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泥娃悠悠轉醒,一時間雙目迷蒙,瞧不清楚身在何處,但這里不是冬藏院,也不是她的房間。她忍著月復疼,翻身想扶住床沿坐起,突然有人覆上她的手,嚇得她差點直落地面。
「別怕,是我。你身子還虛,快躺著。」瞧她驚魂未定如受驚白兔,燕行心頭好不容易掩熄到只剩火苗的怒火,又熊熊燒了起來。
「我中毒了,是不是?這事有壓下來嗎?有沒有影響到春松居?有沒有客人誤食?一切都還好吧?你別悶不吭聲,快說呀!!泥娃搖著他,就怕在她昏迷的這段期間,出了令她措手不及的意外。
「你擔心你自己好嗎?」雖然毒解了,但現在根本使不上力,她不擔心嗎?燕行重了口氣。他知道嚇著泥娃了,但他實在忍不住。「你把春松居當命看,那你的命呢?你的健康呢?你怎麼不問問我你的情形如何?難道你真以為你的命不值錢?」
「……那你告訴我呀!我的命值錢嗎?我只想把握我手里現有的東西,難道不對嗎?」她大吼,奮力想將燕行推離床邊,推離她。「走開,你走,走——」
「你冷靜點!」他沒見過泥娃這般失措的樣子,換他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要我冷靜?你要我怎麼冷靜?我生父生母不要我,養父養母遺棄我,自食其力謀生,客棧卻收了,來到銅安拚到了掌台,眼下又出了大事,每每生活穩定就有變量,連喜歡的人都不得婚配,甚至我嫁雞嫁狗他都無關痛癢,早知道幾年前就栽湖一了百了,現在就不需要在這里受氣!你走!走——」
燕行緊摟住掙扎不已的她,心痛無法形容。「別這樣,求你……」
「求我什麼?我又不賴著你!」泥娃靠在他的肩頭上,嗤笑一聲,淚珠承受不住她背載多年的哀傷,由空洞的雙眸中滾滾而下。
「那我求你——賴著我。」燕行摩挲著她略有涼意的背心,摟著她,像多年美夢成真一樣,真切夾雜些許無法確認的虛幻感。「頭一回見著你的,我其實不喜歡你大刺刺的態度,完全不像個姑娘家,以為你遭人追打,是你做來的。我渡船載你,路上幾乎不回話,你卻能一個人說得盡興,還說要交我這朋友。」
「……那你現在呢?」泥娃痛到整身麻了,卻撐著精神想听他的看法。
「現在是沒有你不行。」燕行舍不得放開她,但感受出她微微顫意,一定是痛得受不了,趕緊讓她躺回床上。「我回音玉門的那段時間,像著了魔一樣。時常听見你喚我阿行的聲音,想著會不會回頭,就看見你朝我奔來的身影,連用餐時,都想著若你在,一定會拼命替我挾菜勸食,可是不管我怎麼想,都只有我一人。師叔幫你帶口信回師門時,曾給我三個月的時間好好厘清對你的情感,再到銅安接你回來。可是三個月的時間根本不夠我整頓師門風氣,培育下一任掌門,就算我到銅安接你又如何?我根本無法全心相伴,只會讓你期望、失望再絕望,但我從來沒有忘了你,就這樣過了兩年沒有你卻充滿你影子的生活。」
泥娃靜靜地听著,心情像一朵含苞的花,正在朝陽的輕撫下緩緩綻放。
「這兩年,你說我不怕你成親生子嗎?我怕,我怕極了,因此在我放下師門重擔時,我先捎了封信給師叔,他說你一如來時,未添人口未添伴,我才放心來到銅安尋你。」在等師叔回信的那幾天,簡直度日如年。收到回復時,他還猶豫了整個下午才敢展信閱讀。「我不會再離開了,要走,我一定帶你,天涯海角,不會放你只影向誰去。等我存夠錢買下‘鳳來客棧’後,我們成親,我帶你回潛龍鎮,回我們的故鄉,我們生對胖女圭女圭,湊個好字。」
成親?!「你說的是真的嗎?」這是她期待著、幻想著,卻不敢深思的事。「可是我中了毒……」
「你總算會擔心了。毒已經解了,只是身體受毒侵害,勢必要調養一段時間,你要有心理準備。」燕行為她順發,竟然感到鼻酸。「你在我心里是無價之寶,別再說自己的命不值錢。我要把你這株浮萍撈起來,種到我心里,不再讓你流浪了。」
「瞧你說的,不理你了!」泥娃雙頰赧紅,撇過頭去,不敢讓他瞧見此刻無法隱藏的羞怯表情。這些話,她連作夢都不敢想,今天竟然能親耳听見他說出口,老天爺真的開始眷顧她了嗎?如果不是,就讓她多沉浸在這份愉悅之中吧。「我躺一下,你去幫鳳大哥的忙吧,千萬別讓春松居出事。」
「我知道。」燕行替她蓋緊被子,起身在她耳際落下輕吻。「好好休息。」
燕、燕行親她?!這是真的嗎?泥娃腦海里一陣嗡嗡亂響,完全無法思考,思緒全讓他唇瓣灼人的熱度佔滿。她揪著被子,無從反應,像塊木頭僵直了。
師叔說的有道理,是該適時讓泥娃了解他心里的想法,而他對泥娃勢在必得,君子之爭不能是他的作為。他把泥娃安置在他房里,就難得用了心機。
泥娃听見了推門的聲音,克制不住,問了一句——
「你說的話,是真的嗎?」
「如果是假的,以前就能對你說,何必等到現在兩人受盡折磨,還擔心來不及讓你知道、讓你相信?睡吧,等會兒我就回來。」泥娃不信,他可以用一輩子證明,只是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不管下毒的人居心何在,動到他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燕行命人在桂花林下造了十來座土窯,先以窯燒雞供食,對外則放出冬藏院拓建的消息,張羅工匠搭造簡便的廚房,只留下年資超過五年的廚師,以方便掌控人數及究責,預計兩日後恢復供食,主要以有住宿的客人為主,其余則是由城內糕餅鋪買回的小點,提供佐茶。
「師叔,你在銅安城內,有跟誰結怨嗎?」燕行由春撥樓廂房透窗遙望冬藏院,沒想到師叔真的請人拓建整修。
「有,多得是。」鳳岐沖著茶商給的範品茶,為燕行倒了一杯。「但不至于用下毒的伎倆來陷害我。」
「彭止跟師爺有察覺什麼異狀嗎?」燕行舉杯細聞香氣,斜杯觀察湯色,再入喉品嘗,其間眉頭未有一刻輕松。
「看起來這泡茶挺難喝的樣子……」鳳歧呷了一口熱茶,眉心跟著皺了起來。「他們來不是為了吃飯,也不是喝茶,反而像是來問案,拼命向我打听這幾天有什麼動靜,問到最後好像挺失望的,連你有沒有再把客人扔下湖、逼人扎馬步都問下去了,巴著我死不離開,彷佛在等什麼風吹草動,你說,這是什麼情形?」
「此地無銀三百兩。」燕行重新沖了另一種範品茶。「你幫我牽制住他們的行動,這事就由我來查。」
「欸?我什麼時候淪為幫你抬轎的小角色了?」
「如果你能查案又同時兼顧賬冊,換我為你抬轎也無妨。」這事誰做都無所謂,重點在于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你——算了,我沒必要氣死自己。」等這件事結束後,他絕對要讓燕行接職進貨,看他還有什麼時間跟在泥娃後頭轉!「對了,我請梓姨接手廚房調度,你就別操心了。」
一進來就把廚師得罪光,不怕三餐有人偷加料嗎?鳳歧撇了撇嘴,私下還是請梓姨替燕行說幾句好話好了。梓姨是他還沒回來接管春松居時的管事,冬藏院里好幾名大廚就是在她任職期間內延攬回來的。
「多謝師叔。我先到起窯處看看。」燕行起身,看著鳳歧正準備沖泡第二種範品茶。「這兩批貨都不好,師叔這期還是先別下單吧。」
「反正我不急,下兩個月的茶就讓你鋪貨下單看看。」到時候,他絕對會回來買其中一枇,畢竟春松居還是要有尋常貨讓路過客歇腳呀!
「好。」他知道師叔要買的是尋常貨,否則會有茶商在場介紹推銷,不可能只有標號的範品茶,顯而易見這幾批根本沒什麼利潤。
然而就尋常貨來說,這兩批茶澀味苦口,應該還有其他選擇。
這些都是累積他回潛龍鎮經營客棧的能量,為了泥娃,他不能輕怠。
入夜後,春松居不再燒窯悶雞,改由城內面攤人家輪流供住宿客人吃食,這一折騰下來,先別說虧損的部分有多嚴重,光是折給客人的住宿費,就少不了幾百兩銀子。
搭在桂花林下的土窯,零散的焦黑土塊在稀疏的月光下只剩斑駁,春松居的燈火同樣映照不到此處,可算幾乎全黑的地方,竟然來了近十名男子。
早就埋伏在樹上等候的燕行,听見樹下石塊紛紛碎裂紛飛的聲音後,躍身而下。
「是誰指使你們對春松居不利的?說!」燕行長劍往前一推,露出半截劍身,反射幾抹月光到來人臉上,但並無助于辨認身分,對方全以黑布覆身。
「廢話少說,今日留你不得!」黑友人二話不說,拿起鐵鍬就往燕行身上招呼。
燕行——繳了他們的械,卻意外對方赤手空拳相搏的武功,竟然與他同宗同流。
青玉門!
「想走?留下來把話說清楚!」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他的來歷,拔腿就想離開。燕行踢起地上土石,正擊他們膝蓋後方,讓他們痛跪在地。
燕行掀了他們面巾,略一吃驚,全是夙山親收的弟子!照理說,他們現在還在青玉門後山思過才是。「是誰放你們離開青玉門?」
「要殺要剮,不用廢話!」青玉門弟子個個面容鐵青,沒想到夙劍也在春松居內。原先以為只要對付鳳岐就好,不想又多了個棘手的角色。現在落到對方手中,如何向夙山師父通風報信?
「為什麼要下毒?」想起泥娃中毒,那虛弱暗淡的臉色,還有因為毒發不時痛苦的低吟,即便毒解了,還需要花上好幾個月才能慢慢調養回原木健康的身子,一股足以燎原的怒火就在他肚月復里張狂地燒灼著。
青玉門弟子閉嘴不答,全像蚌貝一樣。
燕行哪里捺得住旺燒的怒火?手起劍揚,瞬間削落所有來人馬尾,落了一地驚慌。
「說!為什麼要下毒?」燕行以劍抵住其中一人的頸間,再度問道。
倘若這一劍直接削上他們腦袋,就真的沒有回頭路可走了,落在他們手邊、腳邊的凌亂斷發是不能兒戲的警告。
「弟子只是听命行事,夙劍師伯要殺,弟子沒有第二句話。」他險中求生,就賭夙劍同門情誼。
「你們何時來到銅安城的?」數了人數,當年收監弟子含夙山共二十一名,若全數來到銅安,還有十三名藏在陪處伺機而動。
弟子吶吶回答。「三日前。」
「才三日就下手?」是夙山太過有勇無謀,還是銅安城內早有內應?見他們看到他的表情錯愕,似乎不知他己在銅安數月,甚至在春松居領了差事的樣子。「夙山呢?還有,是誰放你們出來的?」
「弟子不知,只是領命辦事,其他不敢過問。」
「好。」燕行長劍入鞘,以劍鞘尖尾點穴,廢了他們的武功。「領命辦事卻不分黑白好壞,留你們一身武功只會危害武林。我非以德報怨之輩,看你們要自行回師門領罪,還是我修書理召,要他公布天下,追緝師門敗類,死活不論?」
「……弟子即刻動身回門。」失去武功,留在這里只會拖累夙山師父的腳步,他們從小在青玉門長大,不回師門,確實也無處可去。
「別讓我再在銅安城看到你們。」燕行不再浪費時間,立馬奔回春松居。
他在銅安城里的事早晚會傳進夙山耳里,若他知道泥娃存在,勢必會將她當作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挾在指間要挾他的行動。
他絕對不能讓泥娃卷入他們的恩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