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電話鈴聲打破了四周的寂靜,床上的男人不覺眉頭緊皺;凌晨一點才入眠的他被這擾人的聲響搞得有些不耐,眼尚未睜開,只伸出一只厚實的手模索著床邊的手機;雖然一天二十四小時開機是他的習慣,但在累了好幾天之後好不容易能好好睡上一覺,此時的鈴聲听起來卻像是惡夢般讓人驚嚇。
「喂。」睡眠不足讓原本就低沉的聲音更顯沙啞。
「請問是古先生嗎?」
「是。請問你哪位?」躺在床上的男人依然舍不得睜開眼,只是習慣性的將手機貼耳,反射性的回答著問題。
「這里是南投的新豐醫院,請問你認識一位叫黎恩的小姐嗎?」
「醫院?黎恩……」听到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男人終于睜開了尚帶著些許睡意的眼。「我認識。她是我老婆。」是的,黎恩是他老婆,不過兩人並不大熟。
「那太好了!可以麻煩你來一趟醫院嗎?黎小姐出了車禍,目前人正在手術中,這個手機號碼是我們從她手機的聯絡電話中找到的。」
床上的男人跳了起來,連殘留的那一絲睡意也跟著被嚇走了,整個人在一瞬間清醒了過來。
「你說黎恩發生車禍?她現在情況如何?」
男人一邊月兌掉睡衣,未持手機的那只手艱難的執行著換衣的動作,還一心二用的問著病人的狀況。
「很抱歉,恐怕很難在電話中跟你說明病人的傷勢,只能請你盡速趕到醫院來,到時將由主治醫師來跟你說明。」
「我知道了,我現在馬上出發,大約兩個多小時就會到達。」
匆忙換下一身睡衣,古卓也拿起丟在床頭的鑰匙,順手抓了件外套,快步往車棚走去;一發動引擎,車身便如狂風般一路席卷而去。
迸卓也和黎恩是一對不像夫妻的夫妻;在法律的定義上他們是夫妻,但實質上與其說他們是夫妻,不如說是伙伴,是婚姻合伙人。
黎恩的父親黎治國是一家知名企業的老板,雖是白手起家出身,也經歷了艱辛的奮斗過程,但是,男人嘛,只要有了錢有了勢,難免就愛花花草草養個不停;黎治國也不能免俗的除了正妻外,還養了幾個女人。不過,怪的是,每個女人都只幫他生了個女兒,因此,他連一個兒子都沒有。
一個家大業大的企業家沒有子嗣可以繼承家業是多麼重大的一件事!因此,他從五十幾歲開始就到處求神問卜,從初時的求助專業醫生到最後試了各種民俗偏方,仍是一丁未出;而到了現今他這把年紀,就算不考慮身體狀況,也要考慮就算真的生下一名男丁,到時是否還有體力去培養繼承人,甚至守護他到可以接手企業都是個問題。
痛定思痛後,黎治國決定找一個信得過的人來接手家業。想是這麼想啦,但執行上卻有諸多困難。
所謂信得過,先決條件就是血緣考量。其實黎治國並不是一個太傳統思考的人,畢竟一個企業家如果思想過于傳統,是很容易被競爭的潮流所淹沒的;所以他並沒有所謂女人不能接管家業的老舊想法。只是,正妻所生的女兒雖然已進入家族企業工作,但以能力而言,並不足以擔任經營者的重任,而她所嫁對象的能力也只是中等,因此已被排除在接班人的名單外。
剩下的非婚生子女,一個才大四,今年夏天才要畢業,但念的卻不是商業,而是藝術;剩下的兩個則是年齡相近的國中小女生。
難啊!辛苦一輩子打下的江山居然沒有人可以接班,豈止是「心有不甘」可以形容。徹夜輾轉反側思量後,黎治國下了一個重大決定,那就是替自己女兒找一個合宜的對象。
而所謂的合宜,指的是能力足以接手家業,最好是背景單純,不會衍生出一些不必要的紛亂;于是,黎治國從各關系企業調來了績效表現良好且年齡適合的人選蚌資,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並依各部門的工作屬xin交付目標任務以測試每個人的能力,最後選定了兩名人選。
一名是寬黎飯店的執行副總何子頡,年三十二,家中除了父母外,沒有其他兄弟姊妹,父系的親戚大多旅居國外;此人交際手腕高明,才三十二歲就坐上寬黎飯店執行副總之位,並將復合式的經營概念引進寬黎飯店,打造出五星級休閑度假風格的新時尚,交出了一張亮眼的成績單。
另一名是寬虹企管顧問的古卓也。古卓也進入寬虹企管顧問不過短短一年,就受到各委任企業主的贊賞;除了幫一些小企業將管理導入正軌外,也替許多知名大企業規畫了費用控管和人力精簡、考核的方案,獲得很高的評價與回響。
迸卓也今年三十歲,大學時主修企管,副修財金,當完兵後曾在知名大企業待過幾年,後來轉入寬虹企管顧問任職,家世背景更單純;他是孤兒,從小在育幼院長大,從高中時期就半工半讀養活自己,直屬主管給的評語是︰積極、樂于面對挑戰,極富上進心及野心。
人選是有了,不過,最讓黎治國頭痛的不是如何說服被選中的對方接受這樁婚姻,而是他的女兒黎恩。
所有的女兒中,黎治國最疼愛黎恩,卻也是最感頭痛、最管不住的。黎恩十八歲高中畢業時就自行決定她念書念煩了,想去流浪思考人生的下一步,拒絕大學聯考,只留下一封「通知書」;是的,通知書,信中告訴她親愛的父母她決定要去流浪,體驗除了讀書外的新生命,就這麼背著行囊搭上飛機,走了。
一年後她回來了,剪了一頭短到不能再短的發,曬成一身蜜色肌膚,回到十八歲時父親買給她的小套房,就像離去時一樣,很隨興的在未事先告知的情況下就這麼出現在眾人面前,告訴家人她決定念藝術,然後就一頭栽入藝術的世界里。
要如何讓個性有如吉普賽人的她,接受這樁基于利益考量的婚姻,是黎治國的一大考驗,因為他深知女兒不是一個可以任由他人來搓圓捏扁的人,就算用斷絕經濟支持脅迫她,她也會很瀟灑的留下一句「請便」,然後轉身離去,因此必需要有極大的誘因才能讓女兒接受這樁條件式的婚姻。
黎治國走進一間有著一大片落地窗、空間寬敞、光線明亮的畫室;背對門口的女子穿了一件背心小短褲,長長的頭發隨意用橡皮筋束綁起來,幾撮發絲垂綴在兩頰旁,從背影就可看出定是個秀氣嬌美的女孩。
「咳。」
黎治國輕咳了一聲,企圖引起該女子的注意,但那女子彷佛沒有听見般,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咳!咳!」
經過不斷的努力,還差點被口水給噎到的情形下,女子終于稍微有了反應的回眸看了他一眼,但也只是挑挑她那秀氣的黛眉,仍是不發一語,像是在等著他開口。
「我說恩娃啊……」
恩娃是黎恩的小名,家人都這麼喚她的,因為她有一雙如洋女圭女圭般的大眼和自然卷翹的長睫毛,雖然現在的膚色已不像小時候那般白皙,但只要她願意,絕對會是一個迷死人的蜜糖女圭女圭。
「你都不好奇我來做什麼嗎?」黎治國拉來一旁的椅子,坐在女兒身旁,開始他的誘導之計。
「你來做什麼?」黎恩很從善如流的問道,甚至干脆放下手中的畫筆,轉身面對自己的父親。
「所有女兒中你最不乖了,有空也不回家看看爸爸,一天到晚不是跑得不見蹤影,要不就是關在畫室里面壁,也不想想爸爸都六十幾歲了,人家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講重點。」毫不猶豫地打斷父親那冗長又不著邊際的話。「你今天來應該不是來跟我說教的吧?有什麼事就直接說。」
丙然知父莫若女,一眼就看穿老人家玩的把戲,想來是夠了解自己父親的;每當他有事想和她商量時,總是一開頭就講些無關主題的話,企圖卸除女兒的心防,然後再攻其不備;可惜的是,連一次都沒成功過,讓他這個在企業界呼風喚雨的大人物頗感汗顏,好在對象是自家女兒,否則他可真是無顏見人了。
「你二十四歲了,怎麼從沒看你帶男朋友回家見爸媽?你都沒有喜歡的人嗎?」黎治國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地打探女兒的心思。
「沒帶男人回家不代表我沒有男人啊,如果我想結婚的話,會通知你們的。」
無語……黎治國心想︰我說的是清純的男朋友而不是男人!這丫頭一個女孩兒家講話這麼大剌剌的,用辭也不文雅一點,明明就生得這麼秀氣可人,講出來的話卻是那麼不搭軋,要是被外人听到了,又會怎麼看待她、想她?問題是,如果恩娃在意別人怎麼看她、想她,她就不是恩娃了。放棄糾正女兒的用辭,黎治國再接再厲。
「那個……你不是很喜歡那間三合院式的祖厝嗎?」
「是很喜歡啊,為什麼突然提到祖厝?」
小時候,黎恩最喜歡住的不是台北舒適的豪宅,而是鄉下阿嬤留下的紅磚瓦三合院;里面的設施盡避比不上台北住家的舒適豪華,但那古樸的建築和建物內所保留的紅眠床及傳統式灶台卻十足吸引她,讓她每到寒暑假總是迫不及待的沖回三合院,躺在最愛的紅眠床上听阿嬤講古,然後帶著心滿意足的笑意入睡;只是,阿嬤過世後,她就很少再回去了。不過,她對古厝的情感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
「我可以考慮把三合院留給你。」
黎恩輕皺黛眉,眼神防備的看著父親。古厝一向是留給男丁繼承的,就算目前家中沒有男子可以繼承,應該也輪不到她這個庶出的女兒來接手吧?而父親之所以會下這麼重的餌,應該是對她有所求吧?
「條件是什麼?」
黎治國的臉皮輕輕一抽,心思再次被猜中讓他有種想要捶心肝的沖動。
「你也知道爸爸已經六十七歲了,該是退休的年齡,但是家業總要有個人來接手,爸爸才能安心退休;你大姊跟姊夫雖然在自家產業上班,但能力上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要接手這麼大的事業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黎治國邊說邊觀察女兒的表情。
「也不一定要自家人接手啊,找個有專業能力的人來經營公司,還是可以永續經營下去,只要接班的人能力夠好,能替公司賺錢,身為股東坐享股利分紅有什麼不好?你該不會是打我的主意,要我回去接手吧?我可沒有經商的頭腦,你還是找別人吧。」
黎治國干笑了一聲。
「我不是要你回去接手,就像你講的,可以找一個專業經理人;但是專業經理人畢竟還是外人,總是不如自己人來得體己。」
「說吧!你心里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一次痛快的說出來吧,這樣不干不脆的,听得我都想睡了。」
說完,黎恩打了個大呵欠,一副「再不講清楚她就要去睡大頭覺」的態度。
迸厝確實很吸引她,如果父親真要讓她繼承,她當然樂于接受;但在沒弄清楚父親打的是什麼主意前,她可不想輕易答應,以免到時誤入「歧途」回不了頭,那可真的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當然知道父親絕對不可能讓自己女兒身陷任何險境,只是老人家的想法畢竟和現代年輕人隔了好幾條溝,有時以為是對對方最好的決定,往往不見得是對方所相對認定的那般;而父親今天又一副謹言慎行的模樣,想必提出來的條件應是她很難接受的那一種。
「你就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這個老人家嗎?說什麼打主意,我是你父親,難道我會把你賣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