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餅後,白湘芸一身清爽,她先將衣服放進浴室旁的烘衣機里烘干,接著走到客廳沒看見人,于是出聲叫喚。「盧先生?」
「我在樓上,你上來吧!」盧有睿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下來。
白湘芸上了樓,她看見盧有睿也已經換了一身干衣裳,他正背對著她,蹲在二樓小偏廳的地上,不知道在弄什麼?
她走到他背後,彎腰一看,發現他正在修理她的高跟鞋。
鞋面上的泥土已被擦干淨,他正將強力膠涂抹在斷掉的鞋跟上。
發現她在背後,盧有睿回頭,瞧見她的模樣,眼底浮現贊賞。
不同于方才身穿套裝的模樣,剛沐浴餅後的她臉上脂粉未施,簡單的運動服穿在她身上,襯出她的苗條身形,同時也使她顯得青女敕。
她其實應該很年輕吧?幾歲了?那一身套裝真不適合她。
「洗好了?」
「嗯!謝謝你。」她指了指地上的高跟鞋,表情有點過意不去。方才在門外,她的態度太防備,而他沒有生氣,不但提供她衣服、浴室,還不嫌髒地幫她修理鞋子。
「修得好嗎?」她問。
「要等明天強力膠干了以後才知道。」
「明天?」
「嗯。反正這場雨沒那麼快停的,依我估計起碼也要下到晚上七、八點左右,那時候天色很暗,你對我們這兒的路況不熟,再加上雨後路滑,硬要開車下山很危險的,所以我建議你還是等明天再走。」
「可是我沒有要留下過夜啊!我今晚還有個飯局。」
「恐怕你得跟對方延期了。你不是跟廣告公司那群人一起的嗎?怎麼不跟他們一塊兒留下來?
他們就住在前面不遠處的民宿,你可以跟他們一起投宿在那邊,等明天看得清路況的時候再下山比較安全。」
「算不上是一起的,他們是負責拍攝我們公司產品的廣告公司,而仔仔則是這次廣告里頭的狗主角,我陪它上來預排,我們沒打算要過夜的,想說預排後就要離開,等明天再上來。」
「可是,你模黑離開真的很冒險。」
白湘芸沉思了半晌後,決定听他的建議。「也好,你有民宿那邊的電話嗎?」
盧有睿點頭。「我幫你打電話過去問問看還有沒有空房。」
趁著盧有睿在撥電話的空檔時,白湘芸也拿出手機撥打,通知對方要取消今晚飯局的事。
一會兒後,他們兩人同時掛上電話。
盧有睿告訴她。「民宿那邊只有四個房間,全被廣告公司的人住滿了,其中三個房間已經分別擠了四個人,無法再加床,另外一間是這次的廣告女明星住的,听說她不願與其他人共用一個房間,為了禮遇她,只好依她的意思。我另外問了仔仔的狀況,他們說它很好,現在被安置在民宿的房間里面,正趴著在休息。」
白湘芸听了,有點驚訝他的細心,她才想說等一下要跟廣告公司的人通電話,問問看仔仔的情況,沒想到他便已經替她問了。
她對他點頭微笑,笑容里有著感謝,謝謝他的細心。「沒關系,總還有其他的民宿吧?我可以去住別間。」
盧有睿搖搖頭。「太遠了。另外的民宿都距離這兒五公里以上,冒著大雨開車去那里投宿,不是一個安全的決定。」
「那怎麼辦?」她皺眉。
盧有睿看著白湘芸苦惱的模樣,不知怎麼著,一時沖動,他竟開口邀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住我這兒。」
話說出口,盧有睿自己都覺得吃驚。四年來,這房子可從沒讓外人借宿過,但他卻對她十分特別。
「住這兒?」白湘芸也愣住了。「可以嗎?」因為他主動提供衣服和浴室,又幫她修理鞋子,她對他的防備心已不像剛才那樣了,只是有點疑惑自己會不會造成他的困擾?
「嗯,二樓有空房間可以給你睡。今晚我會去樓下的房間睡,你可以安心地休息,我不會上樓的。」盧有睿解釋得很刻意,像是要讓她明白自己是個正人君子,絕不會亂來,就希望她能安心地住下來。
白湘芸听了,為他的體貼覺得窩心,但是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又問︰「可是,你的女朋友呢?」
「女朋友?」盧有睿皺眉,不是很懂。
「我在這里過夜,她會不高興吧?」
盧有睿愈听,眉心的皺折愈深,語帶疑惑地說︰「我沒有女朋友啊!」
白湘芸指了指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問︰「那這衣服……」
「喔,是我大姊以前的,怎麼,不合身嗎?」
「不……這衣服很好。」白湘芸揮著手,嘴角悄悄往上勾起一個輕淺的弧度,心里莫名地覺得開心。她為自己異常的反應覺得好笑,是怎麼了?听見他說沒有女朋友,居然會有這樣的情緒?她趕緊微微低頭,怕自己的表情被他瞧見。
盧有睿沒看見,領著她,往樓下走,問道︰「喝茶嗎?」
「嗯。」她點頭,跟著下樓,問︰「下午茶嗎?」
走在前頭的盧有睿一愣,頓了頓腳步,隨即笑出聲,澄清說︰「是老人茶。」
白湘芸听見他的笑聲,突然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好像「都市聳」,人家她們在都市里所謂的喝茶都是指下午茶那一類的嘛!老人茶是嗎?是指很講究的那種功夫茶嗎?她倒是還沒喝過呢!
盧有睿帶她到一樓的客廳,客廳里是一套富有古意的藤編家具,茶幾上擺著一整組令她眼花撩亂的茶具,他按照步驟教她如何品茗——賞茶、溫壺、置茶、溫潤泡、溫盅、第一泡、燙杯、倒茶、第二泡、奉茶、去渣、歸原。
白湘芸看著眼前一大堆的品茗器具,耳朵听著盧有睿解釋品茗的步驟,表情似懂非懂的。
一整套繁復的手續過後,終于,他將淡琥珀色液體的茶湯從聞香杯倒入品茗杯中,然後把空了的聞香杯遞到她面前,告訴她說︰「這是聞香杯,你先把杯子放到鼻前聞其香味。」
因為他的講究,使白湘芸也開始對喝茶這檔事變得謹慎了起來。她按照盧有睿教她的那樣,對著品茗杯深深一吸,那撲鼻而來的茶香令她舒暢,剎那間居然覺得頭清目明了起來。她看著他,美麗的眼眸里帶著詢問︰怎麼會這樣?居然比咖啡還有效?
盧有睿笑了,覺得她驚喜的表情很動人。他努了努下巴,教她。「接著觀看品茗杯中的茶湯色澤,再來才是嘗其滋味。記住,別一口灌下,要慢慢啜飲,先含在嘴里一會兒。」
「像品紅酒那樣嗎?」嘴巴要咕嚕咕嚕地漱著嗎?很難看耶!
她擰眉,表情泄漏了她的心思,害盧有睿看得語氣帶笑。「不是,含一會兒再喝下即可。」
于是,白湘芸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茶杯,煞有其事地喝下那杯茶,忽然,一股溫潤清甘的口感在唇齒間擴散開來,那清香直沖腦門,讓她不自禁地閉眼,吞下,感覺暖暖的液體流過身體,這讓她向來緊繃的肩頸不由得放松了起來。
她睜眼,表情迷蒙,思索著形容詞。「這茶……」
「怎麼樣?」他刻意拿出去年比賽的冠軍茶來泡給她喝,這茶他平常收藏得妥當,不輕易開封,除非是很懂茶的同好才有機會與他共享,而今天他卻泡給她這個門外漢喝,想听到她的贊美與肯定,獻寶之意相當明顯。
他暗笑自己,是怎麼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現了?
「這茶好像是甜的,有加香精或甘味劑嗎?」
她的一句話就毀滅了盧有睿的用心。
他很想告訴她,那是頂級茶葉自然散發出來的香氣與回甘,但是算了。他有點無力,果然,這茶還是收藏起來得好,省得被不懂的人糟蹋了。
他猜她應該是星巴克的擁護者,要不,搞不好一瓶十五塊錢的包裝茶都能輕易搞定她,讓她大贊好喝。
「不過……」她又說。「很好喝,會讓人覺得很舒服,想再喝第二杯。」
盧有睿稍稍覺得安慰,原本想將茶罐收下的動作停住了,又替她倒了第二杯茶,鼓勵她。「再喝一口看看,一定跟你平常喝的茶不一樣。」
白湘芸喝下,用心體會著,可是她的境界與他不同,只覺得好喝,卻嘗不出這茶的價值。
「是不太一樣,但是我說不上來這感覺,也許多喝幾次就能懂得它的獨特處。」
盧有睿听見,二話不說,把茶罐蓋好,交給她。「這罐茶讓你帶回去喝,你照我剛才教你的方式泡,細細品嘗,一定能喝出心得來。」
「要給我?這很貴吧?多少錢?我跟你買。」無功不受祿,她不好意思收。
「送給你,不收錢,只要你別讓它束之高閣就好了。」
他今天真的很怪,一斤兩萬塊的冠軍茶耶!瘋了,居然這樣送人。
「但是我沒有這一套專業茶具,粗手粗腳的,怕毀了這罐茶葉的價值。」
「再怎麼有價值的茶,好不好喝、喉韻如何、怎樣回甘、如何去沖泡,其實都是次之,真正能讓人喝出感覺、喝出價值的,全都取決于喝的人心境是否沉靜無雜。只要你靜下心來,心安穩了,就算沒有繁復講究的沖泡手續,一樣能品嘗出茶的甘韻。」
白湘芸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于是笑著收下那罐茶。「謝謝。」因為不知其價格,所以不覺得不妥,甚至,還很天才地問︰「用英式茶組來沖泡也行嗎?」
盧有睿听了,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勉為其難地點頭,有點替那罐冠軍茶覺得悲哀。
丙然,城市人喝下午茶,山上人喝老人茶,還是有城鄉差距的。
他們又邊喝邊聊了一些話題,白湘芸夸門口的那棵櫻花樹開得很漂亮,盧有睿說那是他小時候親手種下的,已經有十幾年的歷史了,他還說改天沒下雨時,可以把茶具全搬到樹下,在櫻花飛舞的樹下品茗,那個中滋味更是美妙。
白湘芸則告訴他,她家住在台中市,寵物用品公司是家族企業,爸爸是董事,有一個哥哥擔任公司里的總經理,她則擔任企劃人員。雖然是自家公司,又是父親唯一的女兒,但是沒特例,一樣要從基層慢慢做起。
他敏銳地發現她沒有提起有關母親的事,他也不多問。
盧有睿不太多話,偶爾他會發問,白湘芸回應,他則是含笑點頭,靜靜听她說話。有時候,話題中止了,沒得聊,但是彼此竟然不會覺得氣氛冷場尷尬,反而覺得兩個人這樣安靜相處的模式很靜謐和諧。
這時候盧有睿會看向屋外。
大門沒關上,山風吹入屋內,不需冷氣便已沁涼舒適,他一派氣定神閑,欣賞雨滴降落地面時濺起的水花,以及茶園上方飄渺的水霧。
白湘芸學他看著外邊,也靜靜的不說話,她听見雨滴擊打在窗檐鐵片的聲音,隨著雨勢忽大忽小,那聲音也忽急忽緩。
她仔細听著雨聲,覺得山上的雨聲仿佛有種魔力似的,愈听心情愈是平穩。好奇怪,以前她听見雨聲時從沒有這樣的領悟。
這一刻,在這個陌生的山上,在這個樸實沒有高檔裝潢的屋子里,坐在一張古樸的藤椅里,因為大雨而被困住的她,居然覺得好放松,比忙得要死不活後去做一趟全身舒壓按摩還放松。在山下的她,肩膀隨時都是僵硬的,講話速度很快,走路經常是小碎步的跑,可是現在,她的身子軟綿綿的,很舒暢,像一團麻糬。
忽然,她覺得盧有睿說得很對,心靜了,體會自然不同,方才喝下的茶從喉嚨深處一直回甘上來,她愈來愈覺得這茶清甘潤喉。
他們就這樣看著屋外雨景,天色灰蒙蒙的,但心情卻是開闊舒展的。
「把眼楮閉上,專心只听雨聲,將其他的聲音全都摒除于耳朵之外,腦袋放空、心思放空,只聞泥土的氣味。」盧有睿這麼教她。
她照做了,感覺輕飄飄的,像是方才在屋外隨風飄落的櫻花瓣那樣,飄蕩、翻飛。
「有沒有不一樣的體會?感覺自己像什麼?」盧有睿問她。
白湘芸思索了一下,說︰「像……浮萍。」
盧有睿听了她的答案,微愣了一下。
啊萍?
怎麼他覺得這答案有點……悲傷。他覺得此刻閉著眼楮、斜倚在他家藤椅上的女人看起來有抹淡淡的憂郁,是有什麼事讓她煩心嗎?
他沒有追問,畢竟是初相識,不該問得太深入。
盧有睿緩緩起身,不驚擾她,往廚房的方向走去,留她一個人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