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普發現這兩個男人的對話很寶。「尼克是哪里人?」
「美國。我是美國人,但我常常不在美國。」
「你們兩個是同事。」她猜,語氣卻相當肯定。
「對,曾經是。」尼克不確定好友告訴他的小可愛多少事情,回答得保留。「他很沒良心的提早退休,跑來開計程車,留給我一堆做也做不完的工作。」
「中文有句話,叫能者多勞。」一旁的駕駛笑著說。
「我知道這句。」尼克回,接著又轉向蘇普。「這句是狗屎。他也是能者,可是只有我在勞動,跑掉的人輕松,我留下來像笨蛋。」
這外國人在跟她抱怨工作?蘇普懷疑。他說狗屎的語氣听起來像是在說巧無力冰淇淋,而他是得到冰淇淋的笨蛋。
「閉嘴,尼克,你有錢賺。」
「沒錢賺是笨蛋都不會留下來。」他哼。「好,這很無聊,我閉嘴。」
「沒關系,我想听。」蘇普微笑,換來身旁男人的一眼。
「真的?」尼克深邃的眼神發亮。
「你很有趣。」尤其是語調和聲音。
「我也可以很有趣。」自己的女人當著他的面贊美另一個男人,範子駿老大不爽地扞衛自己的地位。「你要去哪?」
「小普,不要在你的男人面前稱贊我,否則我會被趕下車。」褐發帥哥一臉哀怨。「華登飯店。」他報了地點。
蘇普呵呵笑。「不是,我是說他講話的語氣很有趣。」她知道身邊的男人誤會了。
「尼克,我的小可愛叫你不要發情。」他特別加重「我的」二字。
「哈!苞你此,我還——那個怎麼說?差很大?差很多?」
「差得遠。」蘇普說。
「對!差得遠。」尼克向他的中文老師道了謝。「他才是King。」
「我是禽獸,你就是披著羊皮的禽獸。」半斤八兩,不過少了層羊皮。
「披著羊?」尼克發出疑問,待範子駿以英文解釋後他才恍然大悟。「你們不是有句話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我要羊皮,這沒錯。」
蘇普被他的邏輯逗得直發笑,但一旁的駕駛可不太開心逗她笑的是另一個男人,所以接下來的路程,兩個大男人中英文夾雜的唇槍舌戰持續,直到目的地,尼克下了車,來到駕駛座旁。
「謝了。」他倚在車窗旁,朝車內兩人使了個眼色。
範子駿和他握手,兩人剛才的唇槍舌戰仿佛沒發生過。「有問題找我。」
「我會。」尼克笑。在離去前,他突然改用法語笑著對範子駿說.「我看過她的照片。」
範子駿挑眉。「什麼時候?」
「我還在住院時。有人在查她,金額不高,資料很快就消失了,我不清楚是撤銷還是被接走。」
听見日期,他松了口氣。「那件事過了。」那應該是小櫻桃她哥,或那票人。
「過了?」換尼克揚眉。「听起來不太妙。」
「一切都還是未知數。」他撇唇。
「天,剛才那句應該是我對你說。有問題找我。」尼克噴笑。「你不介意我少掉一條腿的戰力吧?」
範子駿也笑了。「再聯絡。」
再度互道再見,尼克和蘇普揮揮手,車內的兩人看著他舉著微跛的腳步離去。
車子再度上路,範子駿發現身邊的小家伙陷入沉默。「怎麼了,小櫻桃?」
蘇普看了他一眼,聳聳肩。「突然覺得……有點羨慕。」
「羨慕?」他不解地瞧了她一眼。
「你和尼克。」
「我和尼克?」
「你們互相信任,他認識你。」她輕嘆。「我羨慕他。」
***
牛排在燙熱的鍋底發出滋滋聲,伴隨香味飄散在空氣中。
範子駿看著牛排,腦子里想著剛才發生的事,心不在焉。
羨慕?小櫻桃羨慕尼克?
心底有一道聲音拒絕自己去多想,但又有另一道聲音十分清楚地告訴自己答案。
他只是對那答案感到煩躁。
將料理一一上桌,兩人回到準備慶祝的熱烈氛圍,彷佛剛才的意外插曲全沒發生過。
他們吃飯,開心的聊天、嬉鬧,之後瘋狂。
最後兩人雙雙癱在床上,喘息著無法動彈。
範子駿待喘過氣後,雙臂便開始尋找身旁的人兒。
「小普。」他撈到她,將她抓回自己身前,在那縴細的白頸上落下無數細吻。
「嗯……」余韻尚未退去,她持續喘息。
他抱著她,在嘴唇經過的部位不斷啃咬,來到她的耳畔。
「投降了?」他輕呲她的耳垂。
「你才投降了……」她深深喘息,鑽進他懷中咬了他的胸部一口。
範子駿低笑。這不服輸的小妞。
空氣中彌漫著汗水蒸騰的熱氣與濃烈的費洛蒙,他將她圈在身前,思緒逐漸清晰。
他很清楚,自己對她的佔有欲一天天地表現得越來越清楚,那是不自覺的改變,等到發現時,已經累積到相當程度了。
就像她對他的依賴,一點一滴的直到現在。不同的是,他知道是自己刻意介入她的生活,將自己擺在她眼前,半強迫的讓她選擇靠上來。
「小普……」將下巴倚在她頭上,他突然輕嘆。「別對我抱太大的期待。」
蘇普呼吸暫停了下。
範子駿知道歡愛後說這話時機很差,也很混帳,但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要結束了嗎?」語氣微喘,可她聲音已冷靜下來。
「不是,小櫻桃。」她的態度讓他心揪,他輕拍她緊繃的背。「小櫻桃,我們關系很好,感覺很棒。」
她不懂他的意思、但他的語氣和動作讓她再度放松,靜靜地靠在他懷中。
「我之前跟你說過我是職業軍人,記得嗎?」他在她頭上問。
她點點頭。
「我是半個法國人。」他已準備好讓她認識過去的自己。「我在台灣土生土長的長大,後來進了法國外籍兵團,前後簽了七年約,拿到法國籍。」他現在擁有雙重國籍。
「嗯。」她應。
「我在台灣念書、當兵,出社會工作不到一年就離開自己的國家,跑到別的國家賣命。我拿到法國籍後,把我爸媽接過去定居,接著對軍旅生涯膩了,有人介紹我去打零工,便又離開了法國,在世界各地飛,我和尼克是在那時認識的。我上一份工作是佣兵。」
他主動的解釋令她感動得緊抱住他。
「我像野馬一樣定不下來。」他道,「小櫻桃,我很難在同一個地方久待,我不確定會不會在這里待下來。」
她搖頭。「沒關系。」
「小櫻桃,我喜歡你,也希望幫你解決一切問題。」他摟緊她。「你很美好,但我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回來。」
這些年來他不斷飄蕩,累了,也倦了,他試著回到台灣,回到這塊最初孕育自己的土地,但不確定的感覺依舊,他還在尋找屬于自己的那個地方。
他來自一個務實的公務員家庭,母親三十八歲才生下他這獨子,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沒遺傳到父母的穩定,即便他愛他的雙親,即便他們向來支持他做的所有決定,他就是無法在那舒適安穩、生活一切規律的家中找到歸屬感。
他喜歡蘇普,這女人有太多地方讓他心動,但連他自己都不確定他的流浪癥狀何時會再發生。
她的適應能力比他預料中的還要好上太多,她信任他,也可以擺月兌過去一切,努力當個普通人,反觀他自己,因無法待在同一個地方而做了這份工作,為了工作世界各地亂跑之際,又渴望有個地方能回去。
和她相校之下,他才是那個適應不良的半調子。
「小普,你真的很棒。」他聲音低啞真誠。他可以給她安全,但在她努力融入普通人的生活後,他卻給不起所有女人渴望的穩定。「不想耽誤你的幸福這種話听起來像狗屎,但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你就該把我當狗屎一樣丟掉。」
在他懷中,听著他穩健心跳聲的蘇普,由一開始的激動,隨著他的聲音逐漸冷靜下來。
她可以藉由他字里行間的語調得知他的感受。
這男人的心中有個洞。
餅去的她認識非常多這種人,那種唯獨自己與旁人格格不入的弧寂盤踞在他們心中,不論理由為何,總是有人走上了岔路,尋找慰藉。
她感覺得到他的痛。由壓抑堆疊出的孤寂悶在心中,成了病,成了痛,久了,化膿裂開。他尋找方法治療,得到暫時的舒緩,但問題的根本還在,成了作繭自縛,積久成疾,也蛀出一個傷口。
他還在那個繭里,還沒找到治癒的方法。
她緊緊抱住他。
「沒關系。」她說。「我會一直在這里。」
這句話令範子駿瑟縮了下。
「我不確定我會不會走,也不確定走了會不會再回來。」他模模她的頭。「但如果要走,我會說。」
「好。」她察覺到他的細微反應,知道這話是出于他的責任感。
她喜歡他,也感謝他,但她不想成為他包袱般的責任。
如果飄泊是他唯一的止痛良方,她願意靜靜地在這等他,等到他不痛了,見面時再送上深深的擁抱。
如同他救了她,她也想成為他能信任的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