌生的強烈氣息。在「百花谷」時,他對她之外的人說話一向客氣有禮,從容不迫,然而在他見到趙家人之後,說話抑揚頓挫,態度頓時強勢起來,像是她所認識的趙系玦軀殼里裝了另一個人的魂魄。
「走吧,進屋了。」待蘇泓世離開後,趙系玦牽起顧冬晴的手,正式領她進入趙家。
趙家長子歸來一事即刻傳遍趙府上下,尤其在蘇泓世表明趙系玦已娶妻完婚後,不到一刻,趙府幾乎全員到齊,聚集在大廳內交頭接耳,待兩人趨步入內,頃刻間鴉雀無聲。
趙系玦掃過廳堂內多年不見的雙親,一股感傷沖上鼻間,酸澀難耐,養育他長大的雙親比起記憶中的樣子顯得更加老態,發白了、腰彎了,紅著眼眶低聲呼喚他的名字,宛如萬針攢心的痛楚立刻蔓延全身,幸而顧冬晴在旁緊握著他的手,支撐著他,給予他勇氣。
「爹、娘,孩兒不孝,孩兒回來了。」他走到父母跟前,雙膝咚的一聲,扎實地跪下請罪,連顧冬晴也一塊兒跪下磕頭。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趙母一邊拭淚,一邊向前扶起直跪在地的趙系玦。她的心肝寶貝呀,總算回來了,只是泓世說他帶回一名姑娘,直稱是他妻子,就算心里有了個底,她還是故作不解地問︰「玦兒,這位姑娘是?」
趙母極力克制反對的念頭,至少在大伙兒面前她還得顧及主母的顏面。說實在話,玦兒帶回來的姑娘不至于難看,就是……上不了台面,太樸實無華了,如何勝任趙家長媳的位置呢?而且見到對方長輩,笑也不笑一個。
就不知道她家世好不好了,如果對趙家有幫助,起碼還有供人贊許的地方。
趙系玦興奮地扶起顧冬晴,向父母介紹他得來不易、斷藥絕食才能抱回的佳人。
「爹、娘,冬晴是我去年夏令迎娶的妻子,有些細故以致無法即時通知你們兩位老人家,我想擇日重新拜堂,正正當當給冬晴一個名分。」免得自家人賴帳,不肯對外承認顧冬晴的身分。
生于斯,長于斯,他自然知道父母首挑冬晴的身家及外貌。
「大哥,這位姑娘年紀看起來比我還輕,恐怕不足以勝任趙家大少女乃女乃的身分吧?」趙家三小姐凝玉眼眶含淚,父母親還沒回覆是好是壞,便怯生生地移動蓮步上前,看向顧冬晴的眼神飽含不悅與質疑,因為她無法承認且平心靜氣地接受站在大哥身邊的伴侶竟然是如此不起眼、冷淡又平凡的女子。
「玉兒……」趙系玦聞聲一愣。「冬晴今年二十四,還大你四歲呢。」
他本來想問趙凝玉為何還在府里,都過二十了還沒許人,難道他不在的這段期間,家里發生什麼大事,才忽略了她的適婚期?
他再看了一眼低頭啜泣的趙凝玉,心上一擰,從小疼愛到大的妹妹終身大事固然重要,他跟冬晴的事情更要優先解決。
「爹、娘,你們不用擔心,冬晴生長較常人晚上六、七年,但已經找到調養的方法,生兒育女不是問題。至于能否勝任趙家大少女乃女乃的身分,我想沒有人比冬晴更合適了,她理智果敢,鮮少意氣用事,相處久了你們自然能發掘她是塊瑰寶。」
「敢問姑娘府上何處?」趙父客氣地問,對于趙系玦的說詞態度保留,只擔心兒子去年夏令就娶了人家,瓜熟蒂落,無論他再如何反對,于情于理是該給對方名分,但他這頭就是點不下去。
趙家年輕一輩個個相貌端正,男女皆俊,顧冬晴摻雜其中,無疑是山水畫里不小心橫撇的敗筆。
趙家人盡力掩飾卻破綻百出的睥睨審視影響不了顧冬晴,她這一筆趙父眼中的失誤像是一抹飄落谷間的雲朵,未適其所卻自得其樂,睜著無畏的晶亮眼眸悠然地在趙府大廳另闢屬于她的天空。
她淡定地答道︰「‘百花谷’大弟子,顧冬晴。」
彼冬晴一開口,宛如翠鳥啼鳴的清脆嗓音著實令大伙兒驚艷,余音繞梁久久不絕,要不是她的來歷過于驚人,恐怕現在大伙兒還沉浸在她優美聲嗓當中。
「‘百……百花谷’?!她是‘百花谷’的弟子?還是大弟子?」眾人一陣愕然,蘇泓世還夸張地跌坐到地上,表情驚恐萬分。
面對趙家人實屬正常的反應,顧冬晴了解外人對「百花谷」又敬又畏的心態,只是趙母突然激動地握住她的雙手,彷佛見到浮生中贖世明燈的模樣委實教她不解。
「有救了……瑋兒有救了……」趙母泣不成聲,來回看著趙父與顧冬晴,雀躍欣喜全盛在她激動的淚水之中。
經趙母提醒,趙系玦這才發現廳堂里除了爹娘、小妹、前來依親的四名堂、表親,剩下的就是從小看他到大的總管與老僕們,確確實實沒有從小打鬧到大的二弟趙衡瑋。
「娘,二弟怎麼了?」尤其在看見家人提到二弟的樣子,比乍見他歸來時眼眶更紅了幾分,他心里大感不妙。「娘,您別急著哭,先跟我說二弟出了什麼事了?爹,您也說句話啊!」
「你二弟他……三年前墜馬,摔傷了腦袋,就沒醒過了……」那時全家大小急慌了,訪盡天下名醫,尋遍各地藥材、偏方完全不見起色,只見躺在床上的二兒子愈見消瘦,他們兩老哭到都快沒眼淚了。
他們不是沒想過上「百花谷」求援,但先別說「百花谷」的位置成謎難找,光是趙衡瑋的身體也負荷不了顛簸,就算找到了,以他的性別八成會被攔在谷外,不得其門而入。
現在老天開眼了,送他們一個「百花谷」來的姑娘!
但,不是每一位「百花谷」的弟子都懂得醫理,于是趙父急著問︰「顧……不,冬晴,你會不會醫術?」
「我這條命就是冬晴救回來的,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毒發身亡了。」趙系玦率先贊揚,慶幸地握緊顧冬晴的小手,如果她能醫治好二弟的傷勢,爹娘必定能敞開心胸接納她這位媳婦。
趙母感激涕零地望著顧冬晴,幸好玦兒遇上了她,否則接連兩個兒子出事,要他們兩老如何活得下去?現在就盼她多救她一個兒子。
她哭著說︰「我求你,救救瑋兒吧!」
彼冬晴垂下雙目,趙母布滿皺紋的雙手就在她眼前,老實說,她對趙母苦情的哭求未有太大感覺,趙家人對她的防備、恐懼與不屑的眼神也未影響到她,唯獨趙凝玉挾帶著忿恨的眼神讓她下意識地望了回去。
她別開了……
彼冬晴心里閃過什麼,卻無法清晰捕捉。
因為趙母的懇求得不到她的正面回應,已有不少批評的聲浪出現。
「安靜!冬晴自有她的考量。」趙系玦出面喝止眾人愈加囂張的耳語,雖然他也希望冬晴伸出援手,但是面對親人的責難,他必須先挺身護航。
「人命關天,這時候還要考量什麼呢?他終究是你親弟,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總該念在你的分上醫治瑋兒吧!」趙父扶著妻子,以一家之主的身分發聲,顧冬晴再傻再笨,應該都听得懂想進趙家先該怎麼做。
「總要讓我見過了人,才能確定救不救得了,現在允諾只是安你們的心而已。」趙家人無意間流露出的性格像極了失明時的趙系玦,總帶著幾分理所當然,認為旁人該當為他們做些什麼,但她無法拿出同等耐性應對。
「好好,你快隨我來!」趙母拉著她的手,迫不及待地往廳後走去,其他人更是興致勃勃地想見識「百花谷」的醫術是否如傳說中了得。「你風塵僕僕回來,還沒吃到接風宴就得先看病人,真對不住,等會兒你就先瞧個大概,別累著誤了診斷。」
她現在可是碩果僅存的希望,自然得好言相待,若她真能治好多名大夫都搖頭推辭的趙衡瑋,日後趙家必然奉她為上賓。
「娘真好,還沒進門就替她做面子,怕她醫治不了二哥,沒臉待下。」趙凝玉走過顧冬晴身邊,有意無意地說了這句話,側頭故作無事狀的她絲毫不知此舉引來趙系玦不認同的皺眉。
「玉兒可能心情不好,講話口氣差了些,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你千萬別在意。」他靠在顧冬晴的耳邊輕聲說,替趙凝玉緩頰。
她本來就不會在意這些小事,旁人愛說什麼是他的事,听與不听則是她的選擇,趙系玦算是了解她的個性,特別把這件事拿出來講,反而有股欲蓋彌彰的味道。
他,是瞞了她什麼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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