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亦尋扭頭去看,還沒來得及後怕,又听得頭頂上風聲響動,她抱緊了葉起城脖頸,就覺得周身一暗,光影斑駁——
他們被罩在一個從天而降的鐵籠子里。
春亦尋目瞪口呆,那只差一步就可以逃出生天的小門,就在籠子外頭,伸手就能模到虛掩門扇。
她一下子炸毛了!
「哪有這麼陰損的機關!居然這樣玩人!」她抓狂道。
那原本完無一人的小廳里,響起輕笑聲。那嗓子悅耳,並且愉悅。
「經此一獅吼,方才知金釵姑娘脾氣甚烈了,將來的丈夫想必也能管教得服服帖帖,為妻是從。」
春亦尋愣了一下,而葉起城心內驚疑。他上到地面時明明仔細看過,確定這小廳里再無他人——如今卻有一女子娉娉婷婷,款款從暗處踏來。
越到近前,兩人瞪著那女人看的臉色,越是迷惑驚訝。
女子一身華服尊貴,珠釵稀美,但令兩人茫然失去反應的,卻是那女子胭脂淡抹的臉面,竟與三千閣當代閣主艷娘,如出一轍!
宛如雙生。
女子淡淡笑著,偏著頭看向兩人神色,像是覺得有趣。
「初次見面,容我先通名姓——」女子輕聲細語,像中唯恐擾了這滿廳薄薄煙塵,「西境琉月,此代家主,。」
春亦尋臉色煞白,申吟般的湍了口氣,「你……你與三千閣主,艷娘,是……」她將急涌而上的驚懼狠狠一口氣吞回肚里,喝道︰「是何關系?」
「雙生姐妹。」那琉月笑意盈盈,溫和柔婉的模樣在春亦尋眼里看來,卻比夜叉更為駭人。「桅姐姐這麼些年,于三千閣里,受諸位金釵姑娘照拂了。」
她說著柔身一拜,直起身後,方整了整袖。
她道︰「與姐姐終年不見,心中甚是思念,然姐姐總在閣中,哪怕一眼也罷,姐姐卻是避不見面……」她輕嘆口氣,「心中甚急,念得狠了,方出此下策,請來金釵姑娘,想借姑娘于舍下做客,請得姐姐出閣一見,以解心中思念。」
說罷,她投過一眼來,那舉手投足,俱是矜貴之色。
「姐姐的馬車也該要到了。恰好你兩人賞光,先行出來了……如此,便和同行,一並去向姐姐請安吧。」
她說得溫溫緩緩,听得春亦尋心中哭笑不得。
耙情他們花費心思才鑽得生天,卻一轉頭就要被押著去見閣王了嗎?
什麼賞光,什麼請安,什麼做客,簡直是折騰著人玩!
春亦尋在那小鐵籠子里歇斯底里的吼道︰「我才不去!傍人擄了做階下囚還得驚動閣主來接人,這樣天大的禍事闖下來,簡直是不讓人活了!」
她仰天悲憤︰「把我沉進鏡照河去喂魚吧!」
小廳中央那盈盈站定的琉月,早已笑得打跌。
***
說了半天,那琉月也沒放出人來,直接便將鐵籠子連人裝進馬車里,四周布簾蓋得嚴嚴實實,一點光也不透入。
馬車搖搖晃晃。
春亦尋只覺得再這樣搖晃下去,她就要吐了!
先是舟子,再是逃難,後是馬車,還是被關在籠子像要出巡的猴戲一樣,她好歹也是個金釵姑娘,正是風華正茂的美人時期,卻沒想到會一朝落難,被折騰得連脾氣都沒了。
葉起城倒是淡定下來,一手撈著她的腰,將她固定著,不要隨馬車行進顛得亂七八糟,一邊側耳傾听,仔細推敲著地勢。
「怎麼呢?」春亦尋不耐煩的哼一聲。
「像是在上山途中。」
「我們原本不在城里嗎?」她臉色困惑的問。
「一開始可能是,但到了後來,等閣里派出去尋的人撤回來之後,又把我們弄昏了搬出城,藏到山里來了——你不覺得,馬車一開始就很顛搖嗎?」
葉起城一邊說著,一邊攬住春亦尋站身不住,狼狽朝他倒下的身影,她不是因為顛搖而站不住,卻是因為地勢斜曳而穩定不了身體重心。
春亦尋听他分析,又比照自己處境,越發覺得葉起城說得很對。
「閣主和那女人約在山里嗎?」
葉起城听見她嘴里咬牙切齒的一句「那女人」,不禁沉默片刻,「……小春花,雖然說那位琉月家主請人的手段不甚磊落,但她畢竟是閣主親妹,現在也拿不定閣主意思,你……你在稱呼上,還是穩著點妥當。」
「我就討厭她折騰這些手段!」她嘟嘴,但心下也知道葉起城的顧慮。
葉起城听得她坦率直白的抱怨,一陣好笑,不由得模模她的頭,「乖啊,小春花,你把這仇記下,晚一點見到閣主再打小報告不就好了?」
「芭蕉葉子好陰險的心機啊!」春亦尋真心誠意的贊嘆道,卻氣得葉起城伸手去掐她臉面,兩人打鬧起來。
馬車忽然一個略大的動蕩。
兩人原本就相互摟著,這下子春亦尋先拐了腳,跟著葉起城沒有抓牢,也隨之拐了一把,眨眼間兩人就在鐵籠子里滾成一團,偏偏四只手都還抓得緊,混亂之中,女上男下,衣亂發散。
來領人的三千閣主親自上前揭簾子,確認麾下金釵與暗衛平安的時候,眼前所見的正是這麼一幕尷尬又困窘的場面。
「……」春亦尋茫然。
「……」葉起城石化。
「……」三千閣主面無表情,點評道︰「又一對怨侶。」
她一貫護短,雖然麾下十二金釵紛紛找到心上人,生活過得有滋有味,蜜得調油,但從閣主她老人家嘴里點評出來的,向來都是「好一對怨侶成雙」這樣令人好氣又好笑的話。
春亦尋臉皮甚厚,被這樣一道天雷打下來,毛也不掉一根。但葉起城的臉皮相對來說就薄上許多了,要不是因為身在籠內,又有春亦尋壓在肚上,不然他當下便要掩面淚奔。
綁主對于被壓在金釵身下的葉姓暗衛投去一眼,「你打不出來?」
葉起城羞愧道︰「屬下無能,讓人下了化功散。」
綁主听了,卻只是一挑眉,「她不敢。」
一句話輕描淡寫。春亦尋與葉起城面面相覷,兩人一邊起身整理,一邊在心里敲起小算盤,又琢磨著閣主她老人家這麼做慢冷漠的三個字。
她不敢。
都使出了擄人的手段,只要不弄出人命,還有什麼敢不敢?
但很快的葉起城理解了意思。哭得眼楮紅紅的童女爬上馬車來,不情不願的遞上一粒丹藥,又依依不舍的朝春亦尋投去眷戀眼光,幾乎讓察覺那眼色的葉起城背上沁泠汗。
九九可是在臨出門前將春亦尋交給他照顧的,光是這次既沒照顧好,又把人搞丟了不提,平安回去時居然還拐帶了一雙童男童女入閣,被奪了山大王位置的九九還不將他朝死里整嗎?
心里驚悚歸驚悚,但閣主還在一旁看著呢,葉起城取了丹藥便一口吞下肚去,不過片刻時間,他渾身大汗,臉上原本蒼白著,卻反而恢復血色,先前以為失去了的內力,又在他體內流轉。
原來沒有被廢武功,只是被壓制住了。葉起城心中不由大喜。
苞著他像是折樹枝一樣的將鐵籠拆了,扶著春亦尋雙雙跪下,給閣主叩首請安。一臉淡漠的閣主不避不讓,面無表情的承受了。
「春亦尋,你自此便與葉暗衛在一道了?」
「是。」她頭皮發麻,答話的聲音卻一點不抖,她直覺地了解到這一句問話里分量十足,「春尋真心誠意,願與葉起城攜手一世。」
「葉暗衛?」
「屬下亦同此心,此後生死相依。」葉起城伏首,字字堅定。所有的猶豫與自卑或者多思都讓他拋開。
綁主的聲音靜了那麼片刻,「你兩人,可有出閣之意?」
春亦尋與葉起城互瞥一眼,俱搖了搖頭,「無此打算。」
綁主沉默的時間又久了那麼一點,「……春尋,若三千閣交于你手,你當如何經營?」
春亦尋心中大驚,不祥之感一閃而逝,「閣主怎麼突然說起這樣的事……三千閣存續至今,既有前代姐姐們諸多照拂,身後又有皇家作保,春尋什麼也沒學過,真交到了手里,也只是原樣照搬……」
「能守住嗎?」閣主對于她所答的經營方式既不說好,也不說壞,卻只輕飄飄的接著問這一句,幾乎如同風聲。
春亦尋無來由的顫抖起來,「……守得住!姐妹們最後歸依之地,春尋縱使萬死也將牢牢守著,絕不辱沒前代姐姐種種苦心。」
「單打獨斗,難以成事。」
「怎麼會是單打獨斗呢?」春亦尋顫抖著,又苦笑道︰「若只春尋一人,那是說什麼也守不住的……但春尋知道呢,在春尋身後,還有諸多姐妹的安危需要護持,如此一來,春尋心里便涌出無窮力量了。」
「心有所系,便生出無限膽氣來。恩,難得你明白此理。」閣主靜了靜,方一點頭,「那童男童女便隨你們去了,葉暗衛駕車,春尋你便快快回閣吧。」
說著,她抬手往發上一抽,一只沉香簪子便在手中,那奇妙的刻成一雙刀劍互絞的簪子,看上去烏黑著,一點華麗也沒有,卻隱隱流轉冷光,顯然不是普通物件。
綁主以指月復反復摩挲了一陣,便簪在了春亦尋挽起的發上。
春料尋身子劇烈顫抖,伏在身前的手指上濕了一片,還有水珠滴滴答答,落個不停,她卻硬是一點聲音也不出。
頭頂飄下了閣主漠然的一句吩咐︰「回閣去吧。」
「……是。春尋告退。……願閣主萬事順奉。」她伏地叩了三響,當即起身,頭也不回。
馬車上布簾再次放下,遮得嚴實。葉起城握起韁繩,臉色鐵青,唇上咬得鮮血直流,卻硬著脖子,連回頭都沒有的,驅起馬車離去。
車內死寂般的靜了一刻,終于響起春亦尋放聲大哭的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