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輕顫,原本緊密的眼皮開了一條縫,沒一會兒又重新閉上。
然後,豎直耳朵,仔細聆听周圍此起彼落的細微聲響。
她不是盲眼人,但每隔一段時間會有幾天目力全無。既然張了眼仍是一片漆黑,不如繼續裝睡。
輕輕挪動躺得發僵的肩背,蓋在她身上的薄被順勢滑落,立刻有人幫她把被子重新拉好。
「醒了嗎?」男人聲音響起,溫和中雖帶點疏離,卻是舒服得讓人想再听他多說幾句。
「回留主的話,還沒呢。大夫說過,她身子虛,得睡上好一陣子。」
這次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離她很近,大概是幫她蓋被子的那個人。這女人答話語氣十分恭順,想必那位「留主」,正是鼎鼎大名的莊主白春留。
原來要見他這麼容易……只可惜她現在看不見,否則真想睜開眼瞧瞧那張傳說中好看到令人贊嘆的俊臉。
「還沒醒啊……」最後那個「啊」字拖得長長,像是不怎麼相信床上的女人依然熟睡。雖然不相信,卻沒有說破,只淡淡交代道︰「等她清醒,能下床了,再帶她來見我吧。」
「奴婢遵命。」
平穩踏實的腳步聲遠到再也听不見後,門板才被輕輕掩上。過沒一會兒,有人敲了門,沒等人應聲便直接推門而入。
「殊兒,我來跟你換班。」利落精神的嗓音里,混雜著水聲。「你守了她一夜,也該累了,先回去睡一會兒吧。」
「留主叫我等她能下床,帶她去見留主。」
「我听四少爺說,她沒那麼快醒,說不定等你睡飽回來,她還在睡呢。」
「我不累啦!而且,沒見到她清醒,我也不放心。」殊兒邊說邊靠近床鋪,再度幫忙把被子拉好。「昨晚你也瞧見了,她渾身是血倒在莊外,只差一點點就沒命了。」
「也算這姑娘運氣好,昏倒在白莊前面。要是倒在別的地方,早就去向閻王爺報到了。」這聲音由遠而近,還沒說完,溫暖的掌心貼上她的前額。「高燒都退了,應該沒事了吧。」
「留主找來的大夫也是這麼說。嘉兒姐,這幾日墨莊的人來做客,你們廚房那邊肯定忙翻了,這姑娘我來照顧就好,你還是快回廚房去吧!」
「你這丫頭真固執。」嘉兒沒好氣地說道︰「四少爺八成知道你是這性子,才會特地叫你來看顧這個病泵娘。也罷,你愛逞強我也不管了。我帶了溫水來,想替她擦擦身子,既然你還不困,這工作就交給你好了。」
「好。」
她听著殊兒跟著嘉兒的腳步走到門口,重新把門掩上,然後回到桌邊。搓揉毛巾發出的水聲嘩啦啦的,沒多久,輕柔溫暖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
「姑娘,昨晚你發高燒,冒了一身冷汗,渾身濕黏一定很難受。我先幫你擦擦身子,等會兒再幫你換件衣服,你就會舒服點了。你放心,屋里沒別人,不會有人瞧見你身子。那,我幫你月兌衣服了喔。」
溫熱的毛巾輕輕覆在她的臉上,壓在毛巾上的手指力道不輕不重,沿著額角滑過臉頰,仔細擦著她脖子上的汗漬。
她不常被人這樣服侍,覺得有點癢、有點不習慣,又有點感動。明明她只是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願意騰出一間房給她暫住已是莫大的恩惠,沒想到居然特地為她請了大夫,還差了丫鬟專門看顧她!
看來江湖上的傳言果然不假,白莊的確是個樂于助人的大善莊,若是有人想要傷害莊主這麼好的人,只怕會遭天打雷劈吧……
她在黑暗里胡思亂想一陣,任由那叫殊兒的丫鬟在她身上模來模去。這殊兒不知道是太單純還是傻氣,明知她「還沒醒」,根本听不到有人在說話,還一直在她耳邊輕喃著要她放心、好好睡,那聲音又輕又柔,像是哄女圭女圭睡覺的搖籃曲,害她好不容易清醒,又變得想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意識重新回籠,第一件事就是睜開眼楮。視力還沒完全恢復,但已經能看見微弱的光線。淡白色的光從有風的地方照過來,沒有溫度,也不怎麼刺眼,她想,果然一覺醒來已經入夜了。
她扶著床柱慢慢坐起,看見不遠處有個模糊的人影,趴在桌子上打盹。她心里有點愧疚,便拿著薄被,小心翼翼地走到桌邊,披在那人背上。
那人完全沒被驚動,顯然已經累垮了。她用力眨了眨眼,還是只能看見模糊難辨的影子,只好放棄記下那人的樣貌。反正她認得殊兒和嘉兒的聲音,等她眼力好了,再對照著認人吧。
往前走幾步,順著淡色白光的引導,慢慢走出房間。外頭和屋里一樣,一片漆黑之中,混著銀白色的月光,差別只在屋內的光只有一小束,庭院里的月光則是無差別地鋪灑在大地之上。
明明是秋天,卻聞到淡淡的花香。她心里輕訝,記不清有什麼花兒會在這時節綻放,遂放任本能被這香氣吸引,扶著牆欄慢步走去。
「什麼人?」
她嚇了一跳,沒想到連丫鬟都熟睡了的深夜還會有人醒著,一腳差點踩空,幸好她眼力不佳的時候,走路必定扶著東西,這才沒摔倒。她兩手緊抓著欄桿,心撲通撲通地劇跳著,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那人沒等到響應,接著說道︰
「白莊規定,入夜之後嚴禁外出,是哪兒來的人這麼不懂規矩?」
這聲音听起來像要動怒了。她連忙轉向聲音的來處,輕道︰
「對不起,我不知道有這條規定。我、我立刻回房去……」
「停住。」他喊住她。「你這聲音很陌生……難得在這種時候還能遇見醒著的人,既然你不困,不如來陪我喝個兩杯。」
三更半夜月下獨酌,杯子里裝的絕不可能是茶水。她嘴唇動了動,想拒絕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過來。不要讓我親自去抓人。」他不耐煩地道。
哪有人這麼霸道的!她無聲埋怨著,想起這里畢竟是人家的地盤,只好乖乖走上前。一出屋牆陰影遮蔽處,就听見那人訝道︰
「是你!」微怒的語氣緩了緩。「怎麼,才能下床,就急著出來吹風,是怕睡飽了、身子好了會被趕出莊去?放心吧,這莊園里當家做主的,是個天生的爛好人,不會做這麼惡質的事,你盡避安心住下,住到不想待了再走吧。」
這人到底是在安撫她,還是挖苦她?不是說白莊里的人,個個慈眉善目、樂于助人嗎?她心里微惱,扶著欄桿走到盡頭,離那人坐的石桌卻還有一段路,她眯眼看了半天,實在沒法看清楚途中有沒有絆腳的東西。不知道萬一她跌跤了,這男人會不會好心扶她一把?
先走一小步,踩穩了之後才再跨出另一步;磨得光滑的石桌上映著月光,讓她即使目力不佳也不至于走錯方向。一步又一步,直到右腳尖踢到硬物,她伸出手模索著石椅的高度和位置,這才慢慢坐了下來。
花的香味濃得令她發暈,周圍卻看不見半朵花。朦朧的視線里,看見石桌上擺了個壺,香氣好像是從壺里傳出來的?
「你是瞎子?」坐在她對面的男人驚訝問道,顯然把她過分小心走路的模樣都看在眼里。
「不算是。」她搖搖頭,照實答道︰「大概明天早上就能看得見了吧。」
「什麼意思?」瞎子還有今天瞎明天就復原的嗎?
「我每次發病,總有一段時間目力全失。既然現在已經能看見微弱的光線,依照往例,我想再過幾個時辰,就能完全恢復了。」她邊說邊眨眼,能看見人影,卻看不清他的相貌。她有點氣餒,索性別過頭假裝在賞花。
一個小瓷杯被推到她面前。
「這叫『百花釀』,味道普通,香氣倒是挺迷人的。你試試。」
她低頭盯著小瓷杯好一會兒,完全沒有動手的打算。再往他那看去,他正拿起自己的杯子,仰首一飲而盡。
明明白莊有入夜不得外出的規定,這人不但公然違規,獨自飲酒還準備了兩個杯子,若不是腦子有病,就是在等人來陪他。
等誰呢?總不可能是在等她吧!?
「你不喝?這東西在外頭要價不低,尋常人家想喝還不見得喝得起,現在你有這個機會,不懂把握就太傻了。」他一邊說著,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見她還是沒有動作,問道︰「姑娘是沒喝過酒,還是不能喝?」
「我爹說,姑娘家不必學這個。」而且酒能傷身,她身子已經夠破爛了,沒必要再染上酒癮,讓這副破爛身子雪上加霜。
他聞言,頗有同感地點頭。「你爹說得對,姑娘家喝個爛醉成何體統。不過他忽略了一件事;獨自出門在外,萬一遇上有心人要害你,在你的吃食里摻酒,你醉倒了,就任人宰割了。」
「我不必喝酒,也能任人宰割。」她低聲說道。每次發作都一樣的,光吐血就夠讓她頭昏眼花、不省人事,想要害她多容易,不必花上那筆買酒錢。
「你這話倒提醒了我。把手伸出來。」
她看著他把喝一半的酒杯放回桌上,朝她伸出手。她遲疑了會兒,雖說男女授受不親,但兩人之間還隔了張桌子,他想亂來也沒那麼容易,于是乖乖照辦。
「這麼瘦,你爹難道沒給你飯吃?」他拉過她的手腕,細細把起脈來。
「……有。」喉口微哽,她深吸口氣,轉移話題道︰「公子是大夫?」
他搖頭。
「我雖然懂點醫術,還不敢以大夫自居。你的脈息較常人弱,但比起昨晚已是平穩許多。我一心想著有人陪我喝酒,倒忘了你身子不好。」他放開她的手,有些抱歉地說道︰「我這里沒有茶,你不能喝酒就別喝了。」
「多謝公子體諒。」她收回手,被他握過的細腕有點燙燙的。這人果然只是一時寂寞,才想找她做陪,只要有人跟他說話,喝不喝酒倒是無所謂。她鼻間充斥著疑似花香的酒香,隨意找個話題聊道︰「這酒香氣真濃,我不知道連花也可以釀成酒。」
「我也不知道。」他見她抬起頭像要瞪他,便笑著解釋道︰「花兒的香氣誘人,拿來入菜卻未必美味。也許這酒不過是普通的酒摻些香料,也或許那釀酒的真有獨門手法能把花變成酒,但那又如何?不都是酒嗎?價格能抬到那麼高,不過是富貴人家貪新鮮罷了。」說著說著,又干了一杯。
說是多昂貴的名酒,喝起來卻像不要錢似的。她看在眼里,忍不住說道︰
「我听人家說,舉杯澆愁愁更愁,公子喝酒若是不痛快,還是少喝點好。」
「你的心思倒是很敏銳。」一壺喝空了,從桌子底下再變出一壺。「我還沒請教,姑娘如何稱呼?」
「……我姓徐,徐望未。」
順著他的動作,才發現桌下有不少與「百花釀」相似的壺,且有更多空酒壺亂七八糟倒在他腳邊。這人到底是真有那麼多煩愁,還是嫌錢太多沒地方花?白莊若專出這種敗家酒鬼,只怕名聲再好,也沒幾年風光好過了吧。
「徐姑娘。」他反復念了幾遍,目光停在她蒼白的臉上。「你身上的病癥,不是疾病,是遭人下毒了吧?」
心猛地一跳,她力持鎮定,輕道︰「公子不是大夫,怎麼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毛病?」
「我看過你的藥瓶,里頭的藥連白春留找來的老大夫都沒見過,多半是針對你身上的癥狀特地做出來的解藥。」
她一手探入袖袋里,模了半天什麼都沒模到,才想起現在穿的衣物不是她原先慣穿的那一套。
「你那套舊衣沾了血,我讓人拿去洗了,袖袋里的東西、連同你隨身包袱,都收在你睡的那間房里。你放心,除了那藥瓶,其它東西沒人動過,你回房後可以仔細盤查。」他見她神色有些慌張,好心補充道。
她搖搖頭,勉強露出微笑。「公子可猜錯了。我爹是藥師,那瓶里的藥是他為了治我天生病癥研究好久才制成的特效藥,不是什麼毒的解藥。」
他不理會她的解釋,直視她閃爍不定的眼眸,道︰
「你發作時雖然失去意識,卻不會立即致命,顯示下毒之人已是手下留情。這毒不曾在江湖上出現過,你中了毒卻隨身帶著解藥,可見害你之人即是給藥的人,此人若不是想以解藥控制你的行動,就是下了毒卻後悔,亡羊補牢救回你一條命。來得及後悔救人,這表示毒你的人必是你身邊親近的人。」
她呼吸一窒。
無視她僵掉的笑顏,男人接著說道︰
「徐姑娘,對你下毒的人,就是你爹吧?」
一口血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