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舞吟困惑的瞧他,卻見二少爺黑玉似的眼里迷迷蒙蒙的,顯然正陷入自我思緒里,一時間回不了神。
她也想知道他在煩些什麼。
「如何危險呢?」她輕聲問。
「危險……」他恍惚道︰「若是顯而易見的絕色,那也只是在皮相之上,若是內里修養不及外在皮相,久了,便會失去味道……但若是秋舞這般……這般足以細嚼慢咽的,逐一品嘗,又引人留戀回味,便比那絕色之貌,更令人愛不釋手……」
「如此是危險嗎?」她聲音放得更輕。
「……太危險了。」他居然隱隱咬牙切齒起來,「越晚出手,競爭者便越多了,須得及早防備,能趕得走一人是一人!」
她笑得眼兒微眯,「又要如何及早防備好呢?」
「早早贖了關回屋里,我一人看著便是……」
秋舞吟眼里黯然了些,「此法甚好,然而閣主是不會允的。」
先不說在培養她的前番教工作里,花費了多少心血與金銀,若是在未掛牌接客之前就被贖去,三千閣損失了多少不提,光是古府里專權獨裁的老太爺不待見她,跟著又有不懷好意的眾多族人虎視眈眈,古和齊本身除了仗著老太爺與古家大少的偏寵之外,一點個人勢力都沒有,不要說保護秋舞吟的地位,他連自己能不能長久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如此前景不祥,三千閣主怎麼可能點頭答應放人!
一臉茫然的古和齊即使心不在焉,也知道提早贖人的法子想想可以,如果真要實行,還真是處處踫壁。
他點點頭,「那就只能放出風聲去,早早將秋舞訂下了,管他日後入幕之賓如何糾纏,一旦三千閣主不點頭,便贖不走她;我再加緊努力,快快將她接回身邊來……」
「這樣的計劃,可不是一年半載的工夫……二少爺如今的心真意切,但日後變化無數,倘若二少爺改了心意,不再想著秋舞……」
她猶有清醒,難免惶然,但他當局者迷,竟然毫不在意。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她一怔,半晌後,低低笑了,「……一日不見兮,思之若狂。」
只單單憑借著每月一封的長信,還沒有辦法疏解思念。
然而這樣教人焦躁的思念又是從何而來,卻是難以想明白了。
只是那一日大雪里的初見,短短的相處時間,她便在他心里悄然進駐了,之後是欲尋而不得見的惶然,那種無預警的失去,讓他將她記得更深,記得更牢。
無論如何也無法見上一面的焦躁,催化了他的思念。
她便在他心里生了根,借著漫長的時光,一點一滴的茁壯。
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他卻發現,原來她似遠實近,就在伸手可及之處,于是他松了一口氣,但又緊接著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她其實離得很遠很遠,即使他竭力伸出手去,卻是難以踫觸。
她離得很遠,他只能停在原地。
她手里攥著他的命。
他很清楚的知道,能夠救他性命的藥丸和藥方,都是她身後的勢力所給予,如果不是因為她,他根本沒有生路。
于是她的存在,又和他的命連結在一起。
她心里有他,他便活著;她心里若沒有了他,他便再活不下去。
那種與他性命相關的緊密連接感,在他荒蕪的心田里,深深的扎根,然後糾纏著,長成了參天的思念。
再沒有什麼人存在,讓他日思夜想的。
今年相處的夜晚,古和齊一樣是與秋舞吟洗洗睡了,兩人並躺在同一床榻上,交疊的指掌輕輕牽著,古和齊靠近秋舞吟的一側臉上,表情淡淡,顏色也淡淡,卻在另一側的耳上,滿暈羞紅之色,手心更是汗濕。
他听著秋舞吟慢騰騰的敘說著,她在三千閣里的生活瑣事,與人往來,又或者和其他雛兒相伴逛街,買了什麼花飾,又找到了什麼零嘴吃食。
他靜靜听著,不時細細問上幾句,秋舞吟知道他常年都生活在古府里,鮮少外出,雖然他都不做表示,但心里對于府外是非常好奇的。
她心里有一點疼,那種憐惜一般的疼痛教她感到驚訝,于是她將這種感覺細細的記下了,又小心的藏了起來,等待回到了閣里再翻出來綿密的品嘗。
他想听,她便仔細的講著與姐妹們逛街的場景,發生了什麼、買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又或者講講她遇見了一個率領著一群頑童的孩子王,那人居然趁她在挑花飾的時候,跑過來拉她的發,又硬是要將手里的一束花草塞到她手里。
迸和齊听得甚惱怒,「不許你收!」
「秋舞才沒有收呢,那花上還有毛蟲哪。」
「他怎麼可以拉你的發!」
「對嘛,怎麼可以!害秋舞的頭皮都疼起來了。」
「你身邊不是會有暗衛嗎?他怎麼還能靠你那麼近?」
「暗衛是保護金釵姐兒,秋舞還只是雛兒而已,不會有暗衛護著。」
「那以後你就成為金釵吧!我會幫你的!」他堅定道,跟著又氣呼呼起來,「再不能讓人隨便靠近你,又拉你頭發,又在你手里塞花。」
「是,二少爺。」她乖巧應聲。
于是古家二少爺滿意了。
後來,他迷迷糊糊睡著了,感覺身邊的秋舞吟與他挨得極近,淺淺的呼吸就噴在他肩下,有那麼幾絲氣息拂過他脖頸,激得他頸後寒毛都豎起。
這帶有薄雪的冬夜里,他卻睡的滿頭大汗,竟然還意外的睡的沉。
第二年,古和齊開始修習內功心法。
每個月的長信之外,調養身體的藥丸依然是有的,畢竟他常年服用著不利于他脆弱體質的湯藥,即使三千閣的醫大夫重新為他調養,但體內積累的毒素卻沒有這麼簡單便能去除,何況古和齊的底子原就不好,更是承受不了猛藥。
于是他繼續內服藥茶以及藥丸,並且在身體狀況穩定下來之後,三千閣主應他所求,在黑衣暗衛送來信的同時,也開始教授他強身健體的功法。
吐納調息,是他第一個要學習的功課。
這項功課花了他三個月的時間,成效是他心頭絞痛的次數大大減少了,再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情緒起伏過大,而按著心口痛的臉色蒼白。
接著他開始了最基本的穩定下盤,以及鍛煉月復部核心力量的功課。他在第一個月里常常會因為肌肉酸痛而在夜半抽筋,第二個月的狀況漸漸舒緩下來,他睡到一半被痛醒的次數也少了,終于臉色好了那麼一點,脾氣也不那麼大,一旁時常被波及的言今松了一口氣。
等到第三個月,他開始能夠堅持住每天的鍛煉,並且在原有的時間上,再慢慢延長。而他的進步表現在他的身體上,除了蒼白的皮膚現在帶了點淡淡的蜜色之外,他手腳胸月復的線條都變得漂亮起來,不再是病弱書生的模樣。
迸和齊在洗浴時照著自己在盆子里倒映著的體態,覺得既新鮮又得意。他把這些發現,以及愉悅,還有期待,都寫進信里,在幾番轉折之後,遞到秋舞的手上。
迸家大少至今都還不知道,自己每個月從弟弟手里接過,又遞往三千閣的信件,並不是有去無回的;他心疼著幼弟的執著,為了不讓幼弟傷心,也就一直幫他送信,但回信一向都是三千閣派出暗衛,直接交到古和齊手里。
由于隨同信件一並到來的,還有一個月份的藥丸,這樣的東西如果讓古家大少拿到手,難免起疑為什麼三千閣還附上一瓶子的藥。古和齊總不能告訴他,自己一直遭受到死亡的威脅。
他這個繼承人有名無實,而大哥手中所掌握的權力,還遠遠不夠保護他們兄弟二人,若說要求助于老太爺,先不說下毒之事,牽連的人數眾多,光是憑著一旦打草驚蛇,心里有虛的族人如果咬著牙下了狠手,廢了老太爺奪權,接下來倒霉的就是他們兄弟二人了。
現在只能先保命,才能面對圍繞著家主之位的廝殺。
兩個階段都各花了三個月,在第七個月的時候,來送信的暗衛換了一個人,並且自此固定了下來。
那位暗衛說他姓葉,之後便不再更換,他沉默而專注的在古和齊面前,打起了一套太極拳。
迸和齊臉上略有茫然,但緊跟著接收到對方瞥來的冰冷視線,他一下子清醒了,一聲不吭,跟著那葉姓暗衛的動作,開始了笨拙的模仿。
第一個月過去了,他那套太極拳還打的零零落落,面臨自己對于武學天分,深深感到慘不忍睹的古和齊都要流淚了,但葉暗衛卻毫不動搖,他一趟一趟的打著拳,古和齊在短暫的低潮之後,也振作心神跟了起來。
第二個月,他好不容易記起整套拳路,開始了之後姿勢不正時,便遭到葉暗衛投來的一片飛花石子的校正。他往往只覺得有一點疼,但跟著就自覺的開始調整姿勢。
到了第三個月,他終于能夠打出一套姿勢標準的拳,之後,便是葉暗衛時不時的前來探望中,一遍一遍的打著這套拳。
第四個月,第五個月,第六個月,他沒有一天將拳法落下,他就把自己關在小院里,除了吃飯喝水休息,以及讀書練字的作業之外,他就是在打拳。
入冬之後,下起雪來。今年的雪,和往年比起來,更隆重了些,更冷了一點。
由于在生辰宴前,古和齊收了由柔夫人轉交的,據說是某某叔叔的賀禮,他也沒有特別去記名字,只看著那禮盒里的一只人參,他想了想,拿出狐狸暖玉來測了一下,就見那暖玉沒過多久便變了色,他挑了一下眉。
「少爺,這害人東西快丟了吧!」言今的臉色也跟著暖玉變了。
迸和齊倒是不慌不忙。
「先收著,等葉暗衛來了之後,再請他拿回去三千閣。」
「給三千閣做什麼?」言今困惑。
「用在我身上是毒藥,到了三千閣主手里,說不定就成了救命的東西啊。」古和齊打量半晌,又在言今蓋上蓋子之前,用手巾擋著,揪了一條細細的參須下來。
「少爺!」言今大驚。
「帕子擋著,沒沾到手呢。莫吵。」他隨口哄了一句。
「少爺拿那毒物做什麼呢!」言今都要哭了。
「作戲啊!」古和齊隨手便將那一小條參須扔進茶水里,在心里默默數到三十,然後他一手攔著撲上來的言今,一手拿起茶杯,咕嚕嚕的灌下半杯。
言今的眼淚噴出來了。
迸和齊等了片刻,才慢吞吞的窩上床榻,然後要言今去將府里的醫大夫請來。
言今哭哭啼啼的去了,跟著府里亂了起來,老太爺在半個時辰之後,得知寵孫身體不適,月復痛如絞的癱在床上動彈不得,無法在宴席上露臉了。
醫大夫告訴老太爺,二少爺這是受寒了,又一時不察,喝了大半壺涼開水,才導致的月復痛,總之並不危及生命,只是必須靜養幾日而已。
老太爺心疼孫子,便讓他好好歇著了。
言今送走醫大夫之後,便把門扇都關牢了,又一遍擦著眼淚,走到古和齊床榻前蹲著。
「少爺明明是中了毒,那醫大夫怎麼滿嘴胡言,又說少爺喝了半壺涼水——明明才喝上半杯!還是溫茶呢!」
迸和齊笑了一聲,「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麼樣的‘不察’,才能一口氣喝進半壺涼水,才發現水不是溫的……」
見二少爺居然還笑了,言今心理暗暗嘀咕起二少爺真是沒心沒肺,看著自己貼身侍從哭的這樣涕淚俱下,竟然還笑得出來!
迸和齊眼楮尖的很,一瞥就見到言今臉上哀怨,他好歹把唇邊的笑弧收起來,沒再去刺激這忠心的侍從。
他借此避開了慶生辰的演習,反正今年大哥又來不及趕回來,他也不想去吃那些加了料的特制飯菜,于是他讓言今退下了,想了想他又熄了燭火,一個人躺在床榻上。
他等著。
回想起前兩年從宴席上回來時,他就見到秋舞吟倚在床邊了,他始終沒有見過她進門的樣子。他想象她一身紅衣,從黑暗里浮現身影的模樣。
也許就像朵龍爪花。
「……我想見你,秋舞。」他在黑暗里,半合了眼,輕聲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