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大哥說石敢當很好認,人如其名,我一看就知道,你怎麼這麼多名字?」泥娃覺得渾身不對勁,走到燕行身邊,僵得像塊木板似的,真想不透以前她哪來的本事,一見面就對他吱吱喳喳個不停,現在想起個頭,都覺得生疏。
她明明藏了好多話要跟他說,為何見著了他,一個字兒都吐不出來了?
「我與鳳岐師叔一同囚禁在青玉門後山長達三年,兩人個性南轅北轍,卻得日夜相對,師叔好幾回被我氣得說不出話,挖苦我不知變通,固如頑石,把青玉門的教條全修進骨子里,彷佛立于巷口的石敢當,光站著就能闢邪止煞。」好一陣子,師叔都直接以石敢當稱呼他。
丙……果然人如其名,泥娃不敢出聲附和,倒是另一件事也讓她吃驚連連。「你說你是為了師父、師叔,還有寒姑娘才到潛龍鎮渡船贖罪,你說的師叔該不會就是鳳大哥吧?他看來跟你差不多年紀,卻大了你一輩,你還真委屈。」
「于禮如此,不委屈。」泥娃還記得他說過的事,真為他注入一股力量。
還真的是一座石敢當呢!泥娃嘴角勾起,不敢貿然笑出聲來,鳳大哥還能跟他開玩笑,想必過去種神已如昨日死,先帶他回去春松居跟鳳大哥打聲招呼吧。
她只能把他視作鳳大哥的客人,以掌台的身分幫忙接待,根本不敢去想他此行來銅安的理由為何,怕知道了,有期待,有失落,有開心,有難過,最終卻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到了春松居,燕行首次造訪,入眼的富麗堂皇景象確實在他心里落下震撼,雕梁畫棟,玉石盤龍,門口左右兩株樓高金桂氣勢也顯繁華,就連京城也難得此等規模,難怪師叔能豪氣收留泥娃,游刃有余地擔保她差事、食宿。
他的能力或許無法達到師叔一半成就,但也不能像以往那般粗茶淡飯,隨遇而安,銅安地居貿易重鎮,銅安人眼界想必遠比潛龍鎮民開闊,但他相信依泥娃的相貌談吐,在此處依然不屬凡品,劉公子慧眼絕非一起特例,他要找回泥娃對他的在乎,同時也要讓旁人心服口服,認為他與泥娃是天生儷人。
「我不是要你別太早回來嗎?門口杵著石敢當,我還要做生意嗎?」
在春撥樓主位上協商今年桂花采收如何分配,一往門口瞧,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夙劍,這家伙就算不講話,默默塞在角落里,還是有能耐讓人一眼就看見他。
「師叔。」燕行進門,拱手一揖。
旁人听見這稱呼,紛紛投眼過來。
「師你的頭!這里不是青玉門,叫我鳳管事或鳳大哥。」他曾入江湖走踏的事情,春松居知道的不超過三人,一來就掀他的底,是逼他一見面就殺人嗎?
身為青玉門人沒什麼好可恥不能說的,只是他的輩分太、高、了!
「師叔,禮不可廢。」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不可能因為離開師門而不認師父,自然不會因為離開師門,而違背師叔與他之間該有的倫理。
「我沒事迎一尊石敢當回來做什麼?」果然換了名字不等于換顆腦袋,鳳岐不想再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只會讓他青筋冒不完,「放在我這里的東西,你總算想到要過來拿了?還是順道來看看,等下又要拍拍走人?」
泥娃單純以為燕行是來取物,殊不知鳳歧所指的,就是她這尊泥女圭女圭。
燕行怎麼會听不出來話中玄機?點了點頭,道︰「是,我想在此謀
職,還請師叔坦點。」
「謀職?你要留下來?!」泥娃又驚又喜,青玉門呢?他不管了嗎?
「喔?」鳳歧饒富興味,看來這尊石敢當被雷劈到,開竅啦!當年要他花三個月的時間厘清對泥娃的想法,結果一等就是兩年!兩年對姑娘家來講多寶貴啊?要不是泥娃一直忘懷不了他,他手邊排開就是一堆才子權貴,有他當靠山,還怕泥娃找不到好人家嗎?
既然他有心,本來就該多幫襯著點,再怎麼說,夙劍某個程度上還是自己人。
「我听說剛才街上有人對泥娃不規矩,其實春松居里幾乎天天發生借酒裝瘋,戲弄歌姬、舞姬、琴手、跑堂、掌台的事,光我知道對泥娃有意思的人,就不下十個,我在還鎮得住,不在就挺令我頭疼的,你武功不錯,不如先在春松居做武師保鑣好了,供食供宿,專司處理這些登徒子。」如果是他,不用半個月就能成專屬泥娃一人的保鑣,就不知道頑石懂不懂近水樓台的道理了,他這管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功力滿高深的。
「好——」
「不行!」泥娃跳出來回絕,燕行與鳳歧頓時一呆,「燕行好歹曾是一派掌門,讓他做武師保鑣,未免大材小用。」
「沒關系,能留在銅安城,苦役雜工也無所謂,再說職業無貴賤,掌門如何,保鑣又如何?都一樣。」還能留在離她相當靠近的地方,師叔不是刁難,而是幫忙,他感激都來不及了,「還是你不想著到我的時出現在你眼前?」
「當然不是,我巴不得——你接了鳳大哥的差事,就算你是他的師佷,一樣得盡心盡力,別想借故偷懶。」她知道燕行不會拿喬,他不是這樣的人,只是她情急之下月兌口而出的真心話,險險讓她窘得無地自容。
燕行能留下來,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這職位簡直委屈他了,難道鳳大哥不能安插他更好的差事嗎?
「接我的差事,不管什麼人,都是從最基本的職務做起,不然誰還信服我?人心不好帶,首要就是公平,你既然答應要接,下午就讓泥娃帶你認識環境,晚點我有空再跟你說得仔細些。」夙劍觀念是死了點,希望腦袋靈活些,能培養起來減輕他肩膀上的重擔,鳳岐準備打發他們走,眼角余光就看見抱著兒子氣沖沖走來主座的愛妻。「蝶兒,這時候你不是在吃點心嗎?」
「吃?我還有心情吃嗎?」溫尋蝶示意身後的丫頭小喜兒,把早上他帶來的兔子塞到他懷里去。「我顧你兒子已經夠累人了,還要替它把屎把尿!現在房間里都是味道,你看要怎麼處理?」
「好好好,我想辦法,別氣了,坐,小喜兒,去端碗甜湯來。」他寵妻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大伙兒見怪不怪,稀松平常,燕行卻意外驚奇。
「寒姑娘,,你不是——」不是過世了嗎?還是師叔思念過劇,才娶了與寒傲梅容貌極度相似的姑娘為妻?
「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定數,蝶兒當年傷重落水,適逢我義母上山參拜,路過救起,喂了仙丹妙藥勉強保住一口氣,再帶回銅安調理照料。」當年他回到春松居乍見蝶兒時,心里的震驚與澎湃都足以煮沸一釜水了。
「為了揮別以往,象征重生,她棄名寒傲梅,改為溫尋蝶,並習得我義母琴技,在春松居演出定居。」
「原來如此。」情緒鮮少外露的燕行,臉上閃過錯愕、震驚、愧疚、不信,到最後如釋重負,又涌上釋然。
「沒想到溫姊姊就是你始終無法忘懷的寒姑娘……」泥娃聞言,這才恍然大悟,連退了好幾步,還得扶著桌沿才不至于腿軟倒地,她怎麼可能贏得過如天仙般完美的溫姊姊呢?這事實,狠狠地賞了她一巴掌,也打破了她任何希冀。
就算她在燕行心中也有立足之地,與溫姊姊相較,便宛如滄海一粟,更何況他們經歷生離死別,盡避溫姊姊己嫁作鳳大哥的妻子,思念也會如滴水穿石,在他心里鑿出個不會愈合的洞。
她怎麼爭?怎麼比?
「蛤?!」溫尋蝶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見鬼了,天地變色,風雲驟起都沒有她這句話來得可怕!
連鳳岐都覺得此刻冷脊的感覺,遠比錯失一紙上千兩的合同還令他不舒服。
也不怪她,他們三人之間的恩怨情仇都能寫成書,流傳後世千古了。
「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對她絕無男女之情。」燕行強力否認,泥娃怎麼會有此誤解?難怪她覺得自己不重要,隨時可以拋下,他心里從來沒有任何人待過她現在的位置,從來沒有人能讓他如此牽腸掛肚,想她究竟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樂,無時無刻腦海里閃過的,都是她的身影。
「泥女圭女圭,人嚇人會嚇死人的!我跟這顆石頭有仇有怨就是沒有情,你別一顆腦袋听說書听到壞,淨是編造些模不著邊際的故事,如果他真的苦戀我不成,鳳歧會讓他踏進銅安這塊土地嗎?」事過境遷,以前的事她不會再追究,只是見到夙劍,心里頭還是有些疙瘩。
「哈,這事說得有理!」要不是懷里抱著兔子,鳳岐真想撫掌叫好。
認識夙劍到現在,還沒見他尷尬過,「蝶兒,我留夙……不,我留燕行下來,差他當武師,你認為如何?」
「你決定就好,反正以前的事過了就算了,能有條命活下來,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她看泥娃欲言又止,神情郁結,明明很介意他們三人之間發生的事,卻又不敢開口問,不跟她說清楚,以後心里一定有芥蒂,「夙……燕行,你有空跟泥女圭女圭說說我們之間的事好讓她安心,女人心里沒有踏實感,你端上千金萬銀也都是個屁。」
「是,感謝師嬸既往不咎,但我仍需為我當年的魯莽向你道歉。」
燕行恭敬一揖,氣得溫尋蝶秀眉倒豎。
「什麼師嬸?!叫我師嬸,我一輩子都不原諒你!」如果是個七、八歲的小屁孩叫她嬸兒還沒話說,燕行都幾歲了?簡直折磨她!「鳳歧,你還笑?嫁給你當真沒好事!」
溫尋蝶氣沖沖地來,又氣沖沖地走,她知道自己這陣子火氣大了些,多虧鳳歧忍得住,百般包容,沒被她激怒,直接給她一紙休書永絕後患。
「蝶兒、蝶兒!」還想說蝶兒終于能明白他年紀輕輕就是師叔、太師叔等級的痛苦,不想卻把她氣跑了,「泥娃,帶他四處走走,我還有事,算他的晚點再說。」
「師叔,我——」燕行話還沒說完,鳳岐頭也不回地穿堂入室,追人去了。
「別擔心,溫姊姊也舍不得多刁難鳳大哥,他們感情好,不會為了這點小事鬧出隔夜仇。」泥娃笑了笑,要他寬心,自己的心卻是過不去,在他們三人面前,她彷佛外人一樣,什麼都不知情,更可悲的是,她不是燕行的誰,根本沒有資格過問,在乎只會讓她的心更痛,所以只能寄情工作,把眼前的事做好,「我先跟你說,春松居分四個樓閣,各有千秋,現在我們所處的地方是春撥樓,供茶、酒、食、宿……」
泥娃一點一滴地說著,燕行愈听,心頭愈擰,先不說泥娃對他展露的笑容少了些許溫暖,連帶替他介紹春松居里的大小事,都不像從前,總會交雜她曾發生過的故事,她的感受、她的想法、她的希冀,他全听不到了。
「泥娃,帶新人呀?長得一表人才,身形挺拔俊俏,當跑堂會不會太可惜了點?你們鳳管事在哪兒?我跟他說說看能不能讓這位小扮跟我做木工。」
「趙大哥,你誤會了,這位是我們鳳管事倚重的武師,燕行,他武藝高超,怎麼可能委屈他當跑堂呢?」泥娃喚來最近的跑堂替趙大哥添茶水,斡旋寒暄,分寸拿捏得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