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匹黑色良駒奔出皇宮大門疾馳而去。
馬匹健壯高大,黑得發亮的毛皮于月娘的照映下泛著柔美光澤。
仔細一瞧,這御馬者的身軀縴細嬌小但騎術精湛,一身的黑衣黑笠與黑馬幾乎融于夜色之中,快得宛如一道黑色炫風。
不一會兒,黑馬奔出了皇城轉往郊外,達達的馬蹄聲于寧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然,當這一人一騎行至路旁兩側皆有燈籠引路的大道時,御馬者放松持韁的手,並緩下了馬兒的步伐。
如此緩步行走了一段路之後,御馬者停下了馬,並忍不住仰首注視著這于夜晚依舊熠熠生輝的金佛寺。
「施主一路辛苦了。」寺廟住持空雲大師迎面而來,垂至胸口的白髯于夜色下隱約閃著金光。
「深夜打擾住持清修,深感歉疚。」御馬者取下黑笠,拱手躬身為禮。
「阿彌陀佛。」住持佛號一宣。「我佛跟前無早晚之分,只要施主有心,金佛寺的大門永遠為施主而開。」
「多謝住持。」御馬者抬起頭,如同男子般的束發讓她那巴掌大的臉蛋一覽無遺。「住持的身體依舊健朗如昔。」她的口氣突然一變,少了先前的客套、多了一份關懷。
「施主命令老納要好好活著,老納怎敢不從。」空雲大師望著眼前男子裝扮的女子,胡須下的笑容多了份慈愛。
「您記得就好。」女子撒嬌地伸手攙著住持一同往寺內走去。「待會兒我會叩謝金佛對您的保佑,並幫您誦經回向。」
「施主只要替那位『大人』祈求即可,老納的生死並不重要。」
「重要。」女子反駁地開口。「您和爹娘都是我最親愛的親人,怎麼會不重要。」
「可有比那位大人重要?」問出這話的住持卸去了住持的身分,成為一位單純關心孫女的老者。
「爺爺怎麼變得跟娘一樣!」女子有些羞赧地跺了下腳。「都說了,我只是盡人臣之責罷了。」
「只是『人臣之責』豈需十二年從不間斷?」住持的語氣依舊和藹。「只盡人臣之責的話,上香祈求即可,何需磕頭誦經並長年供奉光明燈?」
「我……」女子張了張口,卻不知該怎麼說。
「十八ㄚ頭,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住持拍了拍萬十八的肩膀。「這麼多年了,有些事情妳得開始去面對而不是繼續逃避。」
「爺爺。」萬十八的眸中有些驚慌。「他是君,我是臣。不好嗎?」
「好不好由妳自己決定,但妳必須要有接受事實的決心與勇氣。」
「何種事實?」她不安地悄悄握緊了手。
「皇上遲早要立後,妳能否坦然面對?」住持望著眼前的孫女問著。
立後?萬十八的心抽了一下。
那晚,乍見受到欽點的蘭美人時,那萬般嬌羞與難掩的興奮之色,已讓她的心悶了好久。
倘若皇上立了後……
「或者說皇上想替妳主婚呢?妳嫁或不嫁?」
「不嫁。」她的回答來得飛快。
「為何不嫁?」住持笑了,早已看破紅塵的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十八無屬意之人。」
「是無屬意之人或是心有所屬?」
「啊……」萬十八以手掩口,爺爺的話如同掉落湖里的石子,激起了陣陣漣漪。
伸手模了模萬十八的頭,他這聰明過人的孫女也有走入死胡同轉不出來之時呀。「慢慢想吧,終有一日妳的心會告訴妳答案。」
「爺爺……」萬十八眉頭深鎖。
「施主,子時將過了。」住持改變了稱呼。「施主若不快些,天亮之前恐怕無法誦完該誦的經,也無法如時趕赴三王爺之約。」
听著爺爺的提醒,她咬了咬唇,壓抑下滿心的混亂。「是,十八立即準備梳洗更衣。」她向住持道謝。「不敢打擾住持歇息,十八自行前往正殿即可。」
「阿彌陀佛,施主請便。」住持退開了,白眉下的眼恢復了以往的平靜祥和。
情字一關,任誰也無法替誰作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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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不成習俗有誤?
據說于金佛寺誦經禮佛需以最真誠的「面相」站在佛的跟前,不是嗎?
那麼,眼前的大納言是怎麼回事?
雖未著朝服、未戴官帽,一身織工講究的月牙白袍子穿在她身上也挺合適,但她依舊束起的發與不施胭脂的淨白模樣,怎麼瞧都還是男裝扮相呀。
原以為答應邀約的她,可讓他窺見她的另外一面;原以為答應邀約的她,認定他是與眾不同之人;原以為……他會是王朝中頭一個見著她回復女兒身打扮的幸運之人,豈知……
虧他方才還滿心期待,虧他之前還向其他朝臣夸下豪語必親手繪下大納言的嬌美模樣供眾人賞閱。
這下該如何是好?
「大納言久候了。」三王爺掩下心中的失望趨前問候。
「不,下官剛到不久。」隱忍住到口的哈欠,萬十八回禮。
丙真讓爺爺說中了,她的耽擱讓她險些誦不完經、赴不了約,若非她一路快馬加鞭,否則還真是遲了。
「大納言騎馬而來?」三王爺對此有些詫異。她身旁無馬車、無隨從,只有匹高大駿馬。
「這樣方便些。」萬十八伸手撫了撫馬頸,今日辛苦牠了。「前往金佛寺上香者眾,為求方便,三王爺最好乘坐小一點的馬車,由下官在前頭幫您開路。」
她的意思是不與他共乘一車?
「既然騎馬方便,咱們便騎馬吧。」他轉身向隨從交代幾聲︰「能與大納言騎乘共游倒也雅致。」
淡淡一笑,一股竄過心房的失望讓萬十八隱藏起。
一路上,三王爺不是直直地盯著她瞧,便是詢問一些較私密的話,不擅長說謊的她,回避得辛苦。
今日,真不該來的。
「十八。」三王爺突然橫過手來拉住了她的韁繩。「不在朝上、不談公事時我可以這樣喚妳嗎?」他不但喚了萬十八的名,連自稱也改了。
斂下眸,她避開他熱切的目光,心中為了他的那一句「十八」怔忡了下。
自小到大,除了親人之外,無人喚她十八,而「他」是唯一的例外。
不同于「他」喚她時的醇厚低沉嗓音,三王爺的聲音顯得清亮許多,但她卻不愛。
她喜歡「他」喚她時那低沉得近似呢喃的語調,彷佛她是他親人般的自然神情。
「他」這麼喚她時,她的心總是慌著、亂著、雀躍著。
然,三王爺的稱喚卻讓她頗不自在,甚至感到些許的厭惡。
怎會如此?
不明白地,她搖了下頭。「人人都稱下官大納言慣了,大納言對下官而言彷佛已成為下官之名而非官位,而下官也習慣了這樣的稱呼。倘若三王爺改口,下官難免反應遲鈍,為免失禮,三王爺還是稱下官大納言吧。」
他踫了軟釘子?錯愕的人換成了他。
唇一扯,三王爺那勢在必得的決心燒得火旺。
「既然大納言堅持,我也不好勉強。不過……」他頓下語氣。「我願意等。」他這類似告白的言詞嚇了萬十八一跳。「等到大納言願意接受我的那一日為止。」
「三王爺……」
「若毫不考慮便拒絕,對本王爺可是莫大的侮辱。」三王爺巧妙地用話堵住了萬十八。
「……」她今日確實不該來的。
「正殿就在前頭了,大納言是否要前往禮佛?」不想讓氣氛僵凝,三王爺岔開話題。
「不,下官想至前殿替爹娘求平安符。」今早方離開正殿的她,膝蓋、額頭與渾身的筋骨都還酸著呢。「下官與王爺就在此分別。」
「求平安符應當也挺有趣的,本王爺隨大納言一道去吧。」
「是。」強撐起精神的她,笑得勉強。「請往這兒走。」
「嘿,妳們方才可瞧見了?」一旁,幾位婦人正聚集在一塊兒三姑六婆。
並非刻意偷听,然那不算小的音量就這麼鑽進了萬十八耳里,想不听都難。
「妳是說方才站在大殿上那位美男子嗎?」其中一名少婦的語調揚高不少。
「是啊,妳可瞧仔細了?若非親眼目睹,我還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俊逸爾雅之人。」
「不僅如此,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軀穿起紫色長袍竟是如此地高貴不凡。」少婦難乙興奮。
「我啊,一進正殿便注意到那位公子了,他站在金佛旁望著那一排排點亮的光明燈,神情專注得任誰見了都會為他痴迷吧。」
「妳可有听說今日哪位高官貴族的公子會前來禮佛?」
「這種事咱們老百姓怎麼可能會知曉。不過,我方才听見有人喚他一個『皇』字之後便沒了下文,妳們想他會不會是當今皇上?」
熬人最後這句話拉走了萬十八全部的心思。
她不著痕跡地舉目四望,明知不可能卻又矛盾地期待能尋著他的身影。
「別作夢了,皇上是何等尊貴的身分。倘若皇上要到金佛寺來,咱們還進得來嗎?早讓護衛與侍衛層層阻擋了……」
是啊,連百姓都明白的道理她竟心存妄想?
依據婦人們的形容,那位公子可能是任何人,而她卻只想到「他」。
好想見「他」。
萬十八不自覺地又望向正殿。才一日未見著他、未同他說話,她竟開始想他了?
今日與三王爺一同前來金佛寺之事,他若知曉,不知會做何反應?
不長心眼。不用猜也知曉他的反應肯定會是這四個字吧。
「大納言想什麼,如此出神?」三王爺將她唇邊的笑意看進眼底。
印象中,他不曾見她對任何人露出如此會心的笑,只除了一人。
如今,在他身邊的人是他而非「那個人」,而她的心思卻依舊只在「那個人」身上。
「抱歉,下官失禮了。」她的抱歉表明了她確實心不在焉。
倏然涌上心頭的怒氣讓三王爺失控地握住了萬十八雙肩。「本王爺哪里比不上『他』了?!」
「三王爺?」萬十八臉色一變,讓他緊抓的肩膀傳來陣陣疼痛。「下官不明白三王爺之意。」
四目相對,萬十八略帶困惑的眸映著三王爺陰晴不定的神色。
「王爺。」三王爺的隨從見情況不妙,趕緊出言緩頰。
操之過急可是會壞事的。
「哼。」隨手將萬十八一推,三王爺惱怒地偏過頭去。
沒料到三王爺會推開她的萬十八踉蹌了下,身子不穩地往後撞去……
糟了!
這念頭方在萬十八腦中閃過,一道身影已及時橫了過來,托住了她的身子,並用雙臂穩穩地環住她。
熟悉的燻香氣味一下竄進她的鼻息,令她怔然。
「皇……」慌張抬眸的她甫張開的嘴只說了一個字,便讓男人修長的指給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