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紀湘走進客房。
罷見她的身影,嚴奕連忙步上前。「紀老爺還好嗎?」他關切地問。
她搖首,大眼漸漸凝起水霧。「他睜眼看了我一眼後就閉上眼楮,我喊他,他也不回答我……」而她只能呆呆地站在床邊守著他、看著他。
她不曾後悔當年的匆匆離開,但是回來以後,她才知二娘陪著姐姐去了京城,一去便是四年,這些年來,爹都一個人過……看著年邁的父親躺臥在床,那一刻她後悔極了,她不該出走多年,置父親于不理的。
「沒事的。」執起她冰冷的小手,嚴奕想給她多點堅強的力量。「見到女兒回來了,他心里該是欣慰的,別想太多,讓他好好休息。」他柔聲安慰她。
在前往洛陽途中,紀湘曾哭著對他訴說她和父親多年來的疏離,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她點點頭,任他如此緊握著自己,這時候她多需要溫暖與依靠。
忽然想起了心中另一至親,她不禁開口說道︰「我想去看看姨娘——」
「還有晟表哥和荷表嫂。」笑著接下她的話,他深知她心里的惦掛。
輕漾出笑,他燦亮如陽的親切笑容驅走了她心底所有陰郁。
自娘親去世以後,曾家便成了她第二個家,一個她高興就過來小住的窩,一處她極之喜愛的地方——因為這里有疼愛她的人。
離開洛陽四年,現在終與曾家人久別相逢,她們的心情皆是激動的,但眼看各人安然無恙,心中縱曾有千萬掛憂,可于此時也化做了濃濃安慰。
四年的光景,曾夫人看起來更老了些,但慈顏不變,和藹可親的笑容仍是紀湘所熟悉的;墨荷也變了,紅潤的面色與豐滿的身段增添了她成熟的韻味與美態,可見這四年來的相夫教子生活,她是過得多麼幸福美滿。
在融融笑語間,她們回味著彼此的不同,時間帶走了那麼多,卻帶不走一直連系于她們之間的深厚親情。
「娘……」
一道軟軟的小嗓音響起,張媽抱著一個小娃兒走進大廳,她的出現深深吸引住紀湘和嚴奕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望向這小娃兒。
「這就是智親王爺的小埃晉?」感興趣地挑起眉,嚴奕看著那領餃了最尊貴的身份的小人兒,眼中閃著驚奇與一絲敬畏。
曾氏絲綢是皇宮大內的御用絲綢,今年春天曾無晟被召進京面聖,親身听從萬歲的旨意于宮內趕制聖上想要的絲錦樣式。絲成後,嘉慶帝龍心大悅,對曾對晟留下極好印象,便下旨要把曾無晟的獨女許給他的皇二子智親王,決定待曾賢年到十四時,就將其引為智親王的側福晉,這樁滿漢指婚轟動全國,也成一時佳話。
墨荷笑著頷首,從張媽懷里抱過自己的心肝兒。「這是嚴叔,賢兒叫嚴叔。」
轉臉看了看那陌生的臉容,賢兒隨即癟起小嘴偎進娘親胸懷,不肯叫人。
曾夫人看了,不禁對嚴奕笑道︰「這娃兒啊,就是怕生。」
嚴奕微笑著搖頭,表示沒關系。
「來,這是表姑姑,湘表姑。」不介懷女兒的無禮,墨荷臉上滿是寵溺的笑意,繼續為女兒介紹。
本以為賢兒會照樣不睬人,豈料墨荷聲音才落,她就馬上露出小臉,一雙清靈亮眸望向紀湘,目光既陌生又熟悉地盯著她瞧。
得到賢兒專注的正視,紀湘不禁對她揚起笑臉,她這麼一笑,賢兒癟著的小嘴連著眼兒一起變圓、瞪圓,一副驚訝的模樣。
賢兒對紀湘特別的反應挑起了眾人的注意,下一刻,她竟掙開了墨荷的懷抱,直奔向紀湘。「湘表姑、湘表姑!」她大聲喊著,伸出小手拉著紀湘的裙擺。
紀湘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
「怎麼了?別對湘表姑拉拉扯扯的。」墨荷不禁走上前。
「賢兒喜歡湘表姑嘛!」噘起小唇,賢兒嚷著,仰起小臉望著紀湘,對她咧嘴甜笑。「湘表姑也喜歡賢兒嘛!」
天真的笑靨與親熱的叫喊教紀湘心生憐愛,多討人喜歡的小東西呀!
賢兒一直「湘表姑、湘表姑」地叫個不停,教紀湘听得眉開眼笑,最後應賢兒的要求,牽著她出去玩,留下曾夫人和墨荷兩人招待嚴奕。
賢兒特地把紀湘帶到後園,這里是她最喜歡玩耍的地方,尤其是在夏季,因為這里的白玉蘭都開了,跟娘親一樣的,她好喜歡白玉蘭的香味。
而眼前茂盛成群的樹叢,教紀湘幾乎看呆了。
整個後園滿是高大的玉蘭樹,舉目所及都是綠葉與白花,剛才她還未真切踏入,在外已能聞其芬芳,這里的花香濃郁得幾可襲人。
「好多花兒喔。」賢兒雙手捧著盛滿了白玉蘭的竹筐,笑眯眯地仰望著紀湘。
紀湘綻開笑顏,蹲與賢兒齊高。「這是誰給賢兒摘的呀?」
賢兒格格一笑。「湘表姑猜猜,猜對了我要張媽給你一塊好好吃的乳酪酥!」
「咦?只有一塊嗎?好小氣喔!」癟起唇,紀湘故作不滿地咕噥。
「啊?」歪著小腦袋,賢兒嘟了嘟嘴。「湘表姑喜歡吃乳酪酥的嗎?那我要張媽天天給你做。」
喔,為啥勛叔沒告訴她這個呢?嗯,她得告訴勛叔,原來湘表姑好喜歡乳酪酥的喔!
真是慷慨。
紀湘不禁泛起微笑。「嗯,那我猜了喔,這些花兒是園丁扮摘的吧?」
咧開嘴,賢兒笑著搖頭。
「王總管?」
聞言,賢兒皺起眉頭,不斷搖頭。王總管那麼老,怎麼爬上樹搞花啦?
困惑的蹙眉,她實在猜不到,苦笑了下。「唉,湘表姑笨,吃不到賢兒的乳酪酥了。」
咦?湘表姑笨嗎?勛叔不是說湘表姑很像她,就跟她一樣聰明嗎?
「不會吃不到啦,湘表姑喜歡吃,我就要張媽做給你吃。」賢兒綻開笑容,公布答案。「這是爹爹給娘摘的。」說著,她捧起籃子,埋臉細聞。「好香呀!」
輕揚起笑,紀湘站了起來,看著滿園白花,聞著滿園香氣,她幾乎感受到了這里的繾綣情深。
當年曾家遷居,為的就是這里的白玉蘭,贏得了墨荷的動容,也得到了墨荷的芳心,晟表哥所做的一切是多麼美麗、多麼溫柔,而墨荷,又是多麼幸福。
能得此生深愛,攜手並肩恩愛度日,他們真的……無憾了。
「湘表姑、湘表姑,賢兒送你花兒啦!」
叫聲拉回紀湘的注意,低頭看著嬌憨的笑顏,她心頭掠過一絲感懷。
她也曾這麼拿著花兒,燦笑著把芳香獻給長輩,是什麼時候,換她做長輩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已經這麼大了,光陰總似離弓之箭迅速飛走,教她想抓也抓不住,就像有些東西她越是想把握,卻只會流失得更快。在歲月匆促流逝間,有什麼是可以留得住的?是回憶、情感、還是……傷痕?
思緒恍惚間,她撫著手中女敕白花瓣,不經意地轉過身,視線不期然地落在園門下的男人,剎那間,她的呼吸幾乎梗住了。
看到那突然回過頭的嬌容,鐵銘勛的心也在一瞬間繃緊了。
被濃香深深包圍的同時,時光仿佛停止了流動,讓眼前所見的,變得不真實極了。
艷陽高掛,耀目熾光刺疼了彼此的眼眸,他們必須眯起雙眼,以眼簾阻擋過熾的陽光才能看清眼前人,眼中的干澀一如他們枯竭已久的心房,令人難受不已……
心緒復雜,他們已分不清此刻心底是喜是悲。
他看著她,深深地凝望著她的臉,仿佛只要這麼看著,就能填補這四年來的空洞,揮去他們之間的空白……
他們都明白會有這麼一天,在有生之年,他們終會相逢的一天,本以為在相見的那刻,會是難以形容的激動,然而,卻是如此地平靜,甚至是相對無言。
「啊!勛叔你來啦!」
佇立相視久久,賢兒的聲音打破了凝結于他們之間的沉默。
猛然驚醒,她垂下了眸,藏起過往情深,她沉靜地繼續撫弄手上幽香,沾了十指芳郁,唇邊漾出一抹似有若無的淺笑。
「勛叔……」奔到園門前,卻見鐵銘勛一臉的恍惚,賢兒不禁扯了扯他的衣擺。
還沒回過神來,一抹身影忽然掠過他身旁,並在他專注的目光里,迎上了她。
最後,他眼睜睜地看著紀湘跟隨嚴奕,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