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羅現,出手傷人。
一本攤放木桌上的古書,如浮水印般浮出七字之後,消失無蹤。
泛黃老舊的紙上,依稀可見歲月侵蝕的斑駁與幾個讓蛀蟲蛀出的洞,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再無其他」之意乃指此書里里外外,尋不著任何字跡,甚至連半滴墨也無;更怪的是,古書封面竟也如同內頁一般,空無一字。
無一字構成之書,稱不算書;連書名也無之書,充其量不過是一迭裝訂成冊的紙罷了。
對他人而言,此書一文不值;但對擁有它的男子而言,卻是個沉重的負荷。
舉杯啜飲一口熱茶,茶香滿溢持杯男子之口,茶溫也暖著男子唇舌。他的手指不經易輕撫著杯身,半斂黑眸中幽光隱動,不見一絲暖度。
晚風拂起。
風越過湖面襲人而來,帶點涼意,摻著花香。
「容隱公子。」呢儂軟語伴隨花香而至。
眼未抬、身未動,男子撫杯的指依舊,悠然神態不知是未察覺這不速之客,抑或視而不見?
「公子不願回應是不認同『容隱』稱號,還是單純的不願理會?」柔軟女音似笑似嗔。
無聲無息欺上男子畫舫的是一團紅艷的火。
隨著晚風舞動的紅色羅裙下,隱約可見她腳上那雙繡著特殊圖騰的厚底紅靴。
順了順風拂亂的發,理了理因風而貼伏臉龐的紅色面紗,面紗下的唇漾起了魅人笑意。
「公子沉默不語也好。」女子漫步而來,窈窕身段于月光下搖曳生姿。「如此一來我也較能安心……」
莫名之語未盡,凌厲掌風已向男子襲面而去。
頭微偏,掌風堪堪從男子臉旁掃過,手中疾射而出的白瓷杯擋下女子進逼的第二掌,揚起的黃銅骨扇則擋下第三掌。
頓時,漫天掌氣于畫舫中亂竄。
月華下,男子一身玄衣女子一身紅衣相互交錯,忽高忽低、忽東忽西,衣袂飄飄,煞是好看。
只可惜,殺氣過重令人肌膚生寒,讓人無心欣賞。
「好功夫!」女子真心贊賞,不帶絲毫偽意,然再度擊出的掌卻又較之前運勁三分。
眸色一冷,男子內息一運,後發先至的掌已到女子面前。
雙掌對擊的剎那,女子竟勾唇笑了。
素手一翻,掌一撤,她毫無防御的胸口硬生生讓男子將掌印上……
眸一怔、身一頓,男子及時卸去的掌力仍是不及收回三分。
「嗯。」一聲悶哼,女子被震離的身子去得飛快。
不易見的惱意于無波黑眸中抹過,男子騰射而出的身軀竟趕在女子落湖之前攬上她的腰。
黑靴輕點湖面荷葉,旅夜沉浮須臾,男子已將女子帶回畫舫。
足間方踏上甲板,心防稍卸的他竟遭懷中的她趁機點上了穴。
他上當了?
毫不掩飾的怒氣于瞬間蒸騰,令他冷絕面容染上淡淡鐵青。
隱忍下到口的腥甜,女子暗自壓抑著紊亂氣息。「你我無冤無仇,本八竿子打不著。」她啟唇,氣微喘。「出此下策,實情非得已!」
抬眸望他,她柔媚眼瞳中映出男子面容,那讓白瓷面具覆去半邊臉龐的他,生得極好。
容隱公子。
她突然思及他人對他的稱呼。
安面半白瓷,來歷無人知,黃銅骨扇後,說予誰人知。
鮮人知其姓,鮮人得其名,容隱公子說,從此傳其名。
「你是容隱公子才值這價碼。」她低柔的語調似乎是說給自己听。「挨你一掌也值。」
瞪視著她的黑眸不見火光,只見冷芒,攏向她的冷寒之氣有讓她肌膚隱隱生寒。
看來,要不了多久他便可沖破她點的穴了,她若不快些將事情辦妥可不行。
「公子面容半覆,我也相同。」她撫向面紗的手微動,揚起的面紗已罩上他面容。「將我的面紗蒙上公子,公子瞧不清我,我也瞧不清公子,是否公允些?」她含笑望他,明知他絕不會回應她。「得罪了!」
素白縴手一探,他白瓷面具已落入她高揚的手掌中。
「啊……」
此起彼落的驚呼自不遠處的華麗畫舫中傳來,鶯鶯燕燕的嬉鬧聲越湖而來。
「她贏了?」
「怎麼會?她竟真取下容隱公子的面具?」
「可惜,沒能瞧見他的相貌……」
「咱們沒瞧見,她可瞧見了吧?讓她畫幅圖像給咱們瞧瞧吧。」
「……」
畫舫上的聲聲細談,花娘們自以為的輕聲細語,可是讓耳力極佳的兩人听得一清二楚。
重將白瓷面具覆上他的頰,也取回面紗掩上她面容。
「對不住。」她退開一步朝他福了福身。
今晚,她確實對不住他。平白無故因一個賭約而遭人戲弄的他,何其無辜?換做是她,恐怕也會氣得七竅生煙吧。
無懼于他周身籠罩的風暴,她柔中帶媚的眸于他身上轉了一圈,而後又不怕死地徑自取走他指上白玉。
「我會將這只白玉指環掛在身上,公子若要報仇,我不會刻意躲藏。」腳一蹬,她已飛身迎向花娘畫舫,徒留香氣縈身。
拳一握,他穴已解,修長身影不但未追擊,反而佇立甲板不動。
只見他冷情臉龐上的唇緊抿、眸難辨。
把玩著手中指環,女子紅色面紗下,面容蒼白。
她看似慵懶地倚著林間大樹,然一呼一吸間卻不若平時平穩,反而帶點急促,她卻不甚在意。
縴手輕抬,月光下的指環白皙透亮、清澈無瑕,內層鏤著的漢字隱約可見。
「攸……」
他的姓?他的名?
指尖輕撫過這陰刻的字,她將指環系上紅垂掛于胸,媚得似乎能勾人心魂的眼,閃過殺意。
「都出來吧!」
柔亮嗓音于林間回蕩,眨眼間,兩條人影已現身火堆旁。
「姑娘好耳力!」一身夜行裝扮的男子,眼露貪婪。
「倘若我遲遲未察覺,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面紗下,女子噙著笑的唇透著冷意。
「姑娘言重了!」男子大發慈悲道。「只要姑娘交出身上銀票,在下可立即消失在姑娘面前。」
「姑娘家們的賭約能有多少銀兩?」女子哼了聲。
這人的消息還真靈光,而花娘們的嘴還真是不牢靠。
「姑娘說的可是鎮上當紅的花娘們,所賭的可是人人皆好奇的容隱公子,這賭注怎能算小?」
「想坐收漁翁之利?」女子站起身來,拍拍裙襬塵土。
男子見狀,不自覺地退開一步。「別人怕妳巫緋語,我可不怕!」
「你怕不怕我,與我何干?」
她那嘲諷之語激得男子面紅耳赤。「我倒要瞧瞧挨了容隱公子一掌的妳,能有多張狂?」
「喔?」巫緋語拉長了語調,似乎明白了癥結。「原來是想趁人之危。」
她話語方落,男子手中劍已直指她而來。
眸一凜,移動的紅影如翩然彩蝶,看似堪堪避過的劍招,卻傷不著她分毫。
「可惡!」男子的難堪與羞憤令他手中劍招更顯凌亂。
腳一抬,她踢飛他手中劍,伸出掌對上他襲來的掌時,背後已遭人偷襲。
「噗——」她踉蹌幾步,嘔出的血弄髒了她的面紗。
這合作無間的兩人,還真不知讓多少人著過他們的道呢。
「還不乖乖交出銀票!」出手襲擊的男子一樣一身夜行衣,身形稍胖。
正欲回嘴,左前方樹影下站立不動的黑影,令她分了心。
「哇」一聲,她又嘔了一口血,斜倚著樹干的身子因悶喘而輕顫。「就憑你們倆?」
「死鴨子嘴硬!」稍胖的男子啐了聲。「干脆廢了妳的武功,賣入青樓與那些花娘作伴,如何?」
「那得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她的性子還真是倔呢。
「臭ㄚ頭,看本大爺玩死妳!」
飽向巫緋語的掌來得快,停得也快,只听見一聲悶哼,說大話的男子已倒地不起。
「喂,你——」另一名男話未盡,身子也軟下了。
睨了眼昏迷倒地的兩人,她揚手讓沾血的面紗落入火堆燒成灰燼,而後取出新的面紗覆面。
「我還真怕公子不來呢。」再開口時,她又是一口溫軟語調。「我正想夸贊公子那只剩三分力道的掌,威力不容小覷呢。」
幸好有那貪財之人,省去她耗費內力逼出胸口淤血。如此說來,那兩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蠱後巫緋語。」冰冰冷冷的語氣出自樹下陰影處,白瓷面具于月光下泛著金色絲光。
「正是。」巫緋語忍不住輕笑。「原本我還為了容隱公子是個啞巴而惋惜良久呢。」
他,終是開口對她說話了。
「姑娘下毒。」黑瞳淡掃過地上兩人。那泛黑的唇,任誰見了也能明白是怎麼回事。
「我下毒?」她可不這麼認為。「是他們自己來踫我的毒,我可什麼也沒做。」
這兩個不請自來的匪徒,一個伸手踫她掌上的毒,一個偷偷踫她背上的毒,這全是他們自己所作所為,她可是無辜得很。
逼後巫緋語渾身是毒。看來,傳聞不假。
「那麼在下也踫了姑娘腰上的毒了。」他眉輕蹙,怒意漸攏。
「我身上的毒可是會認人的。」她明白他之意。「公子當時是為了救我。心地善良之人是不會中毒的。」
心地善良?
他玩味著這話。這四字用在他身上,他可是頭一回听見。
難不成,就因誤認了他的心地善良,便大膽戲弄他?
那麼,她可是完全想錯了。
「還來。」他向她伸手,目光注視著她胸前白玉。
「公子在這樹下待多久了?」不理會他的話,現下的她只想先弄清楚她想知道的事。
他望她,不語;她也望他,不動。
要比耐性,她可不一定會輸。
「『姑娘言重了』。」與其說他先失去耐性,倒不如說他不願做此無謂的對峙。
他這麼一說,她便懂了。
只是詫異,他的到來她竟毫無所覺;也許訝異他的「靜觀其變」。
他還真是沉得住氣呢!
「公子的『出手相助』是否屈指可數?」她突然想弄明白他的無情只對她?或一視同仁?
若此,他先前對她的出手相救又是為何?
他未回話,掃過她面容的眼似乎嘲笑著她的多此一問。
明白現下的她是套不出任何話來了。「公子陪我去個地方辦件事,白玉指環立即完璧歸趙。」她斂下的眸閃過一絲狡詐。
「我可像是來討價還價?」他揚起的語調不似詢問。
「是不像。」巫緋語勾唇一笑,縴白的細指捻起胸前指環,不但未交還給他,反而收進衣襟里、抹胸內。「公子若不願陪同,可徑自動手取走衣內指環。」語畢還不忘向前兩步,讓他方便動手。
眸一抬,他冷眼望她,持扇的手指來回撫著扇柄,斟酌著下一步的行動。