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萬十八的妝容精致,扮相絕美,連帶端著酒杯的縴縴玉手也引人不住回眸再三。
「皇上。」萬十八高舉酒杯向他。「這一杯,十八恭賀皇上一舉掃除叛臣,換得日後長治久安。」
她臉龐上自始至終掛著柔媚的巧笑,這笑令皇上無法拒絕。
取走萬十八手中酒杯,皇上仰首一口飲下,酒杯尚未放落,唇倒先封上了她的唇,為她注入些許瓊漿玉露。
「嗯。」入喉的辛辣讓萬十八喘了口氣,溢出口的酒順喉而下,而皇上的唇也隨酒而落下。「皇……」她身子一縮,避開那即將落上胸口的吻。
「吾凱旋歸來,此乃吾應得之獎賞。」他的索求理所當然。
柔柔一笑,萬十八舉起第二杯酒。「這杯酒,祝賀皇上日後一切平安順逐、萬壽無疆。」
皇上凝望著她,未取餅酒。「這話留待日後吾每年生辰再祝賀也不遲。」
那便太遲了。萬十八于心中喊著,臉上表情依舊絕美動人。
不待皇上取酒,她徑自仰首飲盡,而後學著皇上對她那般將酒哺入皇上口中。
入口的酒令皇上覺得特別香甜,他吸吮著她的唇舌,飲盡她口中酒。
「這杯酒。」萬十八端起第三杯酒。
「毫無酒量的妳會醉的。」他伸手覆于酒杯上頭。
「無妨。」她將手覆于皇上手上。「最後這杯酒願皇上能永遠記得十八。」
這類似訣別的話語令皇上的心刺痛著。
他翻掌握著她的手按向心窩處。「已住在里頭的人,該如何才能忘掉?」
聞言,萬十八展顏一笑。「最後這杯酒,十八可否與皇上交杯?」她想與皇上喝交杯酒,此乃她最終之願。
二話不說,皇上端起另一杯酒與她手相交,同飲而盡。「萬十八妳可記住了。」他拋開酒杯,捧著她的臉說得專注。「今生今世,吾只要妳一人,只娶妳一人為妻。天涯海角,吾必相隨。」
他話語說得真切,其中深意萬十八可听明白了?
「皇上。」心一慟,萬十八趁自己落淚之前迎上了她的唇、獻上了她的身,傳遞著對他傾訴不盡的綿綿情意。
她的王啊,她這輩子所深愛的男人,她真的好愛好愛他,只可惜……只可惜……
「這一世是十八對不住皇上。」她的手來回撫著皇上陷入昏迷的俊顏。「下一世,十八絕對會補償皇上的。」她眼角的淚珠晶瑩剔透。「屆時,皇上可別不要十八。」她索求的承諾得不到回應,俯首吻上他的她,以吻封緘。
深深凝望他好一會兒之後,縴白的手取出早已寫好的書信放置于床頭枕旁。
她無法當面與他道別,因深怕自己走不開;她無法任自己死在他懷里,因深怕自己不願闔眼。
她在酒里下了迷藥,在蠟燭里放了迷香,只怕他一個眼神、一句挽留、一個擁抱,甚至一個親吻便會拖住她的身,讓她離不開。
她知曉皇上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治愈她之機,但她也心疼皇上對自己無能為力的虧欠與痛責。
以往的她高估了自己。
她說過「除非皇上不要臣,否則臣死也要待在皇上身邊。」現下她才明白待在皇上身邊而死,對她而言是何等的為難,對皇上而言又是何等的殘忍。
她不忍見他為她傷心、傷神也傷身。只要他活得好好的,只要他平安無憂,那麼九泉之下即使孤寂一人,她也感心歡。
「永別了,我的王,我的皇。」她憐惜地替他將錦被拉攏,不讓涼夜侵襲上他赤果的胸膛。「我愛你。」她于他唇上又印下了一吻,到口的咸味讓她佯裝堅強的笑容變了色。
緊咬的唇滲出了血,她借著疼痛壓抑著即將決堤的淚與那幾乎停止跳動的心。
人生無別離,誰知恩愛重?
驀然竄過腦海中的辭句令她背對他的身子,一陣踉蹌。
如此的別離……好苦!
待房門一闔,皇甫皇的眼已睜得雪亮。
仰身一坐,錦被順勢滑下他的身,露出他肌理分明的精瘦胸膛,上頭仍隱約可見與她歡愛時留下的紅痕。
「堂玄。」
一聲低喚,堂玄已推門而入。他替皇上披上織錦緇衣並取來床頭書信。
「堂紅跟上了嗎?」他系妥腰帶,順手撫著腰帶上那讓人刻意繡上的「卍」字,一個代表著「她」的所有物象征。
「是。」
「一切都安排好了?」
「是。」堂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書信上的娟秀字跡。
與他同時望向書信的皇上,黑潭似的眸中,沉著、靜著,將信納入懷中貼身收著,看也不看一眼。
「皇上?」倘若里頭有什麼重要之事……
「任何要給朕的話,她必須親口對朕說。」
皇上的心思,他懂。但……「此時任大納言隨意離宮可好?」
現下全王朝的御醫與民間大夫,都在絞盡腦汁尋找治蠱之方,甚至也派出密探去尋找鄰國奇人,萬一找著了人或法子,大納言卻不在宮里……
「倘若能留下,她絕不會離開。」她那隱忍不住的啜泣,啃噬著他的心。
好一個萬十八,竟如此不顧他意願的離開他,而他卻恨不了她,甚至更加心疼她。
他到底是著了什麼魔?
衣袖一甩,他大步跨出寢宮,尾隨她而去。
她不願死在他身邊,可以;她不願見他為她揪心難過,可以;但誰說他不可以跟著她、守著她、陪伴她至終了?
他想做之事無人能阻止,唯有她萬十八。而他,正等著。
等著她親口告訴他,她不會死,會好好活著,會與他攜手相伴,百首偕老。
等著她親手阻止他,要他好好活著,與她一同好好活著,誰也不許先離開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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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王朝皇號十二臘月初三
此處,乃無意間發覺而暫留之居所。
此處踞高遠望,朝揚夕照皆令盤踞于東鳳宮上之金碧鳳凰閃耀生輝,如同皇上龍顏,令人心醉眷戀。
他日,皇上務必到此一游。
十八記不得路,但此行幸有堂紅隨側,日後可為皇上指路。
此處,名浮雲。
若皇上亦喜此地,可否再為十八制圖,納入「十八迷圖」一冊。
皇甫王朝皇號十二臘月初四
方與皇上分別三日,十八思念皇上之情益加濃烈。
日後,無皇上相伴之無盡日,該如何是好?
皇甫王朝皇號十二臘月初六
此地種有鄰國傳入之新作物,既耐嚴寒亦耐干旱,屬根睫類,水煮可食,味甘美,日曬後可經年保存。
皇上擇日可與工部尚書到此勘查,以解糧缺之苦。
此回,十八不克與皇上同行,甚憾。
皇甫王朝皇號十二臘月初九
昨夜,十八又夢見皇上一如往昔擁十八而眠。
十八手腳冰冷,皇上的身子卻彷如暖爐,有皇上在,即使冬天亦是暖冬。
倘若……
萬十八握筆的手突然一斜,「若」字這一撇寫壞了,失去握力的筆「咚」一聲滾落于地。
「大納言。」低喚一聲,堂紅眼明手快地抱扶住暈厥過去的她。
門,讓人自外頭推開了,進門的緇衣男子熟練地接過萬十八,將她抱往床上,注視著她俊眸彷若一池黑潭,深不見底。
收拾好掉落的筆,堂紅將萬十八書寫之信折妥,放入一旁精致的黑檀木盒中。
盒中,全是擺放整齊的書信。
她,總是提筆寫個不停。除了寫給爹、娘與金佛寺住持之外,其余全是留給皇上的。
再不寫,日後便無機會再提筆。她遠眺遠處鳳凰,眼底全是依戀。我仍有好多好多話未對他說。倘若此時一一記下,它日他想起十八時,就如同十八對他說話一般。
「大納言昏厥的時辰越來越長,身子也越來越虛弱了。」堂紅來至床畔,替萬十八除下發簪,手上玉梳讓人接了過去。
「她可有任何不適?」緇衣男子讓手中玉梳輕輕滑過萬十八的發,一回、兩回……,手勁溫柔,動作熟練。
搖了下頭,堂紅說得艱澀。「今日,大納言相求堂紅一事。」
「朕听著。」肯定是極為難之事,否則堂紅不會顯露如此神情。
「蠱毒發作時,殺了大納言。」
持玉梳的手一頓,眼楮微瞇,將玉梳交還給堂紅。「怕朕為她傷心難過?」
「是。」皇上的一語道破令堂紅訝然。大納言確實擔心死時的痛苦掙扎神態會令皇上痛心萬分。
「這事兒,交給朕。」
如此回答令堂紅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如何做才對?她也無解。
探了探萬十八的額心溫度,皇上突然開口︰「尚未有消息?」話雖是對其他人說,眸卻不曾稍瞬。
「是。」這一聲是,令回答的堂玄臉頰一動。
「退下吧。」他的十八要歇息了,而他要進入她夢中與她相會。
「皇上。」眼望將萬十八擁入懷里、神情溫柔但臉頰卻明顯消瘦的皇上,堂玄咬一咬。「大納言不會希望見皇上如此折磨自己。」
「是啊。」皇上認同這點。「朕等著她親口責罵朕的不是。」俯下的唇輕印上她失色缺水的唇瓣。
「密探必會將人找到。」
傳說那唯一能治蠱毒的鄰國奇人,可得快快出現才好,要不然……
「朕累了。」閉上眼,皇上的額頭輕靠著萬十八,一同躺下,不再多言。
放下床幔,堂紅拉著堂玄往外走去,將這珍貴的寧靜時刻留給相愛的兩人。
「說吧。」走出屋外,堂紅的逼問來得突然。「皇上在想什麼?」
手一握緊,堂玄抿緊的唇不肯透露只字片語。
「別用沉默這一招來對付我。」堂紅難得失控地伸手戳著堂玄胸膛。「我是你親妹妹,別人瞧不出你那冷硬臉龐上的些微變化,我也察覺不了?」實在是太瞧不起她了。
「時機未到。」
「廢話!時機若至,可還來得及挽救?!」她想,肯定要出大事了。
沉重一嘆,堂玄呼吸化成團團白煙。「皇上擬好了遺詔。」
「什……麼?!」
「不只是遺詔,連太後的療養安置、叛臣的審理刑罰,三王爺等人的驅逐,甚至新政的實行方針與監督等等,全下妥了旨意與安排。」堂玄喉頭一哽。「皇上蓋上皇印那一刻,竟釋懷地笑了。」那笑,令他呼吸一窒。
皇上心中的盤算,令他慌了心神。
頓時他方明了,皇甫王朝將失去的並非大納言而已。
「太亂來了。」堂紅無法置信。「而你竟任著皇上胡來?」
眸一闔,堂玄的聲音中有淚。「妳可知曉身為二皇子的皇上何以為王?」
「為了大皇子讓人暗殺了。」那是一出悲劇。據聞大皇子與二皇子感情甚篤。
「原本皇上並不願繼任為王,妳可明白是何原由?」
「皇上不願以大皇子之死換得此位。」
「後來皇上又為何願為王?」其實這些全是皇上問他話,他只是依樣畫葫蘆問著堂紅。
堂紅不語,依稀知曉了些什麼卻又捉不住。
「皇上說︰『朕為王,只因大納言要朕為王。既為王,便要當個能符合大納言期待的王。朕與大納言就如同毛與皮一般。』」堂玄睜眼看向堂紅。「妳可明白皇上話中之意?」
堂紅的錯愕來自于對于話中之意的了悟,一抹管不住的哀傷隨即沾染眼睫。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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