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來臨,內大臣珠英府里,燈火通明卻安靜無人聲。
平日人來人往、明亮熱鬧的大宅在一日間失去聲音,府上別說是客人親戚,連自家包衣奴才都像消失了,只留下空軀殼。
「阿瑪!額娘!」長得高大魁偉的少年急奔進府內,吃驚家里一日變色,所有熟悉的人事物竟不復見。
穿進內院,他終于在額娘房里找到阿瑪。「阿瑪……」
珠英跪在床邊,只著官服卻沒有戴翎子的身軀是那樣蒼老,費揚古幾乎要認不得這是他阿瑪。
他轉開視線,看見額娘躺在床上,好像睡著,心卻抽痛了一下。「阿瑪,額娘病了嗎?怎麼躺著?」
「乖孩子,小點聲,你額娘去了。」珠英站起身來,走到圓桌邊。
費揚古驚愕地瞪著床上的額娘,一動都不能動。「額娘去哪里了?」
「去找你姐姐了,她一直很想她,現在可以見到面了……」他們的女兒曾是宮里最德慧的賢妃,今年秋天一場急病死了,對她三千寵愛的先帝一個月前也因哀傷過度駕崩,如今……他的額娘也跟著去了。
「怎麼會?」他只去上書房一天,怎麼回來額娘就死了,他不能接受,連哭都哭不出來。「阿瑪,到底怎麼回事,好端端的,為什麼家里變成這樣?」
珠英抬眼看費揚古,忍痛解釋。「費揚古,今日早朝阿瑪被參了一本,說是與前幾日的反清案有關,家里的一些漢文書籍都被搜去當物證。」
「可是阿瑪不可能做這種事!」他們是滿洲上三旗的滿貴之家,怎麼可能做出反叛自己血親族人的事?
「阿瑪也說不可能,可是朝中沒人敢說話,只因此案牽連的大臣眾多,太皇太後也幫不了我們。」或許是過往的榮寵惹人嫉妒,或許是自己得罪了官場小人,總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阿瑪……」
「所以你額娘以死明志,她是太祖的外玄孫女,她要以自己的血為我們證明清白——」珠英握緊妻子的自白信解釋。「這才讓太皇太後出聲留我們全府活路,只把我們父子二人罪徙邊關戍守。」
費揚古不可置信地听著,完全沒料到家會在一日間垮了,而自己也在一日間失去所有。
想起姐姐賢妃年初才蒙恩回家省親,那時家里好熱鬧,剛好他也在八旗子弟的騎射比賽里拔得頭籌,讓皇上贊他將來肯定是大清的勇士,是巴圖魯……還賜了隨身匕首給自己,全家無比榮寵。
怎麼會不到一年,姐姐跟額娘都死了,家也沒了……
「明天我們就要離開北京了,費揚古,你好好看看這個家,說不定再也回不來了……」珠英終于掉淚,深深抓緊了兒子已與自己齊高的肩膀。
「阿瑪,別擔心!我們一定會回來,我一定會照顧您的。」他握住阿瑪的手。他還有阿瑪要照顧,就算什麼都沒有了,他也會守住阿瑪。
愛里的總管哈薩哈在這時領著一名公公來報。「爵爺,小爵爺……蒙古巴圖魯親王命公公來見,說是有要事。」
巴圖魯親王是太皇太後的弟弟,是所有蒙古親王中最有分量的,因而蒙受皇恩,受封意為大勇士的「巴圖魯」封號。
一個月前先帝駕崩,于是幾位親王都奉旨進關治喪,如今巴圖魯親王尚在宮中,他在這時派人送信,珠英有預感不是什麼好事。
待公公走進屋內,立即稟明。「親王有信,請爵爺過目。」
接過信,珠英神情凝肅地看了內文,最後把信給了費揚古,再逕自對信使說道︰「王爺要退婚的意思,珠英知道了,願悉听尊便。」
費揚古也看完了那封信,里面只說著格格自幼長于蒙古,親王怕她過不慣中原生活,于是要另許蒙古貴族,退了她與自己的婚事。
他知道自己與這位格格的婚事,那是騎射比賽時皇上指下的,當時巴圖魯親王來朝為寶貝孫女找親事,因為自己拿下第一名,那名蒙古格格便被皇上指婚給了自己。
這位格格雖出身蒙古,但她爺爺是太皇太後的親弟弟,太皇太後是她的「姑女乃女乃」,論身分,她是太皇太後娘家最尊貴的格格。
當時這件婚事,在所有滿貴子弟眼里還是極大的恩寵,怎知如今家里有難,對方竟派人來退親。
見爵爺連氣都不吭,便答應了對方的退婚,忠心的哈薩哈不免急道︰「爵爺,這婚不可以退,這是先帝的旨意,是聖旨啊……」
「聖旨又如何?我們如今家都敗了,為何要拖累人家的孫女受苦,不如就放人家走吧……」
「可是——」
「哈薩哈,不要說了。」費揚古冷靜地制止他。「現在家沒了,額娘跟姐姐都沒了,我還要這個婚約干什麼?」
別說他與那個格格素未謀面,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手里只有一幅宮里賜下的畫像,對她毫無感情。如今家逢劇變,他只想著要與父親攜手度過此關,什麼婚約、什麼格格……他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小爵爺……」
「阿瑪,您放心,費揚古不會被打倒的,我一定會重振您的名望,還有姐姐、額娘的期待,做大清真正的巴圖魯,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忠心——」
他對父親承諾,從今日開始,他的人生將再無玩樂,再無旁想……只為洗刷父親的污名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