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樓外。
「你的氣色倒是不錯。」
听見有人說話,徐望未直覺抬眼,瞧見一身暗色長袍、相貌清俊的年輕男子往她這方向走來。那張臉是陌生的,她完全沒有印象,但這聲音?
「見過四公子。」寄人籬下,基本的禮數是該要遵守。
白冬蘊明顯一愣。
「你認得我?」夜聊那日,她幾乎是半盲的,連地上有碎石都看不見,怎麼可能認得出他的長相!
她搖搖頭,解釋道︰「我曾听過的聲音,多半不會忘記。」
「看來眼力不佳的人大多听力極好,這話是真的。」他停在約兩大步的臣離之外,上上下下打量著眼前瘦得像被風一吹就跑的小泵娘。一張臉粉女敕中帶點健康的紅潤色,眉目清朗、唇色如蜜,身穿淺綠色短衣長裙,腰間束著湖色長帶,不黑不亮、但柔軟如絲綢的長發攏在背後扎成一束。
她身上沒幾兩肉,這他是知道的,倒是沒想到她恢復精神後,竟是如此絕色。「老大夫開的藥果然有效,你看起來好多了。」比起那天的蒼白病相,還是現在這副模樣令人安心。
「老大夫開的藥有沒有效我不知道,但四公子覺得我氣色變好,全是殊兒姑娘的功勞。」
「殊兒?」他愣了下,想起是他差去專門照顧她的小丫頭。再仔細看看她的臉,有些失望地說道︰「原來是上了妝。如此費心打扮,想去勾引誰?」
這人說話還是那麼難听。她忍著心里不快,淡道︰「殊兒姑娘說,見莊主不能太失禮,我不懂白莊的規矩,索由她為我打理。」
白冬蘊眉頭微皺。白莊規矩多如牛毛,卻沒有一條是會見主子得要上妝的。
「那丫頭呢?怎麼沒跟在你身邊為你打傘?」秋日的天氣雖不如夏季炎熱,她的身子總是禁不得日曬。他下意識往側邊跨了一步,讓她嬌小身軀被他的影子包覆住。
長得高原來還有這種用處……徐望未微仰起臉,目光正好對上他的下巴。男人不都是會長胡子的嗎?這人一臉干淨,連點胡渣都找不到,乍看就像個氣質優雅的文弱書生,絕對想不到他其實是個說話惡毒的討厭鬼。
濃烈的花香撲鼻,她已有經驗不會再被騙,只是沒想到白冬蘊不只晚上喝酒,連大白天也喝……這個,他是不是站得離她太近了點?
「殊兒姑娘進樓里通報。我听說,白莊主平日諸事繁忙,總不好貿然進去打擾他。」她平聲答著,同時小小退開半步,怕被酒氣給薰暈了。
「那也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里。」白冬蘊察覺她對他有所防備,便不再靠近,回頭瞟了眼充作議事廳的四季樓,略帶嘲諷地說道︰「白春留再怎麼忙,若是知道要見的人是你,定會把其它事給排開。」
她听出他語氣里的諷意,問道︰「四公子不想我去見白莊主?」否則,怎會句句帶刺?
「你要見就去見,關我什麼事!」他一臉無所謂,瞥見小丫鬟匆忙自樓里奔出,他眼微眯,確認她手里的確拿了把傘,便不再充當遮陽人柱,笑道︰「英雄難過美人關,你想打什麼壞主意就盡避放手去做,可你得要小心,別讓我抓到把柄。」語畢,閃人也。
她抿著嘴,瞪著那令人生厭的背影。這人,明明生得一副溫雅相貌,要不是那惡毒語氣她听得很熟了,還差點以為他就是傳聞中那氣質出眾、心慈手軟的白莊莊主白春留。不想被人誤會她存心勾引莊主,于是從懷里掏出繡帕,毫不猶豫往臉上一抹……
「別!」殊兒驚喊,急奔上前扯住她的手。「徐姑娘,我化了很久……留主已經答應咱們進去了,你別在這個時候找我麻煩啊!」
「我沒要找你麻煩。」徐望未忍著手痛,低聲說道。她的膚色過白,多虧殊兒幫她上了好厚一層粉,才能變成正常人該有的健康膚色。只是,她連白春留的面都還沒有見過,就被說得那麼難听,她很無辜啊!
殊兒怕她又亂來,搶過繡帕收進懷里後,才開傘遮陽,同時一手勾住她的手臂,像怕她跑掉似的。
「徐姑娘,剛才那是四少爺吧?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也沒什麼。」除了說她氣色變好,說她對白春留心懷不軌之外,真的沒說什麼。「我忘了向他道謝,他畢竟救過我一命。」
殊兒神色有些古怪。「你可是要在莊里住很久很久的,多的是機會能向四少爺道謝,不必急于一時。留主等你很久了,咱們快進去吧!」
這話有問題。連她都還沒打定主意接下來該怎麼做,殊兒就斷定她會在莊里住很久,可別告訴她,要她在莊里打一輩子雜工還恩情。
殊兒力氣不小,她被迫拉著快步走,才走了幾步,呼吸就變得紊亂,腳步也有點不穩。原來溫柔貼心的殊兒只是她昏睡中的幻覺,現實里的殊兒實在是?
「留主,奴婢帶徐姑娘來了。」殊兒大聲喊道。
「快請進來。」溫和的聲音還是一樣很好听,但她無暇聆賞,頭暈腦脹地被拖進四季樓,差點跌跤,還是樓里正等著她的那人好心扶住她。
「徐姑娘的身子還沒全好,你這樣拉著她跑,不是讓她難受了嗎!」
雖是責備,語氣卻是一如以往的平和,听不出動怒的痕跡。
「奴婢……奴婢一時心急,請留主恕罪!」殊兒惶恐跪地。
白春留讓殊兒就這麼跪著,沒讓她起身也沒叫她退下。小心扶徐望未站穩,柔聲問道︰「徐姑娘,你還好嗎?」
「我沒事。」雖然仍有點喘,還是不能失禮,她借男人的力道站穩,抬起眼恭聲道︰「見過白莊主……」
只一眼,眼眶就紅了。
「徐姑娘?」
「沒事,這是……沙子跑進眼里……」她抬頭猛眨著眼,想把急涌上來的酸澀全數眨掉。她可沒忘記臉上化了濃妝,若讓淚水沿腮滑落,就完了。
白春留沉默著。四季樓是前任莊主的故居,自他繼任莊主後,便搬來此處。他和父親一樣特別愛干淨,樓里隨時有僕人負責打掃,絕不可能有一粒沙子能鑽走入的眼里。
看她極力忍淚的模樣,讓他心口微微抽痛著,很想知道她想起什麼傷心事,卻也心知兩人交情尚淺,不該多問。這種時候就很羨慕冬蘊直言不諱的惡毒嘴,什麼話都敢沖出口,也不怕得罪人。
「徐姑娘,你好點了嗎?」他假裝信了那蹩腳的謊話,柔聲問道。
「嗯。」乍見的沖擊感過了之後,好像也沒那麼難過了。她臉頰微微發熱,歉然說道︰「……真是失禮了。」
「快別這麼說,失禮的是在下,你來了那麼久,還沒請你入座呢。」
趁機拉著她往桌前走去。她的手小小的,沒長肉,每一節骨頭都清清楚楚的,手溫也偏涼,可以想見這手的主人身子的確不怎麼健康。但他注意到她臉頰粉里透紅,和先前病怏怏的模樣完全不同,略帶驚喜地說道︰「老大夫果然醫術精湛,你的氣色看起來好很多了。」
「……」她無言以對。這兩人不愧是兄弟,說的話都一樣的。不過,這次她學聰明了,絕不要主動去戳破白春留的誤會。「多謝白莊主救命之恩。」
「徐姑娘不必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況且,真正救你的人是冬蘊,我不懂醫術,能幫的實在有限。」
這人不但認定救人一命理所當然,不是他做的事也不會急著搶功勞,完全符合她一路走來所听聞的江湖傳言,跟她想像中的白春留完全不同。
她以為,這人應該要有點自私、有點痴情,還要有點……狠心。
不過,不一樣才好。個性不一樣,遇事處理的方法也不同,就不會走到同一條路上去。她寧願這個白春留就這樣一直收下人家給的好人牌匾,收到他躺進棺材的那一天。
「冬蘊是我家麼弟,你已經見過他了,還記得嗎?」他道。
「白莊主和四公子的恩情,望未必定銘記在心。」她點了點頭,非常有禮地說著,沒有忽略掉白春留向她介紹自家小弟時,臉上閃過一絲絲的不樂意。
這兩兄弟感情不好嗎?
「我們救人,不是要人家報答的。徐姑娘……我能不能喊你一聲,望未?」
她神色平靜,心里卻想著︰這問題不是白問了嗎?喊都喊了,她要真說了聲不準,倒顯得她小氣了吧。
「望未、望未……」白春留見她沒有反對的跡象,笑著多喊了幾聲。
「這兩個字有點拗口,我听冬蘊說你叫這名字時,還想不到是哪兩個字呢。」
「……我爹要我,凡事寄望于未來,遇到再困難的事,也不要太早死心,只要能撐過去,事情一定會好轉的。」看著這張臉說這些話,對她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悄悄別開眼不看他,恰巧對上跪在一旁的殊兒淚汪汪的眼。主子雖然沒要她跪,但她自動跪下之後卻沒人叫她起來,這也等于是在罰她跪了。
殊兒畢竟也照顧了她好幾天,她豈能見死不救?于是再把別開的眼調回,學殊兒那樣眨著汪汪的眼看向白春留。
白春留掩飾地咳了一聲,向殊兒說道︰「你去廚房端些茶點過來。」
殊兒滿心感激,大聲答道︰「奴婢遵命!」迅速起身活絡跪得發僵的筋骨,然後飛快跑走。
「……殊兒姑娘跑得真快。」一再目睹白莊里小小丫鬟的飛毛腿,徐望未非常羨慕地贊嘆著。她的身子一直都不太好,嚴重的時候連要下床走動都有困難,更別說是像殊兒那樣恣意奔跑了。
「我自認不曾虧待過莊里的下人,當然希望他們能盡心為我做事。」
言下之意,那令人贊賞的腿力果然是特別訓練過的。白春留溫聲說完,又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丫頭做事不懂分寸,總要讓她記得教訓,下回莫要再犯。望未姑娘千萬不要見怪。」怕被誤會他其實是一個壞心的主子,趕緊解釋道。
徐望未眨了眨眼,開始覺得白春留的完美形象出現裂痕了。
「白莊主一人管理一個大莊園,自然要立下規矩。」她表面平靜地說道。
「望未姑娘說得是。冬蘊也常嫌我太過心慈,遲早讓底下的人爬到頭頂上。說句實在話,我總覺得冬蘊比我還適合當這一莊之主,偏偏他志不在此。」
她見白春留說這話時一臉誠懇,像巴不得把莊主之位拱手讓人似的。
這兩兄弟到底感情好還是不好,她愈听愈糊涂了。
「我听說四公子懂得一點醫術,也許他想成為名醫,濟世救人?」
「他腦子里在想些什麼,連我這個與他相處二十余年的兄長也猜不透。他原本和兄弟們一起跟先父學習武藝,他的資質好,練起武來有模有樣的,誰都以為他將來必定能繼承先父之名,成為一代武術宗師,豈料先父過世後,他突然說他不願再習武,改而鑽研醫術。我雖覺得可惜,卻也希望他能做些真正想做的事,于是提議要幫他開一間醫館,卻遭他拒絕,說他對醫病救人沒有興趣。」
白冬蘊最大的興趣是經營酒館吧?瞧他成天抱著酒壺猛灌的。她心里這樣想著,嘴里卻說道︰「多虧四公子改了興趣,才能及時救我一命。」
「是啊!為此,我也深感慶幸。」白春留誠心說著,接著又道︰「能活著就是好事。望未姑娘,你身上的病癥可是生來就有的?我听冬蘊說,這病要完全治好不容易,所幸若能及時服藥,也不至于會送命。」
她有點訝異白冬蘊竟沒把她其實是中了毒的事實告訴白春留。來到白莊後,幫她治過病的人除了白冬蘊之外,還有一名老大夫,難道自家老四連那大夫也收買了,沒人向白春留吐實?她斟酌了下,輕聲說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只記得這毛病自小就有,至今也十余年了。」
「十余年啊……那也算撐了很久了。雖然暫時沒有致命的危機,但一直被這病痛纏身總是不好,我打算聘請幾位名醫回莊,希望能徹底根治你身上的病。」
「我想,不用麻煩了,我現在這樣就很好了。」雖然她也向往著能像普通人那樣平淡健康活到老,但,她爹花了大半輩子才研究出來的毒藥,若是這麼輕易就被人解開了,他老人家也會死不瞑目吧。
「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吧?望未姑娘難道不想把身子養好,將來為心愛的男人生一個白胖胖的孩子?」白春留眸里閃著異光,帶絲期待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