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算是朋友了嗎?
陽光毒辣,都已經入秋,午後的溫度仍高得嚇人。
姜舒涵跟著梁繹站在太陽底下,心里轉過那個問題——
他們,算是朋友了吧?
就某種程度而言,他們是朋友,至少,梁繹說了,如果不是朋友,他不會讓她跟來陪他看「孩子」。
眼前,一幢斜瓦建築,被長方形繡石砌成的矮圍牆圈住,超過兩百坪的花園,右邊種下整片紅、白、黃、粉、橘……各色波斯菊,迎風搖曳開得正盛,右邊沿圍牆砌成的長條小花台則種滿三色菫。
一年九個月過去,這幢主建築物有百坪大的斜瓦屋頂別墅,是「黑衣男」請梁繹為王湘菱設計、建造的。
梁繹化三個月設計,一年半趕工建造完成,今天算是新屋落成,下星期就能讓業主「黑衣男」完成點交手續。
梁繹對她說過,他設計的每幢建築物就像是他的孩子,有他的心血在其中。
他習慣在建築物完工那日,到現場見見「孩子」。
以前他總是一個人見他的「孩子」,但在他說希望她能將他當成朋友後的某日下F午,約莫是四、五個月前,他突然邀她一塊去看「孩子」。
這幾個月來她陪他看了六幢屋子,全是私人請托他設計建造的,眼前這是第七幢。
她思緒正亂著,梁繹開口了。
「西方人說LuckySeven,七是個幸運數字。這是你陪我看的第七個孩子,我希望……」他領著她進入花園,站在三色堇的花台前說話,他說到一半突然抬頭對上她的眼楮,不說了。
姜舒涵被他看得心慌,但只能默默挨著他的視線,等待他沒說完的話。
「你說,我的希望能不能實現呢?」梁繹淺笑。
「你的希望是什麼?」
梁繹輕笑出聲,不答話。
他思緒飄遠了,想起她剛進事務所時頂著清純的女圭女圭頭,一年九個月過去,她蓄起長發,原本齊眉的劉海已經不見。
陽光烈,汗珠滑過她的臉,扎在後頭的馬尾扎不緊鬢間幾繒較短的發,發絲沾黏在她頰邊,他忽然想起她在育幼院樹下讀故事的午後。
梁繹轉身,朝屋子走。
踏上進屋的兩個階梯,他打開暗金鍛鐵屋門,新屋里灰蒙蒙的塵埃在充足的光線下飄舞,他開口,「這屋子,是我設計的好孩子。好孩子該配一對幸福的好主人,只有屋子的主人們幸福了,孩子才能被用心對待照護。我希望,安先生跟你的好朋友方安淇幸福過完這輩子。你說我的希望能實現嗎?」
屋子四面采光充足,梁繹站在空曠的客廳,朝靠近大門的姜舒涵問。
姜舒涵听他緩慢的語句,像春天水流的小溪潺潺地流動,舞在光線下的粉塵,忽而閃亮忽而暗,好似層薄薄金色粉末罩著挺拔高大的他。
他的語氣詢問中帶著些許不可察的憂傷,是她的錯覺嗎?
「你認為你的希望不可能實現?」她蹙眉反問。梁繹的目光轉瞬燦亮起來,他笑了,聲音又清又亮,半晌,他搖搖頭,狀似沒轍地說︰「你啊,什麼時候能改改一針見血的毛病?」
「要是真改掉這個毛病,恐怕梁先生會少很多樂趣。」她正經地說︰「為什麼你認為你的希望不會實現?」一年前,安先生和湘菱,也就是方安淇,算是有了好結果。
兩人目前同住在安先生忠孝東路上的某幢屋子。湘菱說過,她不改回原來的名字,過去都過去了,不管安東愛的是原來的方安淇或是現在的王湘菱,現在的她只想當王湘菱。「童話屋」的美麗女老板王湘菱,是在愛情里死過一回的新女人,因為死過一回,所以覺悟,愛要節制。
湘菱說過,她還是愛著安東,但這輩子她不會跟他成為名實相符的眷侶,她只想兩人同居著,愛過一天是一天,愛到不能愛了,便各自分飛。
「黑衣男」安東先生,因為湘菱不願定下名分,反而更加戰戰兢兢守著這份感情……
「這世上沒有誰會真正的愛誰一輩子。」梁繹輕輕地說,他走往客廳的大片落地窗,模了模窗框,低語,「可惜了我的好孩子……」
姜舒涵走到他身旁,落地窗對著後花園,湘菱說想在後花園養只伯恩山犬。她看著草坪,想像大狗在上頭來回奔跑的模樣,說︰「你的願望會實現,這個好孩子會有一對能幸福過完這輩子的主人。」
梁繹目光幽遠,嘴角的笑透出嘲諷,反問她,「你相信人能相愛一輩子?」
姜舒涵沒答腔。
她想,也許幾年後,這屋子會有小主人,她想像孩子和伯恩山犬在花圈追逐的幸福畫面……
其實她相信有人能相愛一輩子,如果兩個對的人,能幸運在對的時間踫在一塊的話。她相信每個人都有「靈魂伴侶」,只是能踫上的人並不多。
幸福對她來說,就像一盞小小微弱火光在她心頭溫溫燒著的希望,在人生未到盡頭,她不會放棄那份小小希望,也許有一天,她能幸運的遇見她的「靈魂伴侶」。
就像她曾經幸運遇見過去的梁繹,他曾那樣讓她心動……
她忘不了他將迷路孩子架在肩上的良善,那幕在她腦海早已刻印成無法抹滅的影像。
兩個人能相愛一輩子,她相信,如果她能在對的時間踫上他,她一定能愛良善的他一輩子,她一定能的!可惜,他們相遇的時機不對。
「就算我相信,也無法改變你的不相信。所以……我的答案並不重要。」
她終于輕聲開口。
嘴角的嘲諷淡去,他真誠地對著她笑,「舒涵,」他喊她的名,語氣里的濃烈情感讓他自己也怔忡了幾秒,「你說得對!要是你改掉一針見血的毛病,我恐怕會少很多樂趣。」’
會對他說真話的人,而且是一針見血的真話,在這世界上,就他所知只有兩個,一個是眼前的姜舒涵,一個是他的母親。
不管是在他成立「方建築事務所」後,或者頂著紅頂商人梁瀚桀之子的光環時,周遭人對他說話都像裹了層糖衣,那些修飾過的好听話,他已經麻痹。
而這個……被生活熬煉過的落難千金,他對她那樣好,又加薪、又請看護,她明明應該對他更尊敬、更該將所有好話說盡,偏偏她沒有。
相反的,大多時候她會將直接如刀的實話,毫不留情扔進他心頭。
有時,他會覺得迷糊,恍惚以為過去誤會了她……
她是現實又拜金的,不是嗎?困頓的生活理該讓她更看重金錢物質,不是嗎?
但偏偏她……
他是真的,不太懂她。
然而可怕的是,越是跟她相處,越是弄不懂她,他卻越是……喜歡……
他喜歡她不修飾的實話,喜歡她明快的做事方法,喜歡她溫婉中含藏的堅定態度……
那個在樹蔭下為院童說故事的她,那個在宴會上現實又勢利的對他說,沒有穿亞曼尼、開法拉利,不配要求交往的她,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
「雖然你沒說錯,就算你相信,也無法改變我的不相信,不過,我想知道你的答案,你相信人能相愛一輩子?」他望進她明亮的眼。
既然他想知道,她便回答他。「我相信,但沒把握自已有足夠的幸運能踫上相愛一輩子的伴侶。」
梁繹笑了笑,似乎滿意她的答案。
「想與人相愛確實需要幸運,光是一個能讓我想愛她的對象,我都找不到。」他說。
「……梁先生,你不相信人能相愛一輩子,所以才不斷換約會對象嗎?為什麼不試試看專心跟一個人交往?說不定能找到你願意愛她,而對方也願意愛你一輩子的伴侶。」姜舒涵一時沖動,將這段日子看在眼里的擔心問出口。像他這樣游戲花叢,約會對象一個換過一個,他不累嗎?
「哈哈……」梁繹的笑聲在上百坪的空屋里回響,余音繚繞,「你啊!我的好助理、好舒涵,你是在為我擔心啊?」
他伸手揉揉她的頭,沒意識到這舉動親昵得逾越了某種界線。
姜舒涵尷尬僵硬,心頭轟轟鳴響,這些日子被她禁鎖著不得見光的心湖,梁繹只用一個親昵舉措便輕輕松松解開鎖,有些奔騰的感覺已經不受她管束。
「我……是在擔心。」她嘆氣,如此明顯。
梁繹亮著的雙眸忽而有些暗,他挪開在她頭上的手掌,拍拍她的臉,轉頭看向窗外。
姜舒涵從他側臉看去,瞧見他慣有的深思表情,她很習慣分析這男人的每種表情,一年九個多月的日子她已經看得懂他哪種神情是開玩笑、哪種是認真、哪種是真的困惑、哪種是思索嚴肅的事情……
他每種表情背後代表的涵義,她早就看懂九分,他現在的神情是困惑中又帶著嚴肅思索。
「我的車庫里有五輛不同牌子的名車,其中一輛是法拉利。它是我買下的第一輛車子,我卻只開過一次,交車後我將它開回家,車子便一直停在車庫,我沒再開過它。」他淡淡地笑,嘴角又揚起淺淺的嘲諷。
「不開它,為什麼買它?」姜舒涵問得很輕,她好希望他買那輛法拉利不是因為她……
「我買它的原因,有點無聊。你想知道嗎?」他側過頭,眼底閃著淡淡戲譫。
「如果你想說,我就听。」
「我大學畢業那年,喜歡上一個女孩,那女孩是富家千金,我耐心等著她考完大學、等放榜,確定她考上後,我決定向她告白,請她跟我交往。」
「那時候的我一無所有,我爸爸因為我選擇讀建築系而把我趕出家門,切斷對我的經濟支援。可是我以為,那女孩純真、善良,應該不介意我那時在經濟上不夠寬裕……」
姜舒涵呆住。她以為當時的他是天之驕子,擁有一切,沒想到他竟是被逐出家門。
「我挑了我離家帶出來的最好衣服,一件白襯衫、一條黑領結,參加她家舉辦的宴會,我找到她,向她告白,她卻以為我是侍者,滿臉嫌惡地告訴我,沒穿亞曼尼、開法拉利的男人,沒資格跟她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