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妄言沒有吭聲。
「這孩子早她們姐妹兩個幾天,月初就辦過憐花宴了。她兒時沒有將身子骨養好,這憐花宴,她過得很是辛苦。因為擔心,才坐在這里等,沒想到就這樣睡著了。」
「很辛苦……嗎?」白妄言的手微微收緊。
他低頭看著,這在他偶爾的想象中,應該在市井間平凡無奇地生活著的姑娘,卻還是落進了青樓妓坊。
「將軍覺得惋惜?」
「不,人各有命。」
「予她這枚玉佩的人,想來是希望她平淡安適地過這一生吧?」
所以,身處沙場,隨時有可能死去的自己,更不應該和她牽扯關系。「白某不知。」然後這麼回答,無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輕笑聲飄落,「這女孩兒數度逢難卻不死,必有後福。如此身有異香、調養得花容月貌的女孩兒……不知要落到誰家去呀?」
白妄言毫不理會,越過那坐在平台上昏沉睡著的少女,頭也不回。
臨出閣門前,他卻還是忍不住,微一停步,「名字……」
「花念涵。」
「確是好名。」
從此白妄言無法自制地對她多有留意,任何消息皆不放過,卻始終沒有接近她。
直至今日,他接住了這落難的女子。
在一片入夜的黑暗之中,白妄言驀然睜開的眼楮里有著詭異的微亮。
矮舍內沒有點起燭火,而一邊尖叫著一邊用圓潤的指甲硬是抓花了他臉龐、手背乃至脖下的皮膚,整個人呈現警戒狀態的花念涵,則被他俐落在反身掃壓在石床上。
花念涵嬌女敕的臉頰被近抵在入夜後冰涼涼的石床面上,小嘴發出了嗚咽的哀鳴聲。
身為受害者的白妄言,現在的狠態完全是一副強搶民女的流氓樣。
懷里的花念涵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翁大少爺欺負人啊啊啊……閣主,救我救我救我……小夜、小夜快來救我啊……藥鋪大哥救命啊……人家被壞人綁走了嗚嗚嗚……」
她哭得太慘,那簡直像是被人活生生肢解了才會發出的哀號聲,令白妄言不禁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弄斷了她哪根骨頭,才會引出這樣的哭聲。
他的听力很好,也格外忍受不住花念涵慘烈的哭聲,于是他壓低了聲音,低沉的,實在的,用一種「只是告知一聲」的平淡語氣對她說︰「再哭就把你的舌頭割掉。」
深吸口氣要再來一次哀號循環的花念涵只吐出了第一個音節,就把整句哭拆都吞回肚子里去。她很識時務的。
花念涵在黑暗里眨巴著沾光閃閃的眼楮,那眼楮之楚楚可憐、閉月羞花、肝腸寸斷……總之是極其地動人心弦。
可惜白妄言根本無禮她嬌滴滴的委屈姿態,只是抽著鼻子嗅了嗅她,忽然皺起眉頭,用一種懷疑困惑的語氣說︰「味道沒有變……很鎮定嘛!」
「咦?」花念涵有點茫然,忽然意識到不太對勁。「你說什麼?」
白妄言不理會她,悶不吭聲地收了手,坐在石床側邊上。手在離開她腕節的時候,略停了一下,像在猶豫要不要暖一下她的體溫……
但也只是一下子的停頓而已,而驚慌失措的花念涵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深藏起來的憐惜心情。
被放開的她手腳並用地爬起身,跳下石床往後退呀退的,一路上東撞個桌角、西撞個椅邊。
她暗暗吃痛,曉得明早檢視的時候就會發現瘀青的痕跡了……嗚……可憐她精心保養的細皮女敕肉。
重點是,被小夜發現的話,她一定會被小夜用冰冷的語言暴力狠狠教訓的,小夜很嚴格的呀!
她委屈著一張臉,小心地揉壓著身上的肉,心里突然惱火起來。「對十二金釵做出這種事情,閣主不會輕饒的!翁大少爺應該要盡快將我送回三千閣……還有小夜,把小夜還給我!」
一片黑暗里什麼也瞧不清,她就對著石床方向這麼放話了。
然而一邊說著狠話,她心里也一邊猶豫起來。
這屋里陳設、剛才躺的地方堅硬得像石頭,手邊模著的也像是簡略的木桌,只是一撫模而已,就已經粗糙得磨痛她肌膚的桌面,真的是寶貴的翁家會有的東西?
還是說,這里其實是翁家的秘密這牢房嗎?
此時,那悠然坐在石床上的惡人,卻在黑暗里哼地一笑。
這一笑,花念涵更惱怒了。「你把我綁來這種地方,想將我監禁起來嗎?」
「嗯……這才有些真實。有一點山馬茶的味道了。」
那在黑暗中的惡人低聲判斷著,喃喃自語似的話聲讓花念涵毛骨悚然。
她下意識地移開目光企圖逃避現實,卻在一轉頭之後,注意到地面上有一橫縫的光芒,從外頭射進來。
從門縫底下滲進的月光太過明亮,對比著屋內的徹底黑暗,顯得非常吸引人。
花念涵認準了那點亮光,模模蹭蹭地往那兒靠過去,她一邊仔細地傾听著石床方向有沒有什麼異聲,一邊把自己裙擺收攏挽在手上,盡量不發出些微聲音,以免讓那惡人發現她要溜走。
靠著離門將近,她越小心地屏住氣息。
伸出手的時候,花念涵的指尖模到的卻不是門板,她怔了一下。
「熱熱的?」怎麼門板有熱度呢?
她把整只手貼了上去,掌心下自己的脈動與對方的心跳重疊而共振,她嚇得睜大眼楮,連忙縮手往後一跳。「你哪里來的?」
「走下來的。」那低沉的男子聲音用一種平淡到讓人想將他蓋上布袋、蒙頭狠打一頓的語氣,回答了花念涵驚慌失措的怒喝。
無聲無息的……你是故意嚇人吧!
花念涵恨恨地瞪著門板處,想用目光來將那人千刀萬剮,可惜她瞪得眼楮酸了澀了,也沒聞到什麼血噴出來的味道,更別提那惡人屈服的討饒聲了。
「你擄了我,到底想做什麼?」
「搞清楚,是你從上面栽下來,打擾了我在這邊的禪修。」
花念涵是對著正前方的門板處逼問,但是男子低沉的回答聲卻從她後頭抵著的木桌邊上傳來的,花念涵被這意料之外的聲音起源處嚇得嘴一扁,幾乎要哭出來了。
這個惡人,移動的速度好快啊……她、她怎麼跑得過人家呢?
火石清脆的擦聲響了一下,僥幸沒被撞下桌面的燭台上,一點橘紅的燭光搖搖晃晃,照亮室內黑暗。
花念涵氣勢凶猛地回過頭來,瞪向了那個惡人。
是一句男子,她知道︰但這句男子的臉面看起來好生眼熟,像極了她藏在梳妝鏡後面的夾屋里,每年都要重新畫過,從邊關千里送回來的畫軸上的臉面……
她眨巴著眼楮。
畫上那個人五官眉清目秀的,在乍看之下是能歸類至文人書生的那一邊去,但畫上那人的眼尾上勾,就添了一點刀劍的凶氣了,習慣性抿著的唇略薄,血色稍淡,在淺蜜色的肌膚上這麼一搭,那唇就顯得冰冷而生硬,即使在畫里,都有著呼之欲出的凶性。
而面前這人,除了和畫上幾乎一模一樣的樣貌之外,更因為是真實的存在,而讓她看清楚了,臉上細細的傷痕一道疊過一道,顯示出長期經風沙撲面、烈日曝曬的痕跡。
非常地真實,真實得像是畫上的那個人,從紙里面千冊萬水地走出來,站到她的眼前,讓她仔仔細細地看著。
花念涵若無其事地把手里收攏的裙擺放下了,那滑蕩開來的衣裙款擺,縱使沾了泥沙污穢,在橘紅的燭光下,由著她細女敕女敕的指尖這麼一放,也有著仿佛春花初綻般的嫵媚。
嬌女敕的臉龐輕輕拂開一個柔弱的微笑,黑亮的眼楮里仿佛懷擁晨星,無比地清麗。
真是出乎意料的驚喜,她連指尖都在細細顫抖。
她夢里的英雄,竟然近在眼前,伸手可及。
罷才,她的英雄說了些什麼話來著?
她用著溫柔羞怯的微笑表情,換得三個瞬間的回憶思考時間。
然後,花念涵那嫵媚得酥人心的嗓子漂亮得如同廊下懸著的玉質風鈴,音色清脆而玲瓏,柔聲說道︰「三千閣十二金釵花念涵……見過恩人。」
燭光下,那原本被稱作「惡人」、現在更名為「恩人」的男子,面無表情的臉龐微微抽搐了一下,背心上,不知道為什麼浮起了細細的冷汗。
那種寒毛直豎的感覺……莫名地,和當初第一次見到三千閣主的驚懼印象有著極其相近的重疊。
仿佛本能在告訴他,眼前的女人,不僅僅只是個麻煩,更是個超乎尋常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